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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部分

小团圆-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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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有一次他又说:“太大胆了一般的男人会害怕的。”
  “我是因为我不过是对你表示一点心意。我们根本没有前途,不到哪里去。”但是她当时从来想不出话说。而且即使她会分辩,这话也彷彿说得不是时候。以后他自然知道——不久以后。还能有多少时候?
  她用指尖沿著他的眼睛鼻子嘴勾划著,仍旧是遥坐的时候的半侧面,目光下视,凝注的微笑,却有一丝凄然。
  “我总是高兴得像狂喜一样,你倒像有点悲哀。”她说。
  他笑道:“我是像个孩子哭了半天要苹菓,苹菓拿到手里还在抽噎。”
  她知道他是说他一直想遇见像她这样的人。
  “你像六朝的佛像。”她说。
  “噯,我也喜欢那种腰身细的佛像,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就都是大肚子弥勒佛了。”
  那些石佛都是北朝的。他说过他祖先是羌人。
  “秀男说她没看见我这样过。”
  秀男是他姪女。“我这姪女一直跟著我,替我管家,对我非常好。看我生活不安定,她为了帮我维持家用,决定嫁给一个姓闻的木材商人,也是我们同乡,人很好。”
  九莉到他上海的住宅去看过他一次,见到秀男,俏丽白净的方圆脸,微鬈的长头髮披在背上,穿著件二蓝布罩袍,看上去至多二十几岁。那位闻先生刚巧也在,有点窘似的偏著身子鞠了一躬,穿著西装,三十几岁,脸上有点麻麻埃О'的,实在配不上她。
  “她爱她叔叔。”九莉心里想。
  他讲他给一个朋友信上说:“‘我跟盛九莉小姐,恋爱了。’”顿了顿,末了有点抗声说。
  她没说什么,心里却十分高兴。她也恨不得要人知道。而且,这是宣传。
  她的腿倒不瘦,袜子上端露出的一块更白腻。
  他抚摸著这块腿。“这样好的人,可以让我这样亲近。”
  微风中棕櫚叶的手指。沙滩上的潮水,一道蜿蜒的白线往上爬,又往后退,几乎是静止的。她要它永远继续下去,让她在这金色的永生里再沉浸一会。
  有一天又是这样坐在他身上,忽然有什么东西在座下鞭打她。她无法相信——狮子老虎掸苍蝇的尾巴,包著绒布的警棍。看过的两本淫书上也没有,而且一时也联繫不起来。应当立刻笑著跳起来,不予理会。但是还没想到这一著,已经不打了。她也没马上从他膝盖上溜下来,那太明显。
  那天后来她告诉他:“向璟写了封信给我,骂你,叫我当心你。”她笑著说。
  之雍略顿了顿,方道:“向璟这人还不错,他对我也很了解,说我这样手无寸金的人,还能有点作为,不容易。他说他不行了。”
  他不相信她!她简直不能相信。她有什么动机,会对他说向璟的坏话?还是表示有人关心她,抬高自己的身份?她根本没想通,但是也模糊的意识到之雍迷信他自己影响人的能力,不相信谁会背叛他。他对他的朋友都是佔有性的,一个也不肯放弃。
  信就在书桌抽屉里,先讚美了她那篇“小杰作”,然后叫她当心“这社会上有吃人的魔鬼。”当然没指名说他,但是文姬也已经在说“现在外面都说你跟邵之雍非常接近。”
  她没拿给他看,她最怕使人觉得窘,何况是他,儘管她这是过虑。也许她也是不愿正视他在这一点上有点疯狂。
  结果她找楚娣帮她写,回了向璟一封客气而不著边际的信。
  之雍回南京去了,来信说他照常看朋友,下棋,在清凉山上散步,但是“一切都不对了。……生命在你手里像一条迸跳的鱼,你又想抓住牠又嫌腥气。”
  她不怎么喜欢这比喻,也许朦朧的联想到那隻赶苍蝇的老虎尾巴。
  但是他这封长信写得很得体,她拿给楚娣看,免得以为他们有什么。
  楚娣笑道:“你也该有封情书了。”
  “我真喜欢红绿灯。”过街的时候她向比比说。
  “带回去插在头髮上吧。”比比说。
  之雍再来上海,她向他说“我喜欢上海。有时候马路边上乾净得随时可以坐下来。”
  之雍笑道:“唔。其实不是这样的。”
  为什么不是?他说“有些高房子给人一种威胁”,不也是同样的主观?
  “你倒是不给人自卑感。”他有次说。
  他撳铃她去开门,他笑道:“我每次来总觉得门里有个人。”听他的语气彷彿有个女体附在门背后,连门都软化了。她不大喜欢这样想。
  “你们这里佈置得非常好,”他说。“我去过好些讲究的地方,都不及这里。”
  她笑道:“这都是我母亲跟三姑,跟我不相干。”
  他稍稍吃了一惊道:“你喜欢什么样的呢?”
  深紫的洞窟,她想。任何浓烈的颜色她都喜欢,但是没看见过有深紫的墙,除非是个舞厅。要个没有回忆的颜色,回忆总有点悲哀。
  她只带笑轻声说了声“跟别的地方都两样。”
  他有点担心似的,没问下去。
  她觉得了,也有点轻微的反感,下意识的想著“已经预备找房子了?”
  他说他还是最怀念他第一个妻子,死在乡下的。他们是旧式婚姻,只相过一次亲。
  “我不喜欢恋爱,我喜欢结婚。”“我要跟你确定。”他把脸埋在她肩上说。
  她不懂,不离婚怎么结婚?她不想跟他提离婚的事,而且没有钱根本办不到。同时他这话也有点刺耳,也许她也有点戚觉到他所谓结婚是另一回事。
  说过两遍她毫无反应,有一天之雍便道:“我们的事,听其自然好不好?”
  “噯。”她有把握随时可以停止。这次他走了不会再来了。
  他们在沙发上拥抱著,门框上站著一隻木彫的鸟。对掩著的黄褐色双扉与墙平齐,上面又没有门楣之类,怎么有空地可以站一隻尺来高的鸟?但是她背对著门也知道它是立体的,不是平面的画在墙上的。彫刻得非常原始,也没加油漆,是远祖祀奉的偶像?它在看著她。她随时可以站起来走开。
  十几年后她在纽约,那天破例下午洗澡。在等打胎的来,先洗个澡,正如有些西方主妇在女佣来上工之前先忙著打扫一番。
  急死了,都已经四个月了。她在小说上看见说三个月已经不能打了,危险。好容易找到的这人倒居然肯。
  怀孕期间乳房较饱满,在浴缸里一躺下来也还是平了下来。就像已经是个苍白失血的女尸,在水中载沉载浮。
  女人总是要把命拼上去的。
  她穿上黑套头背心,淡茶褐色斜纹布窄脚袴。汝狄只喜欢她穿长袴子与乡居的衣裙。已经扣不上,钮扣挪过了,但是比比说看不出来。
  “生个小盛也好。”起初汝狄说,也有点迟疑。
  九莉笑道:“我不要。在最好的情形下也不想要——又有钱,又有可靠的人带。”
  门铃响,她去开门。夏季分租的公寓,主人出门度假去了,地方相当大。一个矮墩墩平头整脸三十来岁的男子,苍白,深褐色头髮,穿戴得十分齐整,提著个公事皮包,像个保险掮客,一路进来一副戒备的神气。
  “这里没人。”她说。那是他的条件之一。汝狄避出去了。
  她领他进卧室,在床上检验。他脱下上衣,穿著短袖衬衫,取出许多器皿洗手消毒。
  原来是用药线。《歇浦潮》里也是“老娘的药线”。身死异域,而死在民初上海收生婆的药线上,时空远近的交叠太滑稽突梯了。
  “万一打不下来怎么办?”她著急的问。
  “你寧愿我割切你?”他说。
  她不作声。一向只听见说“刮子宫”,总以为是极小的手术。听他说得像大切八块一样,也觉得是恫吓,但是这些事她实在模糊。
  他临走她又说:“我就是怕打不下来,不上不下卡在那里。四个月了。”
  “不会的。”但是显然也在心里忖度了一下。“反正你不放心可以打电话。”
  他给了个电话号码,事后有什么问题可以跟一个玛霞通电话,她在一家最大的百货公司做事。九莉想著玛霞不见得是真名字,也不见得是在家里等电话。
  他走了。
  没一会,汝狄回来了,去开碗橱把一隻劈柴斧放还原处。这裹有个壁炉,冬天有暖气,生火纯为情调。
  “我没出去,”他说,“就在楼梯口,听见电梯上来,看见他进去。刚才我去看看他们这里有些什么,看见这把斧头,就拿著,想著你要是有个什么,我杀了这狗娘养的。”
  这话她听了也不觉得奇怪。凭他的身胚,也有可信性。本来他也许与她十几岁影迷时代有关,也在好莱坞混过好些年。
  “我一直便宜。”他说。
  也积不下钱来。打扑克谈笑间买下的房子,又莫名其妙的卖了。他自己嗤笑道:“可笑的是都说‘汝狄在钱上好’”——剧情会议上总是推他写钱的事。
  “我是个懦夫。”他说。他们离西部片的时代背景不太远,有时候会动不动对打。
  “We have the damnedest thing for each other(我们这么好也真是怪事)。”他有点纳罕也有点不好意思的笑著说。
  她也不相见恨晚。他老了,但是早几年未见得会喜欢她,更不会长久。
  “我向来是hit and run(闯了车祸就跑了)。”他说。
  她可以感觉到腿上拖著根线头,像炸弹的导线一样。几个鐘头后还没发作,给玛霞打了个电话,这女店员听上去是个三十来岁胖胖的犹太裔女人,显然就管安慰,“握著她的手。”她也没再打去。
  晚饭他到对过烤鸡店买了一隻,她正肚子疼得翻江搅海,还让她吃,自己吃得津津有味。
  她不免有点反感,但是难道要他握著她的手?
  夜间她在浴室灯下看见抽水马桶里的男胎,在她惊恐的眼睛里足有十吋长,毕直的欹立在白磁壁上与水中,肌肉上抹上一层淡淡的血水,成为新刨的木头的淡橙色。凹处凝聚的鲜血勾划出它的轮廓来,线条分明,一双环眼大得不合比例,双睛突出,抿著翅膀,是从前站在门头上的木彫的鸟。
  恐怖到极点的一剎那间,她扳动机钮。以为冲不下去,竟在波涛汹涌中消失了。
  比比问起经过,道:“到底打下来什么没有?”告诉她还不信,总疑心不过是想像,白花了四百美元。
  “我们这真是睁著眼睛走进去的,从来没有疯狂。”之雍说。
  也许他也觉得门头上有个什么东西在监视著他们。
  “明天有点事,不来了。”他说。
  她乘著週末去看比比。比比转学到她妹妹的大学里,姐妹俩都人缘非常好,但是上海对印度人的歧视比香港深,因为没有英帝国的一层关係在里面。本地的印度人大都是异教,不通婚,同教的也寧可回家乡娶媳妇,嫌此地的女孩子学坏了,不够守旧。英美人又都进了集中营。她们家客室里掛著两个回教君主的大照片,伊朗国王为了子嗣问题与埃及的御妹离婚后,又添上伊朗国王的相片,似乎视为择婿的对象。比比有一次向九莉解释,照他们的标準,法鲁克王不算胖——当然那时候也还没有后来那么胖。
  法鲁克后来娶的一个纳丽曼王后也是平民,开罗一个店主的女儿,但是究竟近水楼台,不像战时上海那么隔绝。九莉心里觉得奇怪,但是回教的世界本来是神秘的。他们家后门口小天井里拴著一隻山羊,预备节日自己屠宰,割断咽喉。牠有小马大,污暗潮湿的鬈毛像青种羊,伸著头去吃厨房窗口菜篮里的菜。
  这天刚巧无处可去,没电影看实在是桩苦事。九莉忽然想起来,那画家徐衡曾经把住址写给她,叫她随时去看他的画,问比比有没有兴趣,便一同到徐家去看画。
  徐家住得不远,是弄堂房子,从厨房后门进去,宽大阴暗的客室里有十几幅没配画框的油画掛在墙上,搁在地下倚著墙。徐衡领著她们走了一圈,唯唯诺诺的很拘谨。也不过三十几岁的人,家常却穿著一套古旧的墨绿西装,彷彿还是从前有种唯美派才有的,泛了色的地方更碧绿。
  之雍忽然走了进来。九莉知道他跟徐衡很熟,却再也没想到他刚巧也在这里。他有一次在她家里遇见过比比,大家点头招呼,房间里光线暗,她也是偶然才瞥见他满面笑容,却带著窘意。比比的中文够不上谈画,只能说英文。九莉以为窘是因为言语不通,怕他与徐衡有自卑感,义不容辞的奋身投入缺口,说个不停。尤其因为并不喜欢徐的画,更不好意思看了就走,巡视了两遍,他又从内室搬出两张来,大概他们只住底层两问。欣赏过了方才告辞,主人与之雍送了她们出来。通往厨房的小穿堂里有一桌麻将,进出都没来得及细看,彷彿都是女太太们。
  次日之雍来了,方才知道他太太在那里打牌。
  “偏你话那么多,嚵ㄔ菜蹈霾煌辍!彼χ怠
  她只笑著叫“真糟糕。”回想起来,才记得迎面坐著的一个女人满面怒容。匆匆走过,只看见彷彿个子很高,年纪不大。
  “她说:‘我难道比不上她吗?’”
  他说过“我太太倒是都说漂亮的。”九莉看见过她一张户外拍的小照片,的确照任何标準都是个美人,较近长方脸,颀长有曲线,看上去气性很大,在这里,站在一棵芭蕉前面,也沉著脸,剔起一双画成拋物线的眉毛。她是秦淮河的歌女。他对自己说:“这次要娶个漂亮的。”她嫁他的时候才十五岁,但是在一起几个月之后有了感情才有肉体关係的。
  他讲起出狱的时候,“这次我出来之后,更爱她了,她倒——噯,对我冷淡起来了。”他笑道:“像要跟我讲条件似的呕!我很不高兴。”
  昨天当场打了他一个嘴巴子,当然他没提,只说:“换了别人,给她这么一闹只有更接近,我们还是一样。”
  九莉偏拣昨天去穿件民初枣红大围巾缝成的长背心,下襬垂著原有的绒线排总繐,罩在孔雀蓝棉袍上,触目异常。他显然对她的印象很坏,而且给他丢了脸。她不禁憮然。本来他们早该结束了。但是当然也不能给他太太一闹就散场,太可笑。九莉对她完全坦然,没什么对不起她。并没有拿了她什么,因为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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