最后一道长城-第5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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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加部议的人,包括左右侍郎、内务府总管和各科给事中都看了。” 葛宝华偷偷看了慈禧一眼,见她微闭双目静静地坐着,象在闭目养神。他不敢打扰,只得恭敬地垂手肃立。
过了许久她才睁开眼睛,瞟葛宝华一眼:“‘枉杀功臣,亲痛仇快……’高城南在冒死救苏元春呢。部议结论如何?”
葛宝华小心翼翼地奏道:“回老佛爷话,刑部有部分人赞同高楠的意见,认为苏元春是忠烈之后,其所欠底饷查系因公挪用,可否依律免其勒追,发往新疆效力赎罪……”
慈禧沉默了一阵,长长地吁了口气,幽幽地说:“这事归刑部管,我不想插手,你们依律办理就是了。跪安吧。”
第一百四十三章 你爱我吗
从李莲英那里得到慈禧不再坚持将苏元春秋后处斩,也不对刑部关于免予勒追因公挪用的十二万两饷费、改判充军新疆的部议意见表示异议的确切消息,张勋顿时产生一种精疲力尽的感觉,觉得自己应该高枕无忧地睡上几天几夜了。
七年前假造苏元春的推荐函投靠袁世凯后,他一方面为自己随机应变另栖高枝,因祸得福而暗自庆幸,另一方面又为辜负了苏元春的信任和重托而深深内疚。几年前苏元春进京陛见时,他曾打算从天津来北京当面请罪,但接到了董乔寄来苏元春不愿意见他的信,只得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对苏元春的伤害太深了,愈合创伤需要时间。尽管身后有了慈禧太后,他再也不需要苏元春的赏识和提拔,然而苏元春身处危难是他偿还良心债的好机会,知恩必报的良知驱使着他义无反顾地为营救旧主出钱出力四处奔走,发挥了自己最大的潜能。
回到南河沿时天色已晚,刚跨进家门,张勋就迫不及待地走到赵小荔房前,他要在第一时间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她,好博取她的欢心。赵小荔到北京后不久,张勋就以她住在客栈生活饮食方面诸多不便为由,提出把她接到家里来住,华小榄心想确实如此,叮咛赵小荔一番之后,让她搬进了张家。
“小荔,小荔,我是张哥。休息了吗?”张勋轻声叩门,“张哥”是赵小荔儿时对他的习惯称呼。
“张大帅,有事吗?”
“别叫大帅,还是叫‘张哥’顺耳——开开门,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我身子不舒服,已经睡了。明天行吗?”
“不告诉你,我也睡不着,天大的好事呀,”张勋四下望望,压低了声音说,“熙帅有救了——我在书房等你。”
赵小荔大喜过望,赶紧更衣梳妆,来到书房。
张勋并不急于告诉她,默默欣赏着第一次进他书房的赵小荔惊奇地打量满屋子字画古玩时的诧异表情。
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赵小荔刚到京城时身着男装的英俊模样,一眼看去,还以为她是赴京赶考的俊俏书生——这话有点难以启齿,张勋在素好女色的同时也患有断袖之癖,每逢应酬场合遇上长得俊俏的伶人,总爱半真半假地问上一句:你爱我吗?叫得多了,这四个字便成了伶人们暗指张轩帅的别称。
赵小荔看了一阵,惊叹道:“张大帅好有钱!”
张勋让赵小荔进入书房,正是为了取得这种效果。他知道她是位内秀含蓄的才女,不便过于张扬,只是淡淡地说:“错了,你张哥是个穷光蛋!这些都是两宫回銮以后恩赏的,如果钦赐的物品可以变卖,张哥就是腰缠万贯的人了。小荔快坐下,到张哥这里,不必客气,我同你大哥只差没有磕头换贴了。”
“谢谢大帅,”赵小荔不失分寸地欠身坐下,“大帅刚才说苏宫保有救了,可是真的?”
“刚从内廷传出来的消息,这还有假?看来只是这几天的事情,怕你心里着急,先偷偷告诉你。”接着,张勋小声地把从李莲英那里得来的消息对赵小荔说了一遍。
赵小荔两眼流泪,跪在张勋面前:“张大帅,小荔代苏宫保谢谢你了。”
“别这样别这样,熙帅对我有大恩,他老人家的事就是我们大家的事,”张勋示意她起身坐回椅子,默默看她一阵,又道,“熙帅虽然还有些小难,这个结果也不算太坏,命总算保下来了……事情办好以后,小荔就别回广西了吧?”
赵小荔抬起泪眼看着张勋,默默点头。
张勋暗暗欣喜,半遮半掩地暗示道:“北京这地方不错,天子脚下,地方大,见的世面也多……”
赵小荔突然想起华小榄叮嘱过的话,警惕地看他一眼——然而苏元春屡次拒绝过她的爱意,现在又如此落魄,恐怕……
张勋见她不语,以为她不好意思,把凳子挪近一步,恳切地表白道:“小荔,你爱我吗?”
“我要去新疆,”赵小荔坚决地摇着头,“我宁愿不要任何名份。张哥,你必须帮助我。不管他充军到哪里,我都不会离开他了。”
第一百四十四章 西出阳关无故人
苏元春向门人投了名贴,与华小榄、董乔等人恭恭敬敬地站在高楠门前等候回话。
不稍片刻门人回报:“几位老爷,太不巧了,高老爷不在家。临走前留了话,他只是凭着良心秉公办事,尽力为国家保全忠臣而已。不管是苏元春,还是李元春张元春,只要蒙受冤屈,他都会同样说公道话。几位老爷不必等候,以后也不必来了。请回吧。”说完,吱呀呀关紧了大门。
苏元春心知高楠并非不在,而是不愿受他拜谢,只得流着眼泪跪在门前,对着紧闭的大门磕了三个响头,挥泣而去。
出狱以后,张勋极力恭请苏元春到家里小住,苏元春婉言谢绝,他只好亲自出面,仍将苏元春一行安置在官驿里,每天引他登门拜谢曾为营救他而仗义执言的朝廷官员。只是因为同高楠之间有过龌龊,不好出面,才让苏元春自己前往高府。
回到驿馆,张勋已经等在那里,听华小榄说了拜谢高楠的过程,笑道:“早料到恩公会吃闭门羹——这个穷酸腐儒!也罢,恩公的心意已到,领不领情是他自己的事。这段时间大家都辛苦了,恩公过几天就要西行,在下在前门大街定了一桌便饭为恩公压惊,请大家一道光临。”
苏元春虽已出狱,却被革去了所有功名,仍是戴罪充军之身,张勋不便使用“大帅”、“宫保”之类的称呼,只好泛泛称为“恩公”。
苏元春苦笑道:“这次大难不死,幸亏有你多方转寰才转危为安,应该是我称你为恩公才对。”
“哪里哪里,老主子言重了!”张勋谦逊道,“老主子恩重如山,如今有难,当标下的哪有坐视之理?恩公,请!”
到了酒店入席坐定,苏元春问:“离开了大半年,弟兄们都好吧?”
华小榄摇头道:“大帅离开不久,部将们怕受岑春煊算计,开缺的开缺,遣散的遣散,只有陆荣廷一伙留了下来。那贼头天不怕地不怕,又十分精明,知道岑春煊想把新上任的广西提督刘光才架空,亲手抓住两广兵权,便与龙济光认了儿女亲家,一来二去取得了岑春煊的信任,把他和龙济光倚为左膀右臂,将桂军分为济字、荣字两部,由二人分统。”
有奶就是娘是游勇的处世原则,在战功卓著的桂军管带里,陆荣廷这个游勇出身的军官常常产生自惭形秽的自卑感,有这种鲤鱼翻身的大好机会,实在是千载难逢。他知道岑春煊既奈何不了他,也想利用他,便利用他的支持和重用,逐渐撤换了桂军原有的军官,换上谭浩明、林绍斐、陈炳焜、莫荣新这些曾与自己磕头换贴的结拜兄弟,并借剿匪的机会大量招抚游勇、扩张个人势力,把边军军权紧紧抓在自己手上,依靠这些核心骨干的支持和拥戴,跃身为民国初年雄踞两广的旧桂系军阀集团领衔人物。这是后话。
“树倒猢狲散啊!”苏元春顿了一下,又问:“广西防线情况如何?法国人没有趁火打劫吧?”
华小榄摇头道:“法国人没动静,倒是匪情越剿越烈了。王之春力主出让广西的开矿权换取法国兵入境平息会匪,受到朝野各界声讨,朝廷不得不把他革了职。接任督办的郑孝胥把边境防线说得一文不值,又要朝廷拨款另建,还把边军调到内地剿匪,炮台碉台已经渐渐荒废。”
苏元春喟然长叹:“本想一劳永逸,没想到白干一场,差点还贴上老命。”
“什么拨款另建?还不是想借机发国难财!”董乔愤愤地说,“我敢说,番鬼再打进来,第一个当汉奸的就是这种人!”真让董乔说中了,九一八事变后,以清朝遗老自居的郑孝胥追随日寇,出任伪满洲国国务总理,成了地地道道的大汉奸。
“莫谈公事,莫谈公事,恩公能够转危为安,比什么都好,”张勋赶紧打圆场,有意看了华小榄一眼,“恩公只知感谢高楠,却不知道还有一人更值得道谢。”
苏元春一怔:“是谁?”
张勋故意卖关子:“如果不是这个人痛陈各节,高楠怎么知道恩公被人陷害?更不可能挺身而出为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喊冤叫屈了。大师爷,你说是吗?”
苏元春转向华小榄:“原来如此!是应该好好谢谢他——华师爷,这人到底是谁?”
“这姑娘,志坚行苦哪!”华小榄叹了一声,把赵荣正患病在床不能远行,赵小荔如何孤身一人女扮男妆尾随他们万里赴京,他和董乔如何在高楠那里吃了软钉子,赵小荔又如何声泪俱下地陈情苦诉、呈交证据,说动高楠在刑部部议时仗义执言,使案情得以转寰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苏元春急切地问:“小荔?!她在哪里?”
华小榄摇摇头,看着张勋。张勋也摇头:“得知恩公转危为安以后,她就不见了踪影。唉,出了那么大的力,却不愿接受恩公的一声道谢,恩公是不是有什么辜负她的地方?”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宫保孤身西去,漫漫荒漠杳无人烟,赵姑娘如此心坚意决,大帅就领了这份心吧!”华小榄道,“有件事一直没告诉你,夫人咽气前赵先生兄妹赶到了,那时夫人已经不能说话,只是拉着赵姑娘的手久久地流泪,看得出来,夫人是在托付她啊!”
“好姑娘呀!”苏元春重重地长叹一声,“如果我再年轻二、三十岁,肯定不敢拂逆夫人的遗愿……小荔还年轻,才貌双全,她应该有更好的归宿。我已是风烛残年,又要前往西北那片不毛之地,不能害了她啊!”
德仔插了一句:“要不我陪大帅去新疆,反正阿福阿连他们也大了……”
苏元春白他一眼:“全乱套了。你见过那位犯官充军新疆还带个亲兵,那不是向太后老佛爷叫板吗?”
董乔也笑道:“别凑这份热闹了,回去还你的人情债吧,你这辈子欠阿兰的实在太多了。”
德仔想想也是,既然大帅不要自己随行分灾,就回去陪阿兰吧,只要一家人团团圆圆,好好地过日子,就算没米下锅,一碗水分两口喝也是甜的。
张勋见苏元春不同意接受小荔,无奈地说:“算了,我已为恩公准备了一位侍妾,姓王,还是个黄花闺女。她愿意陪着恩公,名份不名份倒没什么,茫茫大漠的,算是有个伴吧——菜上齐了,先同饮三杯,共祝恩公一路平安。恩公,请!”
苏元春动身这天,张勋早早带着一顶小轿赶到驿馆。互道了珍重,张勋指着小轿对苏元春说:“姓王的侍妾我带来了,天高地远的,以后就由她在身边陪伴恩公吧。”
苏元春看他一眼:“人家愿不愿意跟我去吃这份苦呀?你这位九门提督,别倚势压人逼着人家。”
张勋诡秘地笑道:“我问过了,莫说新疆,爪哇国她也愿去。她还说,恩公能吃的苦,她都能吃。”
苏元春仍不相信,撩开轿帘正欲询问,一下子怔住了:“小荔!”他回过头,狐疑地看着张勋,“你不是说姓王吗?”
“我不是什么‘小荔’,我叫王赵氏。”赵小荔端坐轿中,望着苏元春落魄而苍老的面庞,平静地说。
第一百四十五章 吃辘轳会
苏元春与赵小荔风尘仆仆行了数月,跋涉数千里戈壁荒漠来到新疆迪化,住进流放人员聚居的戍所。打开行李正欲休息,门外走进一名男子:“这位老哥,可是广西来的苏子熙?”
苏元春疑惑地看看来人:“犯官苏元春,你是……”
那人自嘲地笑道:“在下裴景福,也是刚来不久的犯官。”
苏元春顿时醒悟:“原来是伯谦兄,失敬失敬——伯谦兄也在这里,以后元春想附庸风雅,也有良师指教了。”
来人是同被岑春煊参劾下狱的原广东南海知县裴景福,字伯谦,进士出身。裴景福酷爱收藏字画古董,鉴赏精深,因常与庆亲王奕劻交流收藏心得成了深交,蒙他推荐由户部主事调到广东改任知县。
当时朝廷大臣主要分为奕劻和军机大臣瞿鸿禨两派,岑春煊属瞿派,到广州后拿奕劻派官员开刀,裴景福自然首当其冲,连同多年收藏的古董字画也折成赃款问成贪污罪。裴景福闻讯逃到澳门暂避风头,又多了条“藐视国法”的罪名,岑春煊立即将他革职并上奏弹劾,被澳门当局拿获引渡,终因查无实据难以重判,遂远戍新疆,永不释回。
裴景福还礼道:“子熙兄过谦了。本来在下打算为子熙兄接风洗尘,可是澜公爷发了话:说什么也不让在下抢这个风头,嘱在下来请子熙兄参加今天的‘’。”
“澜公爷……‘吃辘轳会’?”苏元春面露不解。
“就是辅国公载澜呀!‘吃辘轳会’是澜公爷来新疆后发起的,由各位大人轮流作东,定期聚宴,有时还从内地请来戏班连日唱戏,徽戏、黄梅戏、秦腔、花鼓戏什么都有,澜公爷十分敬重你,说不定以后还专门为你请桂戏班子呢!”
苏元春咋舌道:“那得花多少银子!”
裴景福笑道:“澜公爷知道我们穷,并不要我们作东,只要到场他老人家就高兴了。惺惺惜惺惺啊,你知道澜公爷也是灭洋派……对了,他说子熙兄是抗法名将,不可轻慢,还特地请来陕西名士宋伯鲁作陪。”
“澜公爷如此赏脸,元春只能恭敬不如从命了。”苏元春虽然没有身陷宫廷纠葛和朝臣党争之中,但初到新疆人地两生,乐得认识几位可以说话的人。他没有见过载澜和宋伯鲁,名字却不陌生,说来也是多灾多难的人。
宋伯鲁字芝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