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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部分

小团圆-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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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也肯做两样简单的菜,九莉只会煮饭,担任买菜。这天晚上在月下去买蟹壳黄,穿著件紧窄的紫花布短旗袍,直柳柳的身子,半鬈的长髮。烧饼摊上的山东人不免多看了她两眼,摸不清是什么路数。归途明月当头,她不禁一阵空虚。二十二岁了,写爱情故事,但是从来没恋爱过,给人知道不好。
  有天下午此比来了。新收回的客室L形,很长。红砖壁炉。十一月稀薄的阳光从玻璃门射进来,不够深入,飞絮一样迷濛。
  “有人在杂誌上写了篇批评,说我好。是个汪政府的官。昨天编辑又来了封信,说他关进监牢了。”她笑著告诉比比,作为这时代的笑话。
  起先女编辑文姬把那篇书评的清样寄来给她看,文笔学鲁迅学得非常像。极薄的清样纸雪白,加上校对的大字硃批,像有一种线装书,她有点捨不得寄回去。寄了去文姬又来了封信说:“邵君已经失去自由了。他倒是个硬汉,也不要钱。”
  九莉有点担忧书评不能发表了——文姬没提,也许没问题。一方面她在做白日梦,要救邵之雍出来。
  她鄙视年青人的梦。
  结果是一个日军顾问荒木拿著手鎗衝进看守所,才放出来的。此后到上海来的时候,向文姬要了她的住址来看她,穿著旧黑大衣,眉眼很英秀,国语说得有点像湖南话。像个职业志士。
  楚娣第一次见面便笑道:“太太一块来了没有?”
  九莉立刻笑了。中国人过了一个年纪全都有太太,还用得著三姑提醒她?也提得太明显了点。之雍一面答应著也笑了。
  去后楚娣道:“他的眼睛倒是非常亮。”
  “你跟你三姑在一起的时候像很小,不跟她在一起的时候又很老练。”之雍说。
  他天天来。她们家不兴房门整天开著,像有些中国人家一样。尤其因为有个房客,过道里门全关著,在他就像住旅馆一样,开著门会使他觉得像闯到别人家里。但是在客室里关著门一坐坐很久,九莉实在觉得窘。楚娣只皱著眉半笑著轻声说了声:“天天来——!”
  她永远看见他的半侧面,背著亮坐在斜对面的沙发椅上,瘦削的面颊,眼窝里略有些憔悴的阴影,弓形的嘴唇,边上有稜。沉默了下来的时候,用手去捻沙发椅扶手上的一根毛呢线头,带著一丝微笑,目光下视,像捧著一满杯的水,小心不泼出来。
  “你脸上有神的光。”他突然有点纳罕的轻声说。
  “我的皮肤油。”她笑著解释。
  “是满面油光吗?”他也笑了。
  他约她到向璟家里去一趟,说向璟想见见她。向璟是战前的文人,在沦陷区当然地位很高。之雍晚饭后骑著他儿子的单车来接她,替她叫了部三轮车。清冷的冬夜,路相当远。向璟住著个花园洋房,方块乌木壁的大客厅里许多人,是个没酒暍的鸡尾酒会。九莉戴著淡黄边眼镜,鲜荔枝一样半透明的清水脸,只搽著桃红唇膏,半鬈的头髮蛛丝一样细而不黑,无力的堆在肩上,穿著件喇叭袖孔雀蓝寧绸棉袍,整个看上去有点怪,见了人也还是有点僵,也不大有人跟她说话。
  “其卖我还是你的表叔。”向璟告诉她。
  他们本来亲戚特别多,二婶三姑在国外总是说:“不要朝那边看!那边那人有点像我们的亲戚。”
  向璟是还潮的留学生,回国后穿长袍,抽大烟,但仍旧是个美男子,希腊风的侧影。他太太是原有的,家里给娶的,这天没有出现。他早已不写东西了,现在当然更有理由韜光养晦。
  九莉想走,找到了之雍,他坐在沙发上跟两个人说话。她第一次看见他眼睛里轻藐的神气,很震动。
  她崇拜他,为什么不能让他知道?等于走过的时候送一束花,像中世纪欧洲流行的恋爱一样绝望,往往是骑士与主公的夫人之间的,形式化得连主公都不干涉。她一直觉得只有无目的的爱才是真的。当然她没对他说什么中世纪的话,但是他后来信上也说“寻求圣杯”。
  他走后一烟灰盘的烟蒂,她都拣了起来,收在一隻旧信封里。
  她有两张相片,给他看,因为照相没戴眼镜,她觉得是她的本来面目。有一张是文姬要登她的照片,特为到对门一家德国摄影师西坡尔那里照的,非常贵,所以只印了一张。阴影里只露出一个脸,看不见头髮,像阮布然特的画。光线太暗,杂誌上印得一片模糊,因此原来的一张更独一无二,他喜欢就送了给他。
  “这是你的一面,”他说另一张。“这张是整个的人。”
  杂誌上虽然印得不清楚,“我在看守所里看见,也看得出你很高。”
  他临走她顺手抽开书桌抽屉,把装满了畑蒂的信封拿给他看。他笑了。
  他每次问“打搅了你写东西吧?”她总是摇摇头笑笑。
  他发现她吃睡工作都在这间房里,笑道:“你还是过的学生生活。”她也只微笑。
  后来她说:“我不觉得穷是正常的。家里穷,可以连吃隻水菓都成了道德问题。”
  “你像我年青的时候一样。那时候我在邮局做事,有人寄一本帖,我看了非常好,就留了下来。”
  他爱过一个同乡的“四小姐”,她要到日本留学,本来可以一块去,“要四百块钱——就是没有。”他笑著说。
  “我看见她这两年的一张照片,也没怎么改变。穿著衬衫,长袴子。”他说。
  他没说她结了婚没有,九莉也不忍问。她想大概一定早已结了婚了。
  他除了讲些生平的小故事,也有许多理论。她觉得理论除了能有确实证据的,往往会有“愿望性质的思想”,一厢情愿把事实归纳到一个框框里。他的作风态度有点像左派,但是“不喜欢”共產党总是阴风惨惨的,也受不了他们的纪律。在她觉得共產这观念其实也没有什么,近代思想的趋势本来是人人应当有饭吃,有些事上,如教育,更是有多大胃口就拿多少。不过实践又是一回事。至于纪律,全部自由二父给别人,势必久假而不归。
  “和平运动”的理论不便太实际,也只好讲拗理。他理想化中国农村,她觉得不过是怀旧,也都不去注意听他。但是每天晚上他走后她累得发抖,整个的人淘虚了一样,坐在三姑房里俯身向著小电炉,抱著胳膊望著红红的火。楚娣也不大说话,像大祸临头一样,说话也悄声,彷佛家里有病人。
  九莉从来不留人吃饭,因为要她三姑做菜。但是以作坐到七八点钟,不留吃晚饭,也成了一件窘事。再加上对楚娣的窘,两下夹攻实在受不了,她想秘密出门旅行一次,打破这恶性循环。但是她有个老同学到常州去做女教员,在火车站上似乎被日本兵打了个嘴巴子——她始终没说出口来。总是现在不是旅行的时候,而且也没这闲钱。
  有天晚上他临走,她站起来送他出去,他撳灭了烟蒂,双手按在她手臂上笑道:“眼镜拿掉它好不好?”
  她笑著摘下眼镜。他一吻她,一阵强有力的痉挛在他胳膊上流下去,可以感觉到他袖子里的手臂很粗。
  九莉想道:“这个人是真爱我的。”但是一隻方方舌尖立刻伸到他嘴唇里,一个干燥的软木塞,因为话说多了口干。他马上觉得她的反感,也就微笑著放了手。
  隔了一天他在外面吃了晚饭来,有人请客。她泡了茶搁在他面前的时候闻得见酒气。谈了一会,他坐到她旁边来。
  “我们永远在一起好不好?”
  昏黄的灯下,她在沙发靠背上别过头来微笑望著他。“你喝醉了。”
  “我醉了也只有觉得好的东西更好,憎恶的更憎恶。”他拿着她的手翻过来看掌心的纹路,再看另一只手,笑道:“这样无聊,看起手相来了。”又道:“我们永远在一起好吗?”
  “你太太呢?”
  他有没有略顿一顿?“我可以离婚。”
  那该要多少钱?
  “我现在不想结婚。过几年我会去找你。”她不便说等战后,他逃亡到边远的小城的时候,她会干山万水的找了去,在昏黄的油灯影里重逢。
  他微笑著没作声。
  讲起在看守所里托看守替他买杂誌,看她新写的东西,他笑道:“我对看守宣传,所以这看守也对我很好。”又道:“你这名字脂粉气很重,也不像笔名,我想著不知道是不是男人化名。如果是男人,也要去找他,所有能发生的关係都要发生。”
  临走的时候他把她拦在门边,一隻手臂撑在门上,孜孜的微笑著久久望著她。他正面比较横宽,有点女人气,而且是个市井的泼辣的女人。她不去看他,水远山遥的微笑望到几千里外,也许还是那边城灯下。
  他终于只说了声“你眉毛很高。”
  他走后,她带笑告诉楚娣:“邵之雍说‘我们永远在一起好不好?’说他可以离婚。”那么许多鐘点单独相对,实在需要有个交代。她不喜欢告诉人,除非有必要,对比比就什么也没说。从前跟比比几乎无话不谈,在香港也还给楚娣写过长信。但是自从写东西,觉得无论说什么都有人懂,即使不懂,她也有一种信心,总会有人懂。曾经沧海难为水,更嫌自己说话言不达意,什么都不愿告诉人了。每次破例,也从来得不到满足与安慰,过后总是懊悔。
  当下楚娣听了笑道:“我一直想知道人家求婚怎么说。有一次绪哥哥说:‘你怎么没结婚?’那时候躺在床上,我没听清楚,以为他说‘你怎么不跟我结婚?’我说‘你没跟我说。’”转述的几句对白全用英文,声口轻快,仿彿是好莱坞喜剧的俏皮话,但是下一句显然是自觉的反高潮:“他说‘不是,我是说你怎么没结婚。’”
  九莉替他们俩窘死了,但是三姑似乎并不怎么介意,绪哥哥也被他硬挺过去了。
  轻鬆过了,楚娣又道:“当然你知道,在婚姻上你跟他情形不同。”
  “我知道。”
  次日之雍没来。一两个星期后,楚娣怱道:“邵之雍好些天没来了。”
  九莉笑道:“噯。”
  马路上两行洋梧桐刚抽出叶子来,每一棵高擎著一只嫩绿点子的碗。春寒,冷得有些湿腻。她在路上走,心情非常轻快。一件事圆满结束了——她希望,也有点怅惘。
  五
  正以为“其患遂绝”,他又来了。她也没问怎么这些天没来。后来他有一次说:“那时候我想著真是不行也只好算了。”她彷彿有点诧异似的微笑。
  又一次他说:“我想著你如果真是愚蠢的话,那也就是不行了。”
  在这以前他说过不止一次:“我看你很难。”是说她很难找到喜欢她的人。
  九莉笑道:“我知道。”但是事实是她要他走。
  在香港她有一次向比比说:“我怕未来。”
  没说怕什么,但是比比也知道,有点悲哀的微笑著说:“人生总得要去过的。”
  之雍笑道:“我总是忍不住要对别人讲起你。那天问徐衡:‘你觉得盛小姐美不美?’”
  是她在向璟家里见过的一个画家。“他说‘风度很好。’我很生气。”
  她也只微笑。对海的探海灯搜索到她,蓝色的光把她塑在临时的神龛里。
  他送了她几本日本版画,坐在她旁边一块看画册,看完了又拉著她的手看。
  她忽然注意到她孔雀蓝喇叭袖里的手腕十分瘦削。见他也在看,不禁自卫的说:“其实我平常不是这么瘦。”
  他略怔了怔,方道:“是为了我吗?”
  她红了脸低下头去,立刻想起旧小说里那句滥调:“怎么样也是抬不起头来,有千斤重。”也是抬不起头来,是真的还是在演戏?
  他注视了她一会之后吻她。两隻孔雀蓝袍袖软弱的溜上他肩膀,围在他颈项上。
  “你彷彿很有经验。”
  九莉笑道:“电影上看来的。”
  这次与此后他都是像电影上一样只吻嘴唇。
  他揽著她坐在他膝盖上,脸贴著脸,他的眼睛在她面颊旁边亮晶晶的像个钻石耳坠子。
  “你的眼睛真好看。”
  “‘三角眼。’”
  不知道什么人这样说他。她想是他的同学或是当教员的时候的同事。
  寂静中听见别处无线电里的流行歌。在这时候听见那些郎呀妹的曲调,两人都笑了起来。高楼上是没有的,是下面街上的人家。但是连歌词的套语都有意味起来。偶而有两句清晰的。
  “噯,这流行歌也很好。”他也在听。
  大都听不清楚,她听著都像小时候二婶三姑常弹唱的一支英文歌:
  “泛舟顺流而下
  金色的梦之河,
  唱著个
  恋歌。“
  她觉得过了童年就没有这样平安过。时间变得悠长,无穷无尽,是个金色的沙漠,浩浩荡荡一无所有,只有暸亮的音乐,过去未来重门洞开,永生大概只能是这样。这一段时间与生命里无论什么别的事都不一样,因此与任何别的事都不相干。她不过陪他多走一段路。在金色梦的河上划船,随时可以上岸。
  他望著她,“明明美嚜,怎么说不美?”又道:“你就是笑不好。现在好了。”
  不过笑得自然了点,她想。
  他三十九岁。“一般到了这年纪都有一种惰性了的。”他笑著说。
  听他的口气他也畏难。但是当然他是说他不像别人,有重新来过的决心。她也有点知道没有这天长地久的感觉,她那金色的永生也不是那样。
  他算鲁迅与许广平年龄的差别,“他们只在一起九年。好像太少了点。”
  又道:“不过许广平是他的学生,鲁迅对她也还是当作一个值得爱护的青年。”他永远在分析他们的关係。又讲起汪精卫与陈璧君,他们还是国民党同志的时候,陈璧君有天晚上有事找他,在他房子外面淋著雨站了一夜,第二天早上才开门请她进去。
  陈璧君的照片她看见过,矮胖,戴眼镜,很丑。汪精卫她知道是美男子。
  “我们这是对半,无所谓追求。”见她笑著没说什么,又道:“大概我走了六步,你走了四步。”讨价还价似的,她更笑了。
  又有一次他又说:“太大胆了一般的男人会害怕的。”
  “我是因为我不过是对你表示一点心意。我们根本没有前途,不到哪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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