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石传-第1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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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仲孙这句话譬如一道霹雳,狠狠砸在了段随的心头上!是啊,虽说周仲孙确实起到了蛊惑的作用,可若是自己能够心志坚定,坚持要走,周仲孙又能如何?说到底,当初定下四路并进的计策来,还不是因为自己一心想着能够“败秦军、夺功名”,以方便自己以后“做大将军、杀苻坚、抢回燕儿”?
老周确实是个老奸巨猾之辈,他这句话其实逃不掉避重就轻之嫌,然而却恰恰击中了段随的死穴。段随这次受到的打击实在是大了,内心深处未必没有责怪过自己贪功冒进的行为,这一下被老周径直点了出来,登时如遭电击,在那里不住寻思:兄弟们对我信任有加,而我呢?为了一己私仇,但凡对上秦人之时,每每争先恐后,却从来不曾考虑过麾下弟兄们的死生。这样做,到底对是不对?
刹那间,段随又变得精神恍惚,神色黯然。周仲孙看在眼里,晓得自己的话起了作用,段随陷入了自责,多半不会再穷追自己的麻烦了,心下大定。于是故作哀伤状,又叹了口气,说道:“从石,这都是天命!怪不得你,也怪不得我。”顿了顿,忽然又现出一副慷慨激昂状,大声道:“军伍之人当战死沙场,古来皆此,你又何必自责?你军中勇士既然肯随你南来大晋,那么就都是不惜性命一心抗秦之辈,便是死,那也叫死得其所,如汉时太史公所言,重于泰山也!从石你当继其遗志、发奋抗秦,若是就此消沉,不是反倒负了他等所愿?”
老周这番话也许语出真心,也许不过是他推卸自己责任、顺便安慰段随的客套之语,然而落在心底已经暗生魔障、纠结不能自拔的段随耳朵里,却不啻是一根救命稻草。段随眼睛放光,喃喃自语:“不错,军中弟兄与我都是一心,定然不会怪我的。”忽然握紧了拳头,挥了挥,咬牙道:“所以我没错!我当发奋抗秦,每战争先,一往无前,才能不负死去兄弟的遗志!”话说到这里,连他自己也不曾注意到,那张秀气白净的脸上已是狰狞一片。。。
周仲孙还待说话,却见段随嘴里喃喃,忽然转过身去,也不再与自己言语,居然就自顾自迈开大步离去了,空留一地惊愕当场的官员们在那里发呆。老周长呼了一口气出来,拿衣袖一拭额头,才发现自己早已汗湿一片。
便在这时,场外传来一阵喧哗,有甲兵之声大起。众人吃了一惊,抬眼看时,就见一队持戟甲士大摇大摆而来,一个个衣甲鲜明、神气活现,原来是巡弋建康的执金吾戟士到了。身后还跟着几个文官打扮之人,可不正是那几个早前在朝中对段随与骁骑军大肆口诛笔伐的御史?显然这几位对段随怀恨在心,瞥见段随打了周仲孙,赶忙喊来执金吾戟士,指望能把段随捉回去治罪。
场中虽然人多,却早不复方才的紧张之状,“行凶”的段随更是已经走远,戟士们看来看去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一个瞧来明显是戟士头领模样的武官排开众人,嚷嚷道:“听说此地竟有人欲图谋害大臣,可有此事?”后面的御史一看不见了段随,顿时急了,一指周仲孙,叫道:“将军可问问周大夫,方才他都快给人掐死了!”
结果大出所有人意料,老周一抬眉毛,没好气地说道:“胡说八道!你才给人掐死了!老夫可好的很!你这厮莫非撞鬼了,大白天在这里胡言乱语。你听着,从头到尾都没人要谋害过老夫!”说完抬腿就走,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老周这么个作派,场中的群臣顿时明白了--老周根本就不想追究此事。既然事主周仲孙本人都只当没事发生过,那么其他人又何必强出头,去得罪手握重兵、又受王谢器重的段随?于是一股脑做了鸟兽散。
几个御史面面相觑,傻在了当场。那执金吾戟士头领愠怒道:“下次若是再虚言扰动执金吾,小心我将你等告到陛下那里去!”言罢挥袖而去。
。。。。。。
这事儿虽然就这么过去了,却终究瞒不住悠悠众口,不久便传到了谢安与王彪之的耳朵里。
王彪之听完之后哈哈大笑:“老周这厮素来虚头巴脑的,丢了益州居然还有脸回来建康做光禄勋,活该被段小子掐了脖子,哈哈哈!”
谢安却皱了皱眉,摇头道:“无论如何,周仲孙乃是当朝公卿,段随焉能无礼至斯?居然敢在大司马门这等宫禁重地掐当朝光禄勋的脖子,他心里头还有没有王法了?诶,我早已有言,胡人终究就是胡人!”
第一百二十九章 段家
京口,段随的府邸里头,婢女小云跪坐席上,正努力擦拭着身前那一张饭几。这是一个相貌清秀、略显瘦弱的女娃儿,自打一年多前入府,成了段家为数不多的几个奴婢之一后,因着她手脚麻利且能言善道,一向得到夫人的喜欢与器重,俨然成了夫人身边的亲密小跟班、婢女里头当仁不让的领头羊。
主人家算得上是极好的。年轻的老爷已经是个大将军了,听说在外面威风八面,可在家中却全无架子,有时甚至还会与自己开两句玩笑,这在其他人家简直就是闻所未闻;可惜他公务太过繁忙了些,少有在家,譬如这一次前去西边打仗,一去竟然整整一年,迄今未回!女主人虽然长相大异常人,可瞧来貌美如花,脾气更是温柔可亲,平日里说话几乎就没对下人大过声。家中人少宅小,主人家要求也不多,故此劳务并不繁忙,还有零花钱打赏。。。不晓得自己前世做了甚么好事,居然能投到这么好的人家来。每每念及于此,小云心里头便甜滋滋的,忍不住要笑出声来。
早两天府上来了几位军爷,那都是老爷的手下人。他们带来了天大的好消息,说是老爷已经到了建康,估摸着就在这两天里头便能回来京口。夫人乐开了花,火急火燎地把大伙儿喊到一起,又是打扫府中,又是出外采购。。。冷清了好久的段府突然间就变得热闹起来。不觉间夫人的嗓门都大了三分,每日里四处乱窜,不住催促大伙儿把手中的活儿做得再精细些——譬如自己眼前这张饭几,明明已经拭得极为干净,怕是一粒灰尘儿都难以寻到,夫人却非要自己再擦上两遍不可。
对于夫人这几日稍显过分的要求,小云心中可没半分不满的意思。她是个脑子灵光的女娃儿,自然知道夫人的心思——夫人是真个爱煞了老爷,又长久不曾见面,这一下喜从天降,大约满心都只剩下讨好老爷的心思,慌乱些也实属正常。再说夫人自己也没闲着,方才关照完擦拭饭几的事儿,又一阵风跑到厨房去了。听厨房里的蒋厨娘说,夫人这几日每天都让她做炙鸭,那是老爷颇为喜欢的一道菜肴。看来夫人就怕老爷冷不丁回到家来,却吃不上这道美味呢。
说起来,夫人过得也挺苦的。她年纪轻轻,既无子嗣,又与城中那些贵妇仕女少有交集,连能讲个体己话的人都不多。老爷不在家的这一年里,她几乎天天闷在家中,绝少出门,每日里只是拜佛念经,为老爷祈求平安;又或者定定坐在屋中,轻轻摩挲手中那只小小的、精致的玉白羊。。。。
噢!对了!也就是建康城里那位谢家小娘跑来府上拜访过两次。每一次夫人都欢愉万分,与那谢小娘叽叽喳喳聊个没完,甚至晚上还要同榻而眠。听那几个在家中时日已久的仆妇说过,夫人与谢小娘是在武原的时候认识的,那时候她两个一起行善举、赈灾民,还一同得了个甚么“菩萨心肠段夫人”和“大慈大悲谢小娘”的称号,想来两人之间的关系亲密得紧。不过又有人说,那谢小娘什么都好,花容月貌、才华盖世,就是有一点大大的不妥——她似乎与老爷之间有那么些不清不楚,为了这事还与夫人吵过架、红过脸。
每每想到此节,小云就觉得一个头两个大,怎么也想不通——没道理啊!那谢小娘是个知书达礼的世家贵女,怎么会和有妇之夫搅在一起?再说若真有此事,夫人早就该发雷霆震怒了,又焉能与她卿卿我我,瞧来情同姐妹?不过话说回来,老爷年轻英俊,本事又大,还那般和善可亲,真是极招女儿家喜欢的。。。
呸呸呸!这些都是老爷夫人间的私事,我一个小奴婢却在这里胡思乱想些什么!小云吐了吐舌头,不觉间耳根已然通红。
便在这时,耳边一个爽朗而亲切的声音突然响起:“小云!夫人何在?”
小云浑身一震,转过头时,就见高大魁梧的老爷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厅堂里头,正和颜悦色地对着自己问话。一年未见,老爷瘦了点,也黑了点,不过脸庞依旧英俊,说话也依然温和。
“啊!你。。。老。。。老爷!”也是巧了,方才还在念想着老爷,不料下一刻老爷便活生生站在了自己眼前。骤见段随的小云如遭电击,慌乱不已,竟然一屁股坐倒在了地上,小心肝扑通扑通跳得厉害。
“怎么?只是一年不见,就认不得我了?”段随笑着打趣道。
“小云不敢!噢,对了,夫人。。。夫人在厨房呢!老爷稍待,小云这就去禀告夫人!”小云定了定心神,爬起身来一溜烟去了。她垂了头再也不敢看段随一眼,此时休说耳根,连面颊都已是红晕一片。
。。。。。。
这个晚上段家灯火通明,竟是难得一见的热闹。
段家素来规矩不大,可也不会随意到主人与奴仆同食一堂。须知他家即便是北地胡人,终究也算名门之后,晴儿更是前燕的绝顶贵戚,故而平日里段家还是有些世家气度的。不过今晚这情形算是完全给颠覆掉了,女主人晴儿大约是开心坏了,破天荒将全家奴仆尽数喊来堂上,一同进膳。男主人段随自然更不会有什么意见,说到底,这厮现代人一个,全天下最没等级观念的人里头就有他一个。好在家中人口实在不多,这不大的厅堂也尽能容得下。
于是奴仆们战战兢兢入了席,初时还拘谨万分,随着家宴进行下去,好酒好菜不断端上来,大伙儿终于放开了心防,要么上前向主人家敬酒,要么自个儿互相嬉闹拼酒,气氛好生火热!到得后来,连小云这等小女娃儿也灌了些酒水下去,东倒西歪,全没了体统。
厅堂上首,晴儿眼波流转,目光尽数流连在段随身上。
当初夫君出征之时,还说很快便能回来,不料这一去竟是整整一年。其间消息时有时断,甚至有一段时间夫君与麾下骁骑军竟是杳无音信,纷传他等已然败亡蜀中,直叫晴儿肝肠寸断,日日以泪洗面。后来终于听说夫君又立新功,再次打回了蜀中。。。然而风云突变,再次得到消息时,却是晋军在蜀中重遭败绩,骁骑军损失惨重,落魄逃亡。。。
晴儿可管不了这些军国大事、抑或是成败得失,她只是一心担忧着自家郎君的安危,恨不能化身飞鸟,越过千山万水去到他的身边,同生共死才好。这一年来的牵挂之痛、相思之苦,真正叫她知晓了什么叫作度日如年。家人看她时,似乎还算神情淡定,可谁又知道,每到夜深人静之时,她总是夜不能寐,只得对着皓月繁星,轻轻梳理起自己的满头青丝来。夜色幽暗,谁也不曾注意到,年少如她,那雾鬓风鬟里头,竟然偷偷生出了一根华发。。。
第一百三十章 乙亥
段随一朝回家,晴儿这么久以来的牵肠挂肚总算是有了回报。这会儿她看向自家郎君的眼神里,带着七分怜爱,亦有三分嗔怪:一去经年,你这狠心人就不知道写封书信回来报个平安?却叫我每日里食不知味、夜不能寐!
她自然不会知道,这一年来段随奔波终日,可谓历经千辛万苦、九死一生,又远在千里之外被重重阻隔,却到哪里去想办法送信回来?不过话说回来,这些苦难想必晴儿这辈子也不会知道了——以段随的性子,又怎会旧事重提,平白让自己的爱妻担惊受怕?
虽然心底有那么些许哀怨,晴儿到底也没有开口说将出来,因为夫君自打开席以来,那双坚毅沉静的眼睛就始终不曾离开过自己。那目光里头藏着万般爱怜、千般依恋,一如当年他看向燕儿姊姊的眼神,轻易就让她读懂了。于是晴儿的心中充满了欢喜,眯起月牙儿般迷幻的美眸与他对视。这一刻,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之中。
酒已过了三巡,菜也过了五味,段家的欢宴却丝毫没有结束的意思。奴仆们享受着做梦也没曾想到过的待遇,纵情美酒佳肴之间,有胆大的竟在厅中跳起了旋舞。
便在这时,一直端坐不动的男主人段随突然动了,呼地一下,直挺挺站了起来。这一下却叫奴仆们吓了一大跳,一个个忙不迭停下手中的筷子、放下酒盏,愣愣看向段随。
结果段随哈哈一笑,挥手道:“你们继续,你们继续!”说完,在满堂的惊诧目光中,他大步走到晴儿身边,一抄手竟然把晴儿整个儿抱在了怀中。他大笑着转身,快步往里屋走去。晴儿面红耳赤,把脑袋深深埋在了段随宽阔的胸膛间,瞧来娇羞无垠。
月色皎洁,自高天上洒将下来,照得里屋中莹白一片。段随始终不曾放下晴儿的娇躯,更凑过头去,贪婪地闻着晴儿身上的芬芳,弄得晴儿咯咯直笑。突然,段随皱了皱眉头,伸出手,微微颤动之间,一根发白的长发已然捏在手指之间。
“郎君,这。。。”晴儿欲言又止,探了探手,似乎想去拿那根白发。
“晴儿,这次回来,我就不走了!”段随一笑,轻轻松开了手,那白发便再也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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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去春来,匆匆又是一年,不知不觉间,时光已然走到了晋国宁康三年(氐秦建元十一年)。
这一年是乙亥年,秦晋两国之间波澜不起,绝少兵戎相见,局势可谓相对安定。当然,这并不代表着诸国没有大事发生。
五月里,晋国重臣,都督徐、兖、青三州诸军事、徐州刺史王坦之病逝任上。他死时年仅四十六岁,可谓英年早逝,引得朝野上下一片痛惜。朝廷下诏追赠其为安北将军,谥号献。
王文度活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