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国帝王-第17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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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龙军军镇在幽州,戍卫大唐北部边境,是幽云最重要的军事重地,如今契丹雄踞北方,时常入侵,且耶律阿保机素有饮马黄河之志,在如此境遇下,卢龙军统帅的责任、风险,都不可谓不大。李彦超身为卢龙军大将,自然要为自身和卢龙军上下万余将士身家性命考虑。
在李存审上书请归朝中后,李彦超原本以为,朝廷会派遣一员资历老、实力卓绝的名将前来幽云坐镇。他暗地里和李彦饶等人合计过,这个人选,最好莫过于大唐番汉副总管李嗣源。只有李嗣源这样的老将、名将,才能应付日益强大且狼子野心的契丹蛮贼。
李嗣源没来,来的人的确和李嗣源有莫大渊源,但这种渊源,却是李彦超事先怎么都不希望看到的。李从璟的名号李彦超并非没有听说过,也知他在过往一年中屡建奇功,未尝一败,但他毕竟年轻,他的“不败”,在李彦超看来,不是他天下无敌,而是经历的战事还太少而已。所以当闻听李从璟北上幽云的时候,李彦超是拒绝的。
但他拒绝没用。
所以他很痛苦。
李从璟北上第一件事,就是征调大军陈兵边境。而他自己,则是连影子都没让其他人见着。这也就罢了,他竟然扮作商队,直接去了西楼!李彦超初听这个消息时,差些没惊掉下巴,草原是那么好去的么?西楼是那么好闯的么?那不是青山绿水,是有阿保机坐镇的契丹大本营!李从璟此举,不是胡闹是什么?简直是视军国大事为儿戏!
随即,君子都于葫芦楼大破耶律德光的消息传回。消息虽然令人振奋,但在李彦超这个行家看来,不过是投机取巧的伎俩罢了,能取胜有太多侥幸因素,且这样的事偶尔为之尚可,若是以此作为常态,依赖性太甚的话,必然马失前蹄。因是,在领军赴边之前,李彦超又拒绝了一次。
可惜,还是没用。
随后,大军在边境呆了许久,卢龙军一枪未发,李从璟一声令下,而大军主力又得班师回幽州,李彦超气得砸了桌子,大骂李从璟行事荒唐、不知兵!在给李存审的信中,李彦超第三次提出拒绝。无奈,不出所料,仍旧没用。是李彦饶百般劝说,李彦超才遵守军令,让卢龙军主力撤回幽州,而他带领卢龙军一部和百战军一部汇合,去跟随李从璟进行下一步行动。
随后听闻君子都在草原转战各处,连战连捷,李从璟从虎穴脱身,途中更大败契丹追兵,这一个个如同说书一般的故事,震惊了李彦超。他久在幽云,却从未踏足草原,不是他不想,是没有这个实力,并且他也一直认为,唐军要攻入草原,难度太大,非一朝一夕之功。便在此时,他见到了真正做到了入草原如游山玩水的李从璟。从那时起,李彦超开始怀疑,这世上可能真有一种人,的确是无法用常理去度量的。
之后,大军“毫不费力”克平州,复又重建平州,在李从璟逐渐被平州军民神化的时候,李彦超也首次体验到了被百姓视作“无敌王师”的感受。在幽云征战多年,那是他第一回被百姓看作救星,看作保护神,看作边境的希望。在被无数百姓包围,眼见男女老少振臂同呼“护边击贼”“卫平州,越长城,复营州,入草原”的时候,李彦超心中也涌起过一股能破敌雪耻、马踏西楼的豪情。
那是他第一次觉得,西楼离他并非那般遥不可及。
但这并不能让李彦超完全信任李从璟,一时热血冷却之后,他审时度势,觉得李从璟能力如何,还有待观瞻。
在平州军议那一晚,李从璟和杜千书一番攻守策略之论,让李彦超眼界大开,他始得知,谋国、谋战之法,竟是如此精妙,让他叹为观止。随后一路败耶律赤术、攻克营州,又是无数军功入手,然这都不是让李彦超彻底信服李从璟的理由,虽然有这些战绩,李彦超已经足够信任李从璟,但他在心底仍旧保持有一份谨慎,想要再多观察一两分。
直到耶律敌刺率领三万契丹大军杀来,耶律鲁多绕行百里奇袭,唐军陷入困境之中。
前日夜,在议定此事时,李彦超的确是打了退堂鼓的,敌我悬殊过大,兵力捉襟见肘,形势不利,一时又难以找到突破口,李彦超觉得,既然早晚要退,不如趁契丹合围未成,尽早退却。
然而李从璟一席话,让他有了战心,“若护边击贼之事若人人可为,还要我等作甚?”“常人不能为,今我为之,方显我辈之能,彰我辈英豪本色!”但有此还不够,沙场征战固然需要热血、士气,然更需要策略得当,否则便是匹夫之勇,是鲁莽,早晚难逃败北。之后,李从璟一番气定神闲的谋划,才让李彦超真正了解到,李从璟竟是已有成算。
临危不乱,遇难不折,李彦超不仅看到了李从璟身为一军主帅的雄才大略,也看到了他的品性。
李从璟虽有妙计,李彦超亦认为可行,然战事仍旧充满变数,便是没有变数取胜也不易。出征前,李彦超在给李存审的绝笔信中写道:“儿戎马十数载,与契丹战百余场,胜负参半,全赖父亲之智、将士之勇,勉力支撑而已。儿尝闻‘将者,军之胆’,亦闻‘为将者,当智、信、仁、勇、严’,及见军帅,方知此何之谓也。精锐之师,莫不‘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霆’,百战军之谓也。”
“今契丹大举来犯,全军危急,当此之际,唯有迎难而上,置之死地而后生,断无消极后撤而能得利之理,军帅谓之‘狭路相逢勇者胜’,儿深以为然。儿先前轻视军帅,此乃儿之失,今日闻听军帅之言,念及军帅出平州时所言,方知军帅之志,不在消极防守,而在积极进攻,儿始信,护边击贼以出兵草原者,非军帅不能为之。”
“父亲曾言军帅‘虽年少,定国安邦非之莫属’,之前也不信,而今也不疑!儿不才,亦曾随父亲征战千里,历经生死,非一无是处,今欲随军帅正我大唐男儿之雄威,击契丹蛮贼之嚣张气焰!儿不才,运筹帷幄非所长,所能为者,冲锋陷阵而已,今欲奋而击贼,虽死,军人宿命,父亲不必挂怀!唯望我大唐千百万儿郎,前赴后继,不叫契丹掠我边地如游猎、圈我边地百姓如牧羊,以为我国中无人!”
第244章 北境边城战事烈,庙堂云谲天下变(八)
李彦超抱必死之志出征,然却并未死在激战中,而是大胜凯旋,因此他平安入城之后,对李从璟更加敬服。
李从璟不知李彦超心中所想,却也从李彦超的眼神中感知到了他的“热切”、“忠诚”,那是一种想要在他麾下,随他征战四方、建功立业的冲动,李彦超不曾掩饰,李从璟亦不难发觉。
相比之李彦超剧烈的情绪波动,郭威、孟平就要淡然得多。作为百战军将领,对李从璟和莫离“神鬼莫测”的计策,他们早已习惯,今日之胜,不过是厚重的征战手册上,又翻过去了平常一页罢了。
在李彦超、郭威等率领唐军主力入城之后,应该是察觉到克城之事,一时不可为之,契丹大军停止了对营州城的围攻,撤退到营地中去了。李从璟因是对诸将笑道:“契丹虽渡河,攻城不到一夜便引退,非是其不愿克城,实不能为也!今我有诸位虎将若卿等,又有八千虎贲将士为羽翼,你我同心同德,契丹蛮贼人数虽众,又能奈我何?”
诸将闻言皆振奋道:“有军帅统军,虽以一敌十,我等不惧!”
李从璟坦然受了这句“奉承话”,和诸将环视城外契丹大营、军阵。近处灯火边地,如浩瀚星海,感受到夜风扑面,耳畔呼啸的北风含着旷野的寂静,他真诚的对诸将言道:“之前骤闻耶律鲁多奇袭时,军中将士多有担忧怯战者,一日之间而能让形势巨变,多亏众将士众志成城,欲展我大唐儿郎之勇武,不叫契丹蛮贼以为天下无豪杰。幽云数十万百姓,数十年来翘首以盼王师北伐,人人渴求和平若久旱望甘霖,今我等至此,不可叫百姓失望!”
李从璟言辞恳切,众将皆能感受到他言语之间的厚重情义,李彦超叹道:“军帅有悲天悯人之心,心怀天下,目有苍生,幽云能得军帅来坐镇,是百姓之福!”
郭威眼界更宽广些,李彦超话音落下,他接着道:“本朝自安史之乱以来,九州失宁,各地屡有战事,臣子不轨,逆子作乱,更添蛮子为祸边境,我大唐子民早已苦不堪言。尤其是黄巢之乱后,山河破碎,盗贼四起,贤者死于荒野,小人窃权于朝堂,朝廷赏罚失度,天下一片末日之象。想当年高祖太宗在世时,四海升平,八方来朝,上有君王得‘天可汗’之美誉,下有百姓以身为唐人而自豪,万里之外无数夷人不顾万里之遥、关山险阻,只为来我朝一睹天威,当时中原是何等盛世之象?而今不过百年,世风日下,贼寇丛生,国人惶惶,区区草原蛮族,竟然为患边地数十年而不能制,令人痛心疾首!”
郭威有愤然之气,这番话说得抑扬顿挫,很有感染力。的确,太宗武后时,大唐最是鼎盛,以草原为后花园,以西域为庭院,兵锋越过里海,周边无数小国来朝,争先恐后。大唐的子民走在路上,都是挺着胸,昂着头的。
不过郭威这番话有些犯忌讳,“崇古贬今”,那不是变相批驳当今的皇帝李存勖,说他不贤么?是以李彦超等人虽深以为然,亦有类似感叹,却不敢接话。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不就是眼下的世道么?惜乎王公贵族,不知体恤民力;痛哉满地权贵,不知发愤图强!”在片刻的沉默之后,有人率先打破沉静,话一出口便是“大逆不道”之言。众人循声望去,就见孟平眼有激愤之色,面露不屑之意,似乎是对当朝权贵很是不屑。他望着城外的契丹营盘,扶刀挺立,道:“倘若大唐依旧国强,区区蛮贼,焉敢马踏边关,戮我同胞?!”
李从璟见孟平颇有些意态奋发,遂问道:“世道如此,你我身在局中,该当如何?”
孟平朝气蓬勃,坚定道:“当马上定国,马下安邦,佐我贤主扶河山、正社稷、安黎民,如此方不负此生为唐人!”
这是孟平第一次在李从璟面前吐露大志,李从璟甚奇之。细看孟平,眼前的年轻将军竟是不知何时已褪去了稚色,不复当年的迷茫与懵懂,一身战场上磨练出来的杀伐英武之气,让人顿觉眼前亮堂非常。
兄弟如此雄姿英发,李从璟一时感慨万分,鼓励道:“古之贤才,皆上马能征战,下马能治国。今我兄弟有卫霍之志,闻之叫人振奋,当自勉自励,不叫一腔热血、满腹才学付之东流!”
孟平转身面对李从璟长拜,“公子有言,孟平自当奋勇!”
两人相视一笑,多年的默契让他们无需再多言。
郭威见此,心道:我跟随军帅虽时日尚短,但平日与孟平接触不少,却不曾听他有过豪言壮语,不意其志竟如此宏伟,诚如军帅所言,闻之叫人振奋。孟平,军帅家臣,尚有大志,逢战争先,临阵在前,常有奇功,我当奋发不息,不能叫他给比了下去!
比之郭威,李彦超更惊讶些,他想到:早知百战军良将猛士如云,此番以来数次大战,其战力已让人惊叹。今又见郭威之胸怀、孟平之志向,想不到百战军的将领竟都是如此栋梁之材,难怪其自建军以来,未尝一败。我当自勉,不能落后于人,让军帅小瞧了卢龙军。
念及于此,李彦超道:“郭将军、孟将军志大才高,末将佩服,能与百战军并肩作战,实乃卢龙军之幸。军帅,明日击耶律敌刺,末将愿为先锋!”
李彦超的积极心态让李从璟很欢喜,他笑道:“将军之意,本帅岂能不知?然则,眼下大军尚不急出战,当依托城防工事,疲敝契丹蛮贼,待其兵锋失锐后,再予其雷霆一击不迟。届时,本帅必用将军为先锋!”
李彦超并非不知眼下战事当如李从璟所说,先求疲敝敌军,再求破敌,之所以请战,是要让李从璟知晓他和卢龙军的战心。见目的达到,李彦超也不多言,抱拳应诺。
接下来几日,契丹大军昼夜不息,在耶律敌刺的督战下,猛攻营州城。唐军依托城防工事和之前所作的充分准备,应付的有条不紊,没有出现什么差池。
唐军固然不满万人,然如李从璟所言,无论是百战军还是卢龙军,只要同心同德,那就是“八千虎贲”,契丹虽兵力占优,要克城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况且有城外土城在,契丹军又不得不分兵牵制,以防土城中的唐军背后突袭,力量又被分散。
耶律敌刺见要攻克营州城,非旦夕之功,几日之后,转而去攻土城。李从璟在看清耶律敌刺的意图之后,下令李彦超、郭威、孟平等率军五千出城迎敌,以牵制契丹兵力,实现建土城时所立下的“相互援引”的战略目的。
不料耶律敌刺攻土城是假,围点打援是真,在五千唐军出城之后,反向杀将过来,想要吃掉这五千唐军。
然而这种战术,对熟悉后世那支军队战法的李从璟而言,明显没什么效果。未等耶律敌刺实现他的战术布置,李从璟就调回了出城的唐军,让耶律敌刺白忙了一场。
几日对战下来,唐军稳如泰山,耶律敌刺始终不能攻上营州城头。
在这期间,出现了一个小插曲。
被李彦超、郭威东征击溃的耶律鲁多,带着数千残兵败将姗姗来迟,终于跟耶律敌刺汇合。
前番李彦超、郭威虽然大胜,但在兵力不占优,且耶律鲁多所部尽是骑兵的情况下,无法聚歼其军,倒让耶律鲁多捡了一条命。
耶律鲁多的回归,无疑壮大了契丹军力。在此之后,耶律敌刺依仗其军力雄厚,对营州展开了多战法的进攻。
那日,李从璟在诸将的陪伴下,立于城头,看见了耶律鲁多率军自东方汇入契丹大营。眼见契丹军力得到扩充,李从璟却没有半分忧色,不过却也对身边众将道:“耶律敌刺军力得到壮大,其必竭力攻城,我等当防其使用手段。”
仿佛是为印证李从璟的话一般,攻城第五日,契丹军大举出现在城南,万余人,人皆荷土,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