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衾灿兮-第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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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内城门里晋穆冲突的消息,很快传入王宫。
跃亦不喜穆人,但晋人于王城之内这般公然衅事,分明没将周室放在眼里,他心中不快,但又能奈若何?连周王也浑不在意,只下令将当日那几个助架的守门人笞责一番,在夫满面前只字不提,待夫满离去,还于宫中设宴相送。
宴散,跃至周王小寝,下跪道:“父王如此纵容晋人于王城内恣睢放肆,莫非舍不得晋国之千石岁贡?”
晋国如今虽还在纳贡,但所纳之贡,早也不足数了。
周王已半醺,闻言色变,勃然大怒,抓起案面一张玉圭,朝着跃掷来,玉圭击中跃的肩膀,落地断成了两截。
跃一动不动,望着周王。
周王一呆,面上怒色渐渐消去,半晌,面露萧瑟,长叹了一声:“余虽为天子,又能如何?天下诸侯,大国中就只晋国明面上还算敬我。可恨郑国,恃强无礼,屡屡衅我大周,然我大周倾尽王师,总共也不过两百乘,不笼络晋国制郑,难道叫余以天子之名,去向郑人俯首低头?”
中原诸国,以郑国为小霸,三年前与周王起了冲突,郑国陈兵驱入周国境内,最后虽不敢动手,却顺手割走周国边境的麦子,扬长而去。
周王至今说起此事,还是气不打一处来。
跃道:“我知父王亦是无奈,故一向恳求父王,与其仰人鼻息,为何不效仿穆人,施行革新除弊之举……”
“不必说了!”
周王又怫然变色。
“穆人乃西北蛮人,不知礼数,与戎狄何异?我周国九鼎天命,厚德载物,祖宗法度,岂容你一小儿质疑?退下!”
跃神色黯然,慢慢低头,向周王行叩拜之礼,起身而出。
……
息后从前缠绵病榻,饮食不思,身体极其虚弱,自从阿玄回宫,得她精心诊治,日日陪伴,软语宽解,不但气色日渐好转,饮食日渐恢复,身体也慢慢向好。
这天午后,阿玄侍奉她吃完药,扶她躺下,息后靠在枕上,握住了阿玄的手,示意她也躺到自己身边。
春屏退了侍女,自己立于宫幔之外。
阿玄上榻,躺在了息后的身边。
日光被重重帐幔遮挡在外,宫室里静悄悄的,阿玄的鼻息里,慢慢充盈了来自她身上的带着药草气味的淡淡兰馨。
这气味让她感到很是安心。
她往息后身边靠了靠,额头抵在了她的胸前,慢慢闭上了眼睛。
息后伸臂,将她一段盈软的身子搂入怀中。
“玄,那位穆侯,是个什么样的年轻人?”耳畔忽然响起一个轻柔的声音。
阿玄缩在母亲的怀里,一动不动。
“春说,穆侯不及跃之俊美,但跃却不及穆侯之英武,我真想看看,他到底生的何等模样……”
阿玄依旧一动不动,仿佛在她怀里睡了过去。
“玄,你可心悦于他?”
片刻后,阿玄听到她在自己耳畔,轻轻又问了一句。
阿玄慢慢睁开眼睛,抬起脸,对上了息后那双含着柔情的微笑美眸。
“玄,我听春之言,你回周之前,穆侯与你已有婚约,他对你也甚是喜爱……”
她迟疑了下。
“我听闻穆地苦寒,风物想必亦远不及中原之国,你从前在外颠沛流离,如今好不容易才回来,我虽舍不得将你远嫁至西北,然,你若也心悦于他,我便和你父王说,叫他允婚。他若不愿,你也莫怕,我总会想法帮你达成心愿。”
“母亲……”阿玄摇头:“不必了。”
息后凝视着她:“你不喜那个穆侯?”
阿玄心里慢慢地涌出一丝复杂的心绪,沉默了片刻,对着自己美丽又温柔的母亲,只道:“他不合我,我亦不合他。”
息后露出困惑之色。
阿玄忽一笑:“我谁都不想嫁,只盼母亲身体能早日康复,玄一辈子陪在母亲身边,也是心甘乐意。”
息后也笑了,轻抚阿玄散于枕上的丰厚长发:“痴儿,母后怎舍得让你一辈子留我身边……”
忽此时,室外远远传来一阵脚步声,春的声音随即轻轻响起:“王上至。”
阿玄忙下榻立在一旁,没片刻,见周王入内,来到息后身前,俯身下去握住她手,轻抚,柔声道:“今日身体如何?”
息后貌美无二,又天生媚好名器,周王当年得她之后,极是宠爱,只是他欲杀息后长女王姬,以致王姬最后生死不明,事后,息后便不苟言笑,对周王极其冷淡。
周王一开始对她亦很是恼怒,怪她瞒着自己行事,坏他家国大事,又气她对自己冷淡,一度也冷落于她,将她置在了别宫,后来随着地震、日食以及战败引发的动荡渐渐过去,周王便后悔了,虽碍于巫司之言,无意再将王姬找回,但却将她重新接了回来,此后这些年来,许是心里对她有愧,周王在她面前一直小心讨好。
随着最近阿玄归来,息后终于肯对周王露出久违了的好脸色,周王心里甚喜,故常来这里走动。
阿玄便转头不看,正要先行告退,寺人徐丑匆匆入内,禀道:“曹国使者至,求见王上。”
……
当夜,周王似是遇事,在路寝召卿士和太史议事,迟迟未回。
阿玄依旧陪着息后。
息后久卧于床,如今精神慢慢向好,阿玄方才叫了春一道,两人左右扶她,在庭前慢慢走了一圈,此刻回来,又为她揉捏双腿。
息后甚是心疼,叫她不必如此辛劳。
阿玄笑道:“女儿不累。母亲体若有酸痛,告诉我便是。”
息后心满意足地叹息了一声:“还是女儿贴心……你的王弟平日虽也孝事,却从不和我说他之事。”
阿玄笑应,等她睡了过去,出燕寝,回往自己的宫室,却见荷池之畔,立了一个身影,似正望着水中那轮倒映的月影,背影一动不动。
“跃!”阿玄叫了他一声。
跃转头,快步迎了上来。
见他似是心思重重,阿玄问:“可是有事?”
跃道:“曹国生变了!”
……
曹国是周室同宗的分封之国,国君姬休在位多年,是少有的对周王还算拥戴的诸侯之一,但是就在半月之前,他的异母弟弟,封在寿邑的公子缓在郑国的暗中支持下,成功发动宫变,夺了国君之位,原国君姬休逃至亲家道国避难。
今日入周的曹国使者便是公子缓所遣,带了两车珠宝和丝绸,请周王为自己封侯。
“父王如何决定?”
阿玄听完跃的转述,问。
“决意封公子缓为曹国国君。”
“你如何看?”
跃眉头紧锁,抬手重重击了一下身旁的一根廊柱,发出咚的一声:“我以为不妥。”
水中一尾锦鲤,被他发出的击柱之声惊吓,哗的一声,扫尾划过水面,在池面留下了一圈涟漪。
阿玄望着他:“既不妥,为何不去父王面前据理力争?”
“阿姐,我方去过,被父王赶出了。”他苦笑,“父王畏郑国,公子缓又主动来求和,称从前如何,往后便也如何,父王岂会不应?”
阿玄沉吟了下,看向跃:“倘若父王听了你的,拒曹国使者,你可想过接下来要如何应对?”
“想过!”
跃立刻点头。
“可以要公子缓亲来洛邑接受周王封赐为名,将他诱来,趁其不备扣下,同时遣人去往道国联络姬休,叫姬休许道国以利,求道国出兵护送他回曹国。道国有利可图,公子缓又已被扣,料不会不应。姬休有道国支持,他又任国君多年,颇得曹国国民之心,回国必能复位。”
阿玄点头:“你想的很是周到。只是还有一点,倘若郑国横加干涉,那又如何?”
跃一怔,迟疑。
阿玄一笑,附耳到他耳旁,道了几句。
跃面露喜色:“阿姐!你想的极是周到!只是……”
他又皱眉:“父王这里,如何让他松口?”
阿玄道:“我和你一道去见父王。”
……
周王坐于案后,面前数个箱子大敞,内里各色珠宝在烛火映照下葳蕤生光,周王盯着正出神,听徐丑报,王子跃与王姬一道求见,忙将箱子闭上,叫带入。
阿玄和跃入内,向周王行礼过后,周王便命徐丑打开箱子,笑道:“玄,你去瞧瞧,若有喜爱之物,尽管拿去。”
阿玄过去,拣了一只玉佩,周王亲自过来,将玉悬于她的腰际,打量了下,摇头道:“余之王姬,其美远胜于玉,如此俗物,实不相配,下回父王领你去府库,你喜爱何物,尽管挑选。”
阿玄向他道谢,旋即问:“父王,这些可是曹国公子缓所献之宝?”
周王颔首。
“父王可知公子缓为何要进献宝物?”
周王看她一眼。
“公子缓夺国君之位,其兄逃去道国,惶惶然若丧家之犬,他在曹国,分明已是国君,却还特意遣使来求父王封位,为的,便是名不正,言不顺,恐国民不服。”
周王面露不悦:“余自然知道,何用你说?”
阿玄微微一笑:“父王,何为我周朝立国之本?”
周王一怔。
“周朝立国之本,便是宗法分封。王将天下分封诸侯,命诸侯代为管理,诸侯再将名下土地分封卿士,卿士再分封家臣,依次下去,王为上,尊卑分明,不可僭越,爵位承袭,亦是如此。如今公子缓以阴谋篡得国君之位,以下乱上,他若不来,父王也可当做无事,只是他为正名,却来向父王求封,天下必都看着父王。父王,你封一个曹国国君事小,不过一道诏书而已,然诏书出后,曹国人作何想?天下人又将作何想?连周王自己都无视宗法承袭之制,承认谋逆之君,叫天下人还如何遵大周之礼?日后,倘若郑国再来侵袭我周国,恐怕就不只是割走麦子那么简单了。”
周王呆住,半晌没有说话。
跃看了眼阿玄,双眸发亮,随即上前,跪在了周王面前:“父王,曹侯一向勤事于周,此次他遭了大难,父王不救便罢,若还封那公子缓为国君,恐怕其余事周之国,见之齿寒!”
周王迟疑:“倘若郑国发难,又当如何?”
跃道:“我方才得阿姐之提点,已有应对之策。郑伯既支持公子缓乱曹国,父王何不用公子策去乱郑国?公子策从前作乱,如今逃往宋国避难,人虽不在郑,但国内依旧有支持他的势力,郑伯忌惮,郑宋又一向不和,父王可派人说宋侯,只要他将公子策送来周国,父王便恢复他公爵头衔,料宋侯不会不应。”
宋国本是公爵国,前代国君因罪被削,降为侯爵。从公到侯,如今的宋侯耿耿于怀,曾数次要周王恢复其公爵爵位,周王怪他对自己不敬,一直不肯应允。
宋侯如今虽处处依然以公爵自居,但没有周王敕封,终究名不正言不顺。以一个公爵头衔换郑国的公子策,还是很有分量的。
周王听完,露出吃惊之色,半晌无语。
……
跃和阿玄一道出来,望着阿玄,双目闪亮,难掩激动之色:“阿姐!幸而有你!倘若此次我周国能出面平定曹国内乱,不敢说重扶声望,至少在天下诸侯面前,能为我周室正名一回!”
阿玄微笑道:“好好去做,务必做好每一步细节,只能成功,不可失败。”
跃用力点头:“我知晓,我这就去和大宰商议,阿姐放心!”
……
一个月后,周历蜡日节到来。
对于周国人来说,这是一个重要的岁末节日,且按照周礼,天下诸侯或使臣也当在这个月份从四面八方携着今年的纳贡,齐聚洛邑向周王朝觐。
而这个时候,穆国国君庚敖,正在西垂之地,与戎狄进行着最后一场至关重要的大战。
此前的一个多月时间里,他已相继攻下了平凉、密须、旬等多处要地,不断挺进戎狄腹地,接下来与乌氏、义渠联军的一战,至关重要。
只要打败这一支由两个最强大的戎狄所组合的联军,剩余的戎狄之地,都将如同探囊取物,甚至不战而胜。
这个晚上,他和祝叔弥、成足等人于帐中议事完毕后,已是深夜,他依旧毫无睡意,立于悬在帐壁上的一幅硕大羊皮地图之前,陷入了沉思。
身后火烛将他身影投于墙上,一动不动。
茅公入内,唤了一声,呈上一封刚刚收到的丘阳信报。
这封信报,他此前已催问数回,如今终于送到。
☆、第44章
“可是叔父来信?”
庚敖看了一眼。
“正是。”
这些时日; 虽战况不断; 但茅公也知,每逢国都有信报随驿车而至,君上虽不问; 但往往会先翻遍送至他面前的一叠卷牍。
他在找什么; 茅公自然清楚。
等了些时日了,终于收到宰夫买的信,茅公亦是暗暗松了口气; 方才一看到,先就呈了上来。
庚敖目光一动,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喜色,伸手欲取,瞥了眼茅公; 又一顿:“不早了; 你去歇下吧,孤这里无事了。”
行军于外; 处处便宜行事; 没宫中那么多讲究; 茅公便退了出去,面上带笑。
他一出; 庚敖立刻拿起信筒; 拆开后一个倒置,内里便滑出一册卷简,他飞快地展开; 一目十行。
信确实是宰夫买所书,但信中内容,却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