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国帝王-第6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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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从璟脚下的望楼比金陵城墙还要高,如若不然也当不得望楼二字。看着无穷无尽的王师将士四面奔向城墙、攀上城头,奋不顾身杀向吴军,前赴后继跃进这座江南雄邦的京城,他心中涌动着难以言状的情绪,犹如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
夺下金陵,灭掉吴国,九州之内,再无大诸侯。
若说先前大唐还只是称雄江北,对江南“鞭长莫及”,那么从今往后,大唐的铁甲就将以气吞山河之势,席卷天下。
天下十国,已去过半矣。
细细思之,李从璟走到今天并不容易。
天佑、同光、天成、长兴……尽是年号就过去四个;晋阳、淇门、幽州、渤海、洛阳,复又转战金陵、蜀中、契丹、江淮,他用脚步丈量过的距离,从家门延伸到整个天下。
——然而,李从璟从未言苦。
这,就是大唐太子!
昔曾,十年蛰伏,读破诗书三千卷,练得沙场杀人剑!
昔曾,十年征战,血流南北三千里,铁马金刀败强敌!
昔曾,十年治国,日进社稷三千策,夜对烛火生白发!
——思及过往万千事,不负江山男儿志。
挥师十万过大江,敢问天下谁为王?
春风拂面,望楼高绝。千年金陵在眼前也在脚下,明光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李从璟的身姿依旧挺拔,黑袍黑发,横刀腰间悬挂。
他今天站在金陵城外,就像天佑十九年作为斥候奔驰在魏州。
人生可堪用事之际,有多少个十年?
大丈夫立志于学,到而立之年谋事于天下,再到位列高位匡扶社稷,各种艰难困苦与意气风发,这三十年岂非已经书尽?
但李从璟知道,他的路还远未到尽头,他脚下的路、面前的路,看得见的路、看不见的路,还有很远很远,在黑夜尽头、在黎明曙光。
穿越而来,他的路就打上了大唐的烙印,他这一生蛰伏也好、征战也好、治国也罢,都是为大唐这二字。
而现在,金陵城横亘在李从璟面前,也横亘在大唐面前。
他当如何?
“报!太子殿下,高从周、皇甫麟所部,先后突入城中!”军使登上望楼,在李从璟身后抱拳而拜。
金陵城映在李从璟眼里,他手指这座千年古城,发出一个金戈纵横的声音:“为了大唐的江山社稷,夺下它!”
……
“丞相快走!”金陵城头,眼见唐军海水般汹涌而来,奋躯从城门、城墙缺口奔进城中,又攀爬云梯,自巢车杀上城头,已成水漫金山之势,宋齐丘、周宗等人连忙劝徐知诰离开。
事到如今,呆在城头已是无用。
徐知诰内心悲愤不已,他先见如徒如子的林仁肇战没,又见耗费他极大心血与期望的金陵城防崩溃,此时就要丢掉城头防线,而丢掉城头防线意味着甚么,自然是不言而喻,念及此间种种,无异于天塌地陷,徐知诰悲怆的手指城外唐军望楼,大呼一声,“李从璟!你好狠!”
徐知诰被众人和护卫簇拥撤离城头时,吴国皇帝杨溥正从宫城摆驾来到城中大街。大街中央设有高台帷帐,正是杨溥每日必定亲临的地方,旬日来受他多番举动的鼓舞,金陵军民无不挺身力战,的确没有让唐军占到半分便宜。
如此效果,杨溥怎会不满意万分?
连日里不停有官员、将校、士卒甚至百姓,来到高台帷幄前朝拜,简直把他当作了神明。天子本就是上天之子,无愧于神明的身份,杨溥在享受这份独到的尊荣时,也对来日大吴存国、国势再兴充满希望,当然,对重掌大权,他更是极尽期盼。
但今日的情形分明与往日不同——何至于是不同,已经有了天差地别。
杨溥在来高台帷帐的路上,就感知到了气氛不对,一路上不乏有将校来禀报,说北贼攻势太大,搬出了军中从未见过的利器,请杨溥回宫暂避。但杨溥没有理会,他已经打定主意,越到危急关头,越要表现他不惧生死的决心。
为了保证自己能被城头的军民看到,杨溥脚下的高台建得高达五丈,已经远远超出一般的阁楼,又因为高台建立在大街中央,处于十字街口,既可以避免为城外唐军的投石车、强弓劲弩波及到,他站在这里举目而望,又能看得很远,足以将城中各处的事物纳在眼底。
但就是因为这样,此时他清楚的看到了东城墙那一段宽达数丈的巨大缺口,看到了缺口处无穷无尽杀将进来的唐军甲士,他更看到了轰然破碎的城门,被汹涌奔进的唐军甲士踩在脚下,连绵不绝的冲杀进城!
城中的吴军拼死抵挡,到处战作一团。
数不尽的金陵军民从各处奔向城墙缺口处与城门,犹如百河争流汇入大海。但饶是如此,也挡不住唐军战阵的稳步前进,他们的军阵森严壁垒、密不透风,犹如一架移动的绞杀机器,一切冲到他们面前的吴军将士,都被他们杀退杀散,区别只在于战斗时间的长短而已。
“怎么会这样?城门怎么会破?城墙怎么会塌?”杨溥愣愣望着陷入百鬼夜行中的金陵城,实在无法理解、无法接受,本来坚固如山的金陵城,怎么会突然在一夜之间就被唐军攻破了?!
“唐军……唐军怎么这般骁勇善战?”杨溥身旁的宦官侍从,看到如虎如狼冲杀进来的唐军甲士,都被对方凶悍杀伐之风震惊的嗔目结舌,也不知是否惊惧过甚,都不敢再称呼对方为“北贼”。
他们不是没有见过唐军攻城,只是彼时金陵城防严密,唐军蚁附城头虽也景象壮观、摄人心魄,但金陵城头总没有被攻下来。杨溥只知道金陵坚不可摧,哪里会想到失去城池的依托、庇护后,在阵战之道上,吴军士卒会被唐军这般碾压?
“陛下,快看,唐军从城头杀下来了!”宦官惊声叫起来。
杨溥循声去看,就见东城墙上,无数唐军前赴后继,在城头现出身形,然后大举杀向城头的守城吴军士卒。而后唐军越来越多,吴军越来越少,到最后吴军就被唐军从城头赶下来,不停往城内逃窜,而唐军则趁势杀下甬道,冲进城中。
城门、城墙塌陷处、城头的唐军,相互呼应,彼此援引,前者为后者牵制了兵力,后者打开局面反过来又支援前者作战,声势层层叠加,渐成江海滔天之象,已经完全压倒了守城的吴军士卒,迫使他们不停往城内退却,再难撼动进城唐军的兵锋!
到得此时,杨溥已是禁不住双股颤栗,双眸里充满恐惧。他不过是个从未上过战阵、从不曾浴血搏杀过的深宫君王,或许能玩弄一些权术与阴谋,但见到唐军大举进城,见到金陵被黑袍黑甲淹没,见到吴军士卒不停溃败、伤亡,哪里还能保持镇定?
“陛下快走!”
“陛下快回宫!”
听到宦官侍从们的阵阵惊慌大呼,杨溥双目中淌下泪来,心头那个做回一国之君的美梦,在这一刻支离破碎。
他知道,这个美梦,折在徐知诰手里,或许还有重圆的可能,但碎在唐军手里,就再也不可能拼凑起来。
徐知诰奔行到高台帷帐的时候,杨溥已经率众仓惶逃回宫城。这位大吴名义上的君王,一直以来都在他的制裁下没忘记抗争,甚至能抓住最后机会奋起一搏的傀儡,但此刻在唐军山崩地裂的攻势面前,再也无法坚守自己的阵地,只能灰溜溜败走。
“丞相!北贼势大,金陵难守,卑职护送丞相出城!”眼见形势无法逆转,满头大汗的周宗焦急的劝徐知诰。
徐知诰在高台前停下脚步,闻言厉喝道:“闭嘴!”
“丞相!事已至此,非人力所能挽救也!丞相还是趁北贼没有完全控制城池时,速速离去,留得青山在,才能图谋来日啊!”宋齐丘也悲声劝道。
“来日?丢了金陵,何来来日?”徐知诰惨笑一声,他突然大步走上高台,转身面对面色惶急的众人,神色坚定,“本相守卫金陵,岂能弃城而逃,今日誓与金陵共存亡!传令众将士,与北贼巷战,不死不休!本相坐镇于此,宁死不退,保家卫国,虽死无悔!”
众人见徐知诰神色坚定,不禁大为感奋。周宗一把拔出横刀,带领一部护卫、青衣衙门转身杀向唐军,“尔众随我来,金陵有数十万军民,此番不杀退北贼,死不旋踵!”
金陵军民见徐知诰坐镇高台不退,大多感怀不已,半年来徐知诰的种种作为,无论是日日亲临城头,还是搬空相府财物赏赐众人,亦或是将护卫仆役都派上城头,早就为他收拢了足够多的人心,此时无不奋躯与唐军在街巷中死战。
周宗更是悍不畏死,唐军入城之后,渐成分散之势,他的部属都是精锐中的精锐,被他抓住机会杀退了数股唐军。
一时之间,金陵城的街巷中,除却中心地带,皆尽是相互搏杀的两军将士,主街上更是步步啼血,横尸枕道。
在两军似乎要成僵持之势的时候,一股股唐军忽然从吴军背后冒出来,挺身杀向吴军的后背!
原来是唐军挖通了地道,从地道中杀了出来。
城门、城墙的唐军大举杀入城中,吴军分兵迎击,对地道的防备自然就弱了,此时唐军从地道中杀将出来,吴军哪里抵挡得住?
杀败一个街巷的吴军,唐军就能支援附近的街巷,杀败数处街巷的吴军,唐军就能大举奔进!
金陵城的四面城头,数不尽的唐军将士,跃上马道杀退吴军,复又杀进城中。潮水般从四面不停涌向城中,走街过巷,步步向城中蔓延,已经无法抵挡。
金陵固然有数十万军民,但岂能人人皆精卒?
唐军有二十万将士,过半乃是精锐的禁军,他们要攻占金陵,岂是金陵人多就能抵挡的?
黄昏时,浑身浴血的周宗奔回高台,不由分说,将徐知诰架起来就走,“卑职护送丞相进宫!”
日暮时分,吴军步步溃退,死伤无数。
当日夜,城中战事大体落幕,只余些许负隅顽抗的吴军士卒,唐军主力遂围金陵皇宫!
第862章 千百年金陵风月,数不尽君臣过往(九)
金陵城虽有数十万军民,但真正能跟唐军作战的,仍旧只是很少一部分。战争大体如此,百姓往往充当的是被保护的角色。这大抵是农耕文明的惯性,不同于草原上成年儿郎皆战士,必要时候妇孺都能提刀上马的情况。
因为林仁肇已死的缘故,徐知诰和杨溥进了宫城之后,抵御唐军的重担基本都落到了周宗身上。
临危受命的周宗,纵然有万千本事,也奈何唐军不得,天还没亮皇宫就岌岌可危。
只不过到了这等时候,还能坚持与唐军战斗的吴军,都是铁了心要舍生忘死报国的,所以战斗虽然呈现的是一边倒的趋势,吴军中却鲜有投降的人。
徐知诰并没有跟杨溥呆在一处,这对连貌合神离都很难算得上的君臣,此刻都在各自左右的陪同下,位在不同的宫殿里。
金陵皇宫并不大,至少眼下是这样,跟洛阳完全无法相提并论。
身处宫殿中,唐军对皇宫的围攻声如在耳畔,撬动着人的心弦。无论是悬挂在外的灯笼,还是殿堂中摇曳的烛火,都脆弱的仿佛随时都会熄灭,给不了人任何一丝心安。
杨溥呆呆坐在那张只有大吴皇帝才有资格坐的皇椅上,双目无神,嘴中无意识的呢喃着恐怕只有他自己才能听懂的话语。
“自古以来,从未曾听闻强敌压境之际,君王倾其所有财货赏赐于将士,而城池仍然被攻破的……我连宦官宫女都派出去守城了,我已做到了我所能做的一切。但为何,为何金陵仍旧没有守住?”
宦官宫女们三五成群蜷缩在一处,相对垂泪哭泣,使得殿堂中充斥着悲苦的意味。冷风伴随着厮杀声闯进来,卷动着帷幄,拨动着人心。宦官宫女们的哭声更大了些,阴沉沉的,连带着杨溥也泪流不止。
一个人大步闯进来,却是个宦官,他手里提着一把不知从何得来的横刀,兀一进屋,左右环视哭泣的宦官、宫女们一眼,眉头一竖,尖利的嗓子陡然喝道:“都哭甚么!陛下在此,尔等不好生伺候,竟然自顾自哭泣,成何体统!”
杨溥和众人不约而同望向来人,不时又齐齐收回视线。这个宦官他们大多认得,不过是宫里一个寻常宦官罢了,没甚么品级,平日里毫不起眼,碰到稍有品阶的宦官,还得低声下气陪着笑脸。
这样一个宦官,自然没有人去重视。若非宦官、宫女们此时都乱了心神,少不得要呵斥他一顿,甚至是打骂一阵。
宦官见无人理他,勃然大怒,提到走向几名有品阶的宦官面前,二话不说,举刀就砍。伴随着几声惨叫,那几名平日作威作福的宦官,此时不是命丧黄泉,就是身受重伤哀嚎不停,全都倒在血泊中。
谁也没想到这个宦官竟然敢杀人,一时间都惊恐的望着他,连哭泣都忘了。在那把滴血长刀的陪衬下,这个平日里毫无亮点的宦官,长身而立,此时成了众人仰望、畏惧的对象,令众人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见众人都安静下来,忍不住哭的人也只敢压低声音抽泣,宦官左右环视一圈,露出满意之色,这便提着带血长刀,来到杨溥面前。
“你……你要作甚?”一个本身就据有阴气的宦官,在这样一个阴气的夜晚,提着阴寒的长刀逼近过来,怎么都显得太阴森了些,况且对方脸上、衣袍上还沾有温热的鲜血,实在太过狰狞可怕,杨溥不禁往后退缩。
“陛下!”出乎意料,这名宦官并无对杨溥不利的意思,而是陡然大喝一声,怒目圆睁,“陛下还记得先皇否?”
杨溥惊恐未褪,错愕的望着眼前这名宦官,不知他意欲何为。
“陛下可还记得,我大吴的偌大功业是如何打下来的?”宦官逼近杨溥,瞪着对方,“陛下可还记得,我大吴的江山曾饱受赞誉?”
杨溥怔住。
宦官又厉声喝问:“陛下身为大吴皇帝,竟然要忘记先帝的赫赫功业不成?”
杨溥心底一股热火陡然升起,“朕当然不会忘!”
他当然不会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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