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团圆-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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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娣又笑道:“还有马寿。还有诚大姪姪。二婶这些事多了!”
“我不记得诚大姪姪。”
“怎么会不记得呢?”楚娣有点焦躁起来,彷彿她的可信性受影响了。“诚大姪姪。他有肺病。”
“我只记得胖大姪姪,辫大姪姪。”因为一个胖,一个年纪青青的遗留著大辫子,拖在背上。“——还有那布丹大佐。”
楚娣显然认为那个来吃下午茶的法国军官不足道,不大能算进去。“二婶上次回来已经不行了。”她摇摇头说。
九莉一直以为蕊秋是那时候最美。
楚娣看见她诧异的神气,立刻住口没说下去。虽说她现在对她母亲没有感情了,有时候自己人被别人批评,还是要起反感的。
楚娣便又悄悄的笑道:“那范斯坦一医生倒是为了你。”
九莉很震动。原来她那次生伤寒症,那德国医生是替她白看的!橡皮水龙冲洗得很乾净的大象,俯身在她床前,一阵消毒药水气扑鼻。在他诊所里,蕊秋与他对立的画面:诊所附设在住宅里,华丽的半老洋房,两人的剪影映在铁画银勾的五彩玻璃窗上,他低著头用听筒听她单薄的胸部,她羞涩戒备的微醺的脸。
难怪她在病榻旁咒骂:“你活著就是害人!像你这样的人只能让你自生自灭。”
也许住院费都是他出的。
有些事是知道得太晚了,彷彿有关的人都已经死了。九莉竟一点也不觉得什么!!知道自己不对,但是事实是毫无感觉,就像简直没有分别。感情用尽了就是没有了。
是不是也是因为人多了,多一个也没什么分别?照理不能这样讲,别的都是她爱的人。是他们不作长久之计,叫她忠于谁去?
九莉想著,也许她一直知道的。吃下午茶的客人定后,她从屋顶上下来,不知道怎么卧室里有水蒸气的气息,床套也像是草草罩上的,没拉平,一切都有点零乱。当然这印象一瞥即逝,被排斥了。
怎么会对诚大姪姪一点印象都没有?想必也是他自己心虚,总是靠后站,蕊秋楚娣走后也不到他们家来玩,不像他别的弟兄们。只有他,她倒有点介意,并不是因为她母亲那时候是有夫之妇——时候再讲法律也未免太可笑了。而且当时也许也带点报復性质,那时候大概已经有了小公馆。她不过因为那是她的童年,不知怎么那一段时间尤其是她的。久后她在纽英伦乡下有一次路上遇见一家人,一个小男孩子牵著一匹“布若”,一种小巧的墨西哥驴子,很可爱,脸也不那么长。因为同路走了一会了,她伸手摸了摸牠颈项背后,那孩子立刻一脸不高兴的神气。她也能了解,她还没忘记儿童时代佔有性之强。
那年请大姪姪们来过阳历年,拍的小照片楚娣还有,乃德也在座,只有他没戴金银纸尖顶高帽子。九莉没上桌,但是记得宴会前蕊秋楚娣用大红皱纸裹花盆。桌上陈列的小炮仗也是这种皱纸,掛灯结綵也是皱纸带子。她是第一次看见,非常喜欢,却不记得有诚大姪姪这人。他也没拍进照片。
她们走后这几年,总是韩妈带九莉九林到他们家去,坐人力车去,路很远,一带低矮的白粉平房,在乾旱的北方是平顶,也用不著屋瓦。荒凉的街上就是这一条白泥长方块,倒像中东。墙上只开了个旧得发黑的白木小门,一进去黑洞洞的许多小院子,都是一家人,但是也有不相关的亲戚本家。转弯抹角,把她们领到一个极小的“暗间”里,有个高大的老人穿著灰布大褂,坐在籐躺椅上。是她祖父的姪子,她叫二大爷。
“认了多少字啦?”他照例问,然后问他媳妇四嫂:“有什么点心可吃的?”
四嫂是个小脚的小老太太,站在房门口。翁媳讨论完了,她去弄点心。大姪姪们躲得一个都不见,因为有吃的。
“背首诗我听。”他说。
九莉站在砖地上,把重量来回的从左脚挪到右脚,摇摆著有音无字的背“商女不知亡国恨”,看见他拭泪。
她听见家里男佣说二大爷做总督。南京城破的时候坐在篮子里从城墙上弔下来逃走的。
本地的近亲只有这两家堂伯父,另一家阔。在佣人口中只称为“新房子”。新盖的一所大洋房,里外一色乳黄粉墙,一律白漆家俱,每问房里灯罩上都垂著一圈碧玻璃珠总。盛家这一支家族观念特别重,不但两兄弟照大排行称十一爷十三爷,连姨奶奶们都是大排行,大姨奶奶是十一爷的,二姨奶奶三姨奶奶是十三爷的。依次排列到九姨奶奶“全”姨奶奶,绕得人头晕眼花。十一爷在北洋政府做总长。韩妈带了九莉姐弟去了,总是在二楼大客厅里独坐,韩妈站在后面靠在他们椅背上,一等等好两个鐘头。隔些时韩妈从桌上的高脚玻璃碟子里拈一块樱花糖,剥给他们吃。
有人送的一个新姨奶奶才十七岁,烟台人,在壁炉前抱著胳膊閒站著,细窄的深紫色旗袍映著绿磁砖壁炉,更显得苗条。梳著两隻辫子髻,一边一个,稀疏的前刘海,小圆脸上胭脂红得乡气。
“来了多少年哪?是哪儿人哪?”她沉著脸问韩妈。同是被冷落的客人,搭訕著找话讲,免得僵。韩妈恭恭敬敬一句一个“姨奶奶”,但是话并不多。
连新姨奶奶都走开了。终于七老太太召见,他们家连老太太都照大排行称呼。七老太太坐在床沿上拉著他们问长问短。“都吃些什么?他们妈妈好些东西不叫吃,不敢乱给东西吃。鯽鱼蒸鸡蛋总可以吃吧?还有呢?”一一问过,吩咐下去,方轻声道:“十六爷好?十六奶奶十九小姐有信没呀?”她当然用大排行称呼乃德兄妹。“咳呀,俩孩子怎么扔得下,叫人怎不心疼哪?还亏得有你们老人喔!”
“还是上回来的信吧?我们底下人不知道呵,老太太!”
“俩孩子多斯文哪!不像我们这儿的。”
“他们俩倒好,不吵架。”
“十六爷这向怎么样?”又放低了声音,表示这一次是认真问。随即一阵嘁嘁喳喳。
韩妈半霎了霎眼睛,轻声笑道:“我们不知道呵,老太太,我们都在楼上。现在楼下就是两个烧烟的。”
问话完毕,便向孩子们说:“去玩去吧。要什么东西跟他们要,没有就去买去。到了这儿是自己家里,别做客。”
没人陪着玩,韩妈便带他们到四楼去,四楼一个极大的统间,是个作场,大姨奶奶在一张长案上裁剪、钉被窝,在缝衣机上踏窗帘。屋角站著一大捲一大捲的丝绒织花窗帘料子。她脸黄黄的,已经不打扮了,眉毛头髮漆黑而低蹙,蝌蚪似的小黑眼睛,脸上从来没有笑容。
“噯,韩大妈坐,坐!见过老太太没?”
“见过老太太嘍!大姨奶奶忙。”
她短促的笑了一声。“我反正是——总不閒著。老王倒茶!”
“大姨奶奶能干嘛!”
老太太废物利用,过了时的姨奶奶们另派差使。二姨奶奶比大姨奶奶还见老,骨瘦如柴,一双大眼睛,会应酬,女客都由她招待,是老太太跟前的红人。
大姨奶奶有个儿子,六七岁了,长得像她,与九莉姐弟一样大,但是也不跟他们玩,跑上楼来就扯著他母亲衣襟黏附在身边,嘟囔著不知道要什么。
她当著人有点不好意思,诧异的叱道:“嗯?”但终于从口袋里摸出点钱来给他,嗔道:“好了去吧去吧!”他又蹬蹬蹬跑下楼去。
“开饭了。”女佣上楼来请下去吃饭。
老太太带著几个大孙子孙女儿与九莉九林,围坐在白漆大圆桌上。他们俩仍旧是家里逐日吃的几样菜搁在面前,韩妈站在背后,代夹到碗碟里。
饭后老太太叫二哥哥带他们到商务印书馆去买点东西给他们。二哥哥是中学生,二蓝布罩袍下面穿得棉墩墩的,长圆脸冻得红一块白一块,在一排排玻璃柜台前徘徊了很久。有许多自来水笔,活动铅笔,精緻的文具盒,玻璃镇纸,看不懂的仪器,九莉也不好意思细看,像是想买什么。
一个店伙走上前来,十分巴结,也许是认识门口的汽车,知道是总长家的少爷。二哥哥忽然竖起两道眉毛,很生气似的,结果什么也没买。
晚上汽车送他们回去,九莉九林抢著认市招上的字,大声唸出来,非常高兴。
“新房子”有个僕人转荐到海船上当茶房,一个穿黑嗶嚩檀虻拇蠛海⒏:笠徽帕诚窀鲇凸膺罅恋暮炱磺憽
“他们可以‘带货’,赚的钱多。”九莉听见家里的佣人说。大家都羡慕得不得了。
烟台出的海棠果,他送了一大篓来,篾篓几乎有一人高。女佣们一面吃一面嗤笑著,有点不好意思似的。还没吃完早已都吃厌了。
月夜她们搬了长板凳出来在后院乘凉。
“余大妈你看这月亮有多大?”
“你看呢?”
“你们这小眼睛看月亮有多大?”韩妈转问九莉。“有银角子大?单角子还是双角子?”
月亮很高很小,雾濛濛的发出青光来。银角子拿得多远?拿得近,大些,拿得远,小些。如果弔在空中弔得那么高,该多小?九莉脑子里一片混乱。
“单角子,”碧桃说。“韩大妈你看有多大?”
韩妈很不好意思的笑道:“老嘍,眼睛不行了,看著总有巴斗大。”
“我看也不过双角子那么大。”李妈说。
“你小。”
“还小?都老嘍!”笑嘆著又道:“我们这都叫没办法,出来帮人家,余大妈家里有田有地,有房子,这么大年纪还出来。”
余妈不作声。韩妈也没接口。碧桃和余妈都是卞家陪嫁来的,背后说过,余妈是跟儿子媳妇呕气,赌气出来的。儿子也还常写信来。
“毛哥不要蹲在地下,土狗子咬!有小板凳不坐!”余妈说。
北边有这种“土狗子”,看上去像个小土块,三四寸长,光溜溜的淡土黄色,式样像个简化的肥狗,没有颈子耳朵尾巴,眼睛是两个小黑点或是小黑珠子,爬在土地上简直分不出来,直到牠忽然一溜就不见了,因此总是在眼梢匆匆一瞥,很恐怖。
“毛姐给我扇子上烫个字。”李妈说。她们每人一把大芭蕉扇,很容易认错了。用蚊香烫出一个虚点构成的姓,但是一不小心就烧出个洞。
邓爷在门房里熄了灯,搬了张椅子坐在门口。
“邓爷不出来乘凉?里头多热!”韩妈说。
邓爷在汗衫上加了件白小褂,方才端椅子出来。
碧桃窃笑道:“邓爷真有规炬,出来还非要穿上小褂子。”
邓爷瘦瘦的,剃著光头。刚到盛家来的时候是个书僮,后来盛家替他娶过老婆,死了。
“我学邓爷送帖子。”打杂的也是他们同乡,有时候闹著玩,模仿前清拜客,家人投帖的身段,先在轿子前面紧跑几步,然后一个箭步,打个千,同时一隻手高举著帖子。
邓爷一丝笑容也没有。
九莉想说“邓爷送帖子给我看”,没说,知道他一定不理睬。
前两年他曾经带她上街去,坐在他肩头,看木头人戏,自掏腰包买冰糖山楂给她吃,买票逛大罗天游艺场。
有一次她听见女佣们嗤笑著说邓爷和“新房子”的两个男僕到堂子里去。
“什么堂子?”
“吓咦!”韩妈低声吓噤她,但是也笑了。
她在门房里玩,非常喜欢这地方。粗糙的旧方桌上有香烟烫焦的跡子。黄籐茶壶套,壶里倒出微温的淡橙色的茶。桌上有笔砚账簿信笺,儘她涂抹,拿走一两本空白账簿也由她。从前有一次流鼻血,也抱了来,找人用墨笔在鼻孔里抹点墨。冷而湿的毛笔舐了她一下,一阵轻微的墨臭,似乎就止了血。
“等我大了给邓爷买皮袍子。”她说。
“还是大姐好。”他说。九林不作声。他正在邓爷的铺板床上爬来爬去,掀开枕头看枕下的铜板角子。
“我呢?我没有?”韩妈站在门口说。
“给韩妈买皮袄。”九莉说。
韩妈向邓爷半霎了霎眼睛,轻声笑道:“大姐好。”
门房里常常打牌。
“今天谁赢?”他们问她。
楼上女佣们预先教她这样回答:“都赢。桌子板凳输。”
两个烧烟的男僕,一个非常高而瘦,三角脸,青白色的大颧骨,瘦得耸著肩,像白无常,是后荐来的,会打吗啡针。起初只有那猴相的矮子,为了戒赌,曾经斩掉一隻无名指,在脾桌上大家提起来都笑。九莉扳著他的手看,那隻指头还剩一个骨节,末端像骰子一样光滑苍白。他桔皮脸上泛起一丝苦笑。
“长子戳了他的壁脚,矮子气喔,气喔!说要宰了他。”李妈兼代楼下洗衣服,消息较灵通。
打雷,女佣们说:“雷公老爷在拖麻将桌子了。”
雨过天青,她们说:“不会再下了,天上的蓝够做一条袴子了。”
她们种田的人特别注重天气。秋冬早上起来,大声惊嘆著:“打霜了!”抱著九莉在窗前看,看见对街一排房屋红瓦上的霜,在阳光中已经在溶化,瓦背上湿了亮滢滢的,洼处依旧雪白,越发红的红,白的白,烨烨的一大片,她也觉得壮观。
“打风了!”
颳大风,天都黄了,关紧窗子还是桌上一层黄沙,擦乾净了又出来一层,她们一面擦一面笑。
韩妈带她一床睡,早上醒来就舐她的眼睛,像牛对小牛一样。九莉不喜欢这样,但是也知道她相信一醒过来的时候舌头有清气,原气,对眼睛好的。当然她并没说过,蕊秋在家的时候她也没这样过。
她按照蕊秋立下的规矩,每天和余妈带他们到公园去一趟,冬天也光著一截子腿,穿著不到膝盖的羊毛袜。一进园门,苍黄的草地起伏展开在面前,九莉大叫一声,狂奔起来,毕直跑,把广原一切切成两半。后面隐隐听见九林也在叫喊,也跟著跑。
“毛哥啊!快不要跑,跌得一塌平阳!”余妈像鸚哥一样锐叫著,也迈动一双小脚追赶上来,跑得东倒西歪。不到一两年前,九林还有脚软病,容易跌跤,上公园总是用一条大红阔带子当胸绊住,两端握在余妈手里,像放狗一样,十分引人瞩目。他嫌她小脚走得太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