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钱龛世-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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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廿七正纳闷他为何要带水芦苇呢,就见玄悯从怀里掏出一张叠过的黄符,拍在乌篷船头,说了声“行船”,便将手里的芦苇杆垂在了水里。乌篷小船应声而动,缓缓破水而行。玄悯轻轻一抖芦苇杆,船头便拨转方向,直朝江心那串岛渚行去。
廿七盯着那张眼熟的黄符看了片刻,终于想起来,这是玄悯先前用来贴他脑门的那张,顿时便有些愤愤然:你能不能换一招?
即便有让小船一令一动的黄符,以及控制方向的芦苇杆,薛闲依旧有些不大放心玄悯,他默默趴在暗袋口,一声不吭地盯着他手里的芦苇杆,目不转睛。
他看了一会儿,忍不住仰脸问玄悯:“你找陆十九做什么?也是借物寻人?”
玄悯正要开口答他,就听见一旁的陆廿七突然“啊”地叫了一声。
第21章 盲卦子(四)
做什么这一惊一乍的?
薛闲循声望去,就见原本站在船舷边的陆廿七不知看到了什么,惊得朝后踉跄了一步,一屁股跌坐在地。他一巴掌撑在船板上,又“嗷”地痛呼一声猛地缩回来。不过已经晚了,他的右手手掌已然被割开了一条口子,鲜血直涌。
“怎么了?”江世宁一把攥住他的手腕,拇指精准地按住伤口上游的皮肤,“被什么割的?”
“铁皮吧。”陆廿七被他冰凉的手指冻得一哆嗦,下意识朝后抽了抽手。
在他跌坐之处旁边的船板上,有个铁片状的东西刚巧陷在船板表面的木纹缝里,上面还沾着一层泛红的血迹,显然就是罪魁祸首了。
江世宁左右看了一眼,顺手捞起船夫落在这里的酒壶。
“有点儿疼,忍着点。”他说着,拧开了壶嘴,一点儿不吝啬地将酒浇在了陆廿七的手掌上。
“杀人啊你——”陆廿七约莫没做好准备,一嗓子嚎得撕心裂肺,“痛痛痛痛痛!好辣!嘶——呼——”
“嚎什么丧啊,捏着点。”江世宁从小住在医堂里,见惯了哭爹喊娘的人,显得分外淡定。
这天冷极了,雪雾还未散,酒水浇在手上很快便凉透了,血也不再往外头涌。陆廿七还在抽着气,摊着自己的手掌,皱着眉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
江世宁又撩了些江水帮他把伤口周遭的血迹清洗干净,这才甩了甩手上的水珠,窝到了一边。
血迹没了,陆廿七的手掌纹路便清晰地显了出来。玄悯扫了一眼,略微皱了皱眉,干脆走过来捏着他的手腕骨低头看了片刻。
陆廿七忍不住嗤了一声,硬邦邦道:“又一个喜欢盯人掌纹的。”
“什么叫又一个,还有谁?”
薛闲随口答着。他本来还没注意,以为玄悯只是在看这小子的伤口。听闻此言,他才趴到袋口盯着陆廿七的掌纹看了起来,这一看便愣住了。
“陆十九呗。”廿七除了先前慌里慌张的时候叫了一回“十九”,其余时候一直这样连名带姓地喊着。
“盯……着掌纹?”江世宁忍不住抬了头。据薛闲所讲,那陆十九是个眼盲的,怎么还能盯?说起来他之前就觉着奇怪了,一个瞎子居然说走就走独自去了江心小岛,上了岛该怎么办?一路摸着走么?
陆廿七听出了他对“盯”字的强调,撇了撇嘴道:“对寻常人来说,他确实是个盲眼,但他能自己走路,只是走得很慢。因为他能‘看’见一些常人看不着的东西,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是气和形,跟说胡话似的,反正我是听不懂。”
他说完,又问玄悯:“我这掌纹究竟怎么了?他每隔一段时间便要拽着我的手‘看’半晌,边看还边摸着那几条纹,神神叨叨的,我快受不了了。问他,他又说没什么,是个长寿的手相,只是少年时期会过得有些苦,他就想看我究竟能苦成什么样儿。”
江世宁:“……”这兄长也是绝了。
不过——长寿?
薛闲盯着那掌纹,觉得自己简直不明白“长寿”的意思了!
这陆廿七分明是个少年夭折的短寿相。天地人三纹中指代寿数的地纹短得出奇,未至中宫便戛然而止,别说长寿了,活过十五就该感天谢地了。他又默默抬头盯上了廿七的脸。
先前没曾注意,这会儿仔细看了才发现,这陆廿七天中塌陷,双眸离散,总有些恹躁气,上庭命宫有散痣,同样是个福薄早夭的模样。
所以那陆十九究竟是怎么看出长寿来的?
不过,这种命数,总不好当面直说。
薛闲默默转头,仰脸看那秃驴。这秃驴前科累累,是个不会说人话的,万一语不惊人死不休地再来一句“你活不久了”,这熊孩子指不定能吓撅过去。
谁知秃驴仿佛突然间开了窍,居然学会了委婉,他先是问了一句:“你今年十五?”
陆廿七:“嗯。”
玄悯点了点头,“今年有劫,出门留心。”
薛闲默默看了眼天,心说今天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还是秃驴吃错了药?
陆廿七抽回了手,“行了我知道,陆十九也这么说。”
“对了!你方才在叫嚷什么?”薛闲问道。
被陆廿七满是血的手打了个岔,差点儿把要问的事情给忘了。
“没……”那熊孩子讪讪道,“刚才站在船舷边,冷不丁看船下有一团黑的擦过去,想成头发了。不过应该只是水草,若真是头发,那人也该浮在江面上,不该这么半深不浅地缀着。”
薛闲道:“这你都知道,你见过?”
“见过。”陆廿七道,“住在江边的怎么能没见过这些东西,江上还有专门的捞尸人呢。今年捞上来的格外多,光是秋冬天,我就见过不下五回。”
江世宁在一旁听得直皱眉,快要晕船了。
江上雪雾很浓,浩浩荡荡白千里,一眼望不到头。
但是那个馒头包似的坟头岛倒是在雾里渐渐明晰起来,越来越大。
玄悯站在船头,依旧一手拈着芦苇杆把控着方向,薛闲则支着下巴,目光在滚着雾气的江面上乱瞄,有些心神不定。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自己那宝贝金珠自从落进了秃驴的暗袋,就活泛起来了。尽管他依然无法明确地感受到金珠和自己的联系,但总有些若有似无的感觉缭绕着。
就好似有人要拍你一下,在他手指尖离你只有寸许时,你便能觉察到一些异样,尽管那异样微弱得近乎不存在。
对于如此影响,他并不排斥。
这秃驴若是真有能耐让他提前建立和原身之间的联系,他能谢谢这秃驴祖宗八辈,诚心诚意。
只是怎么才能让这过程再快一些呢?
薛闲有些犯愁,原本没有指望也就罢了,这会儿有了些希望,他便突然变得有些迫不及待起来,毕竟这纸皮身体着实脆弱了一些,说撕就能撕,有损尊严脸面以及他不凡的气度。
这孽障思索片刻,倏然缩回了暗袋。他在袋子里不安分地蠕动了一会儿,将自己挪蹭到袋底的金珠边,而后张开身体将金珠包了起来。
这白麻僧衣毕竟有些单薄,暗袋里层更是直接贴着玄悯的腰腹。这孽障在里头动来动去,他自然也能感觉得到。
他拨转了一下芦苇杆,皱眉问道:“你这孽障怎么总也学不会安分些,在折腾什么?”
薛闲的声音闷在布料下,有些瓮声瓮气:“摇你的船,管我作甚?我孵着蛋呢,别跟我说话,烦人。”
玄悯:“……”
好在他自己大约也觉得有些丢人,声音很低,除了玄悯也没旁人听见,否则江世宁铁定是要上嘴损两句的。
玄悯被他那句“孵蛋”震了一下,以至于有那么一瞬没注意江面。
在他分神的那片刻工夫里,又有一团黑色的东西从船下划过……更确切而言,是船从那团黑色的东西上头划过。
趴在船舷边的陆廿七倒是扫到了一眼,由于速度过快,那黑色一晃而过,他也没看太明白。乍一眼看上去依然像头发,只是没看到白花花的脸,也没有横陈的身子。所以陆廿七捋了捋胳膊上的鸡皮疙瘩,稍微放了点儿心。
没多久,船头“咯噔”一声磕上了泥石,停了下来。
“到了。”船刚一停稳,陆廿七就连爬带跑地上了岸。他指着不远处的另一片黑影道:“看见那个没,那就是刘老头的船,载陆十九来的就是他。”
这坟头岛上野林森森,被雪雾笼了头,一眼望过去,棕黑色枝干影影幢幢,是个闹鬼的好地方。
玄悯两脚踏上这座坟头岛时,野树林似是有感应般起了一阵风。
叮叮当当——
他腰间挂着的铜钱串突然动了一下,发出了两声磕碰出来的轻响。
“什么情况?”薛闲探头出来换了个气,“你刚才说什么呢?怎么嗡嗡嗡的听不清。”
“我不曾说话,你听见了什么?”玄悯皱眉看他,这孽障天生敏锐,总能凭直觉最先感受到一些异样。
薛闲奇道:“就在你上岸的时候啊,我正孵着我那金珠呢,就听见你突然念了一串古里古怪的话,跟经文似的,听不明白。你确定没开口?那我听见的是什么,确实像你的声音啊——”
他说了一半,略微顿了顿,又干巴巴地补充了一句:“就是听起来有些远……”
第22章 盲卦子(五)
江世宁和陆廿七这一大一小沉默片刻,同时转身看了眼背后。
这孽障一开口,就活似在讲鬼故事。
“你们县里的药郎胆子都不小啊。”江世宁干笑一声说道。
陆廿七道:“平时这里不这样,就近些日子,不知怎么的,总是下雾。”
江世宁又干笑了一声:不下雾也不见得能好到哪里去
“不是,这小崽子背后发凉也就罢了,你这书呆子看什么背后啊?”薛闲没好气道,“鬼还能怕鬼?”
陆廿七不看背后了,改盯江世宁。
“求你讲点道理。”江世宁慢吞吞道,“寻常人还怕土匪强盗呢,我怎么就不能怕鬼了?”
陆廿七低头看了眼自己手掌上被处理过的伤口,又看了眼江世宁那风吹吹就倒的身材,认定江世宁应该是鬼里头比较好对付的那种,不具有威胁性。
“好像又来了一句,听见没?”薛闲幽幽地道,“特别轻……”
他大约想确定一下玄悯是否真没开口,于是说这话的时候仰面朝天,用那张辣眼睛的七窍流血脸对着玄悯,两只浓墨点出来的眼睛一动不动。
玄悯:“……”
他目光落在薛闲身上,一触即收,冷静而果断地伸手捂住了那孽障的整张脸,“这里大约只有你一人在闹鬼。”
薛闲不耐地啧了一声:“我伸头出来是给你乱动的么?手不想要了!”
江世宁在一旁慢吞吞地补刀:“公正来讲,你用脸同大师的手打一架,应该是你吃亏,毕竟你那纸糊的脑袋一扯就掉了。”
薛闲:“……”这世上总有些二百五在关键时刻站在敌方阵营里。
他没忙着拨开玄悯的手,而是这么就着被捂脸的状态,在一片黑暗里侧耳听了一会儿,却再没听见那个和玄悯十分相似的念经声。于是他一时间也有些自我怀疑:难不成真听岔了?
“算了,总杵在这里也不是个事。”薛闲伸着两只纸皮爪子,在玄悯手背上一阵拍打,终于把这碍事的秃驴给扫开了,“你们继续走着,找人要紧,我再听见什么怪声音会提醒你们的。”
至于他自己,还是接着孵蛋吧,比跟秃驴打架有意义。
说罢,他重新滚回暗袋底,默默趴在金珠上,随着秃驴的脚步小幅度地动着。
说实在的,玄悯走路比鬼还悄无声息,又平又稳,这点儿动作对薛闲来说近乎于无,一点儿不颠,倒有些催眠。他身下的金珠在暗袋里捂了会儿,已经变得暖热起来,更接近玄悯的体温,这对于风一吹就透心凉的纸皮来说,还挺舒服,勉强算得上适宜居住。
玄悯蹲下身,仔细看了眼满是落叶的潮湿泥地。
陆廿七有样学样地跟着蹲下。这小子年纪不大,却看得出是个独性子,大约是年幼失怙的缘故,比起依仗旁人帮忙,他更倾向于自己来。哪怕是他不会的,也要全程盯着学着,似乎这样才能勉强心安一些。
“你看什么呢?”江世宁看了眼这崽子,忍不住问道。
陆廿七头也不抬,硬邦邦道:“不知道。”狗眼快看瞎了也没瞧出什么端倪来。
玄悯伸手虚抚了一下脚前的几片落叶,以他铲个青苔都要用麻布隔着手的讲究毛病,是不大可能真去摸那些枯叶的。陆廿七也偷偷跟着摸了一下落叶,除了一手湿泥,什么名堂也没摸出来。他有些狐疑地瞅了眼玄悯的侧脸,默默在衣角蹭干净手指,站起了身。
在他眼里,玄悯的举动着实有些故弄玄虚,光有架势没有成效。他惯来防备心重,又有些少年反骨的臭毛病,总觉得这世上可信可靠之人太少,多的是自私自利的小人和脑子进水的大傻子。
小人诸如他自己,大傻子诸如他那早死的爹。
他承认自己是个没有心肺的,先前他还叫嚷着让玄悯他们务必带着自己,这会儿他就开始怀疑玄悯是不是空架子了。他甚至还瞄了一眼岸边的乌篷船,打算实在不行就回船上去,等雾散了再上岛。
结果收回视线时,刚巧碰上了江世宁的目光。
毕竟还是年纪小,陆廿七有一瞬间毫无来由的心虚,不过很快又理直气壮地看了回去。江世宁却已经转开目光,等着玄悯开口了。
玄悯默不作声地站起来,轻轻掸了掸并未沾染泥土的僧衣,从怀里掏出一张符纸。
“……”又来了!
陆廿七忍不住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这和尚是打算靠这一招走天下么?
谁知这回玄悯却并没有再做出“用纸符操纵什么”的事,他在摸出符纸时,也顺手摸出了一根火寸条,在潮湿冰冷的雪雾里掩着风捻出了一豆火。
江世宁和陆廿七各自一边,一头雾水地看着他用火点燃了符纸。
在这两人眼里,这种油黄色的符纸同祭死人的黄纸并无区别,格外好烧,很快便蜷缩成了一团焦黑的纸卷。
玄悯手指一抖,那纸卷瞬间散为细碎的纸灰,被风吹到了前头。
江世宁和陆廿七活似一大一小两只鹌鹑,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