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魂-第5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我刑满释放前,农场管文教卫的杨副场长找我谈过一次话,极想留我在农场工作。
我没同意。“不喜欢我们农场?”他是南下干部,说一口北方话,“农场哪点不好?”
我说:“农场好。我很喜欢。”
“我们农场什么人才都有,就缺你这种能画擅写又能唱的人,想你留下来工作。”
“我不留下,”我说,“我妈妈和妻子不会同意。”
“这你不要担心,我们会去做工作,场领导专门开了个会,决定重新起用你做干部……”
“最好莫,”我不想听他说下去而打断他说。
杨副场长板起了脸,审犯人样盯紧我,“你出去后是很难找到工作的,你信我的话吗?”“我信!”我不在乎地说,谈话就这样结束了。
顺便提一句,我在农场时杨副场长对我很客气,给了我出入自由的方便。他是个正直的好干部,文化大革命中他被几个劳改犯活活打死了。“好人的命总不济,”这是作家老李的话。
老李身上有两处枪伤,一处在腰上,那是日本鬼子留下的罪证;一处在下身,那是解放上海时给国民党土兵瞄准打的,那歹毒的一枪干掉了他一粒睾丸。作家老李的脚很大很宽,走路脚步又重,很费鞋子。劳改农场不是制鞋厂,不可能一双又一双地发给他鞋子。一双新鞋常常只能穿十天半月就拿他那两只硕大的脚挤得五马分尸了。冬天里他常常是穿着自打的草鞋挑土,那两只大脚又红又肿,生满冻疮,脓血直流,疼得他龇牙咧嘴,满头是一粒粒黑汗。我常常同情地大笔一挥,多为他画几个“正”字。我在农场的那两个冬天都是修洞庭湖的防汛堤。逢到没有画和标语要写的时候,我的工作就是缩在工棚旁背河风的地方,戴顶冬帽,用围巾围住脖子,手中捏支笔舒舒坦坦地给那些囚犯画“正”字,挑一担土画一横再挑一担画一竖,挑五担就是一个“正”字。这是一件有油水可捞的美差,那些狡猾的犯人总是瞒着场干部往我大衣里塞几包烟或半瓶酒,无非是请我画“正”字时勤奋点。因为场干部规定每人一天必须挑满五十担。在那段难忘的日子里,我们囚室的烟酒都是我提供的。作家老李是个烟鬼,一天要抽包多烟,常常拿着犯人进贡给我的烟不做烟抽,一手夹一根吸着。那些刑事犯也不知是从什么途径弄来的烟酒,总是往我棉大衣里塞,冲我媚笑。顺便说一句,若我信了杨副场长的话留在农场工作,文化大革命中我无疑也给刑事犯们劈开了脑壳。记得一天下午我坐在堤下工棚旁画“正”字,刚起身走前两步(打算把一个犯人塞给我的半瓶酒给老李暖暖身子),身后工棚“轰卤一声巨响,整个工棚倾塌的位置正是刚才我坐的地方。工棚顶上码着五吨水泥,若是我晚离开三秒钟,就是有三头六臂也将给砸成烂泥巴。作家老李丢下担子跑过来,把他那粗糙的大手放到我肩上,捏了捏我肩头,”你真命大,天老爷有眼,这你应该看出来了。“我瞧着身后倒塌的工棚,不敢相信这是事实。
我确实命大。
我常常想我活着毫无意义,我画画与他人无关痛痒。我丝毫不能给人快活。我侄儿国荣却能。他在马来西亚有两个大商场和一栋大厦,在泰国和印度尼西亚都有商场和公司,他养着三千多人,他能让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发财,他想要谁当经理就可以提拔谁当经理,他可以让人感激涕零。他脾气不好的时候也可以让人破产。他是马来西亚广达旅游服务有限公司至高无上的活神。
他还只30几岁,活得很够劲。
我30几岁却是个疲于奔命的画匠,穿着汽车司机那种蓝工作服,拎着烂油画箱,像个漆匠,到处画毛泽东像,站在脚手架上,一丝不苟地画着,汗水涔涔。话说回来,画毛主席像在文化大革命中是件最幸福的事,它可以使我大把大把地捞钱。1966·67、68、69、70这5年里,我平均每月的工资少说也有六百元,若是把那些钱存起来,我提前十年就成了“万元户”。但我没法存,因为红卫兵小将和街道上的造反派知道我劳改过,还出身地主,常常对我进行突然袭击。1967年某月的一个寒夜,长沙市二中的红卫兵小将突然包围了我家,刀枪闪晃,破门而入,把我,秋兰和母亲从床上吼起来,命令我们立正站在屋中央,还必须把两手的中指贴紧裤缝。他们翻箱倒柜,把我舅舅遗留下的老式架子床拆开,锯断,看是不是藏有金条。最后他们在厨房里找到了钱。他们因找不到金条,找不到“变天帐”,其中一个家伙发脾气地一脚踹翻了放在碗柜下的一只绿坛子,还极不解恨地一榔头砸在坛肚上,坛子破了,一叠叠拾圆的钞票显了出来。“这你怎么解释?”那位小将大步走拢来,目光如炬地问我。我说这是画伟大领袖毛主席像所获的报酬。他们要把我带走,我说:“明天我要去市公安局画毛主席像,你们把我抓走,市公安局的找来,会说你们不是真爱毛主席,市公安局的礼堂里急需要幅毛主席像。”他们迟疑了,他们骂了我几句,要我老老实实好好生生地画毛主席像,然后他们走了,那笔钱当然也带走了,说是没收做活动经费。
我记得是4500块钱。
我学乖了。我赚了钱就用。我把十块钱当一块钱用。那时候十块钱能使人活上一个月,我却在一天中花掉几十。那几年我的苦恼是怎样把钱用完。我把过作家老李500元钱,还寄给他过500元钱;把过街坊一个拖儿带女的大嫂300元钱,把过另一街坊200元钱。我把过很多人钱,有不少是我瞧着可怜的陌生人。我像大亨二样乐于施舍。那时候画毛主席像钱给少了就意味着对毛主席他老人家不忠。现在的年轻人当然不会明白。我画了许许多多幅大型毛主席像,没一幅低于过100元的,最高的达500元一幅。当时人均生活费12元一月就够了,一个学徒的月薪18元,省委书记张平化也只200元一月。我是三个省委书记的收入。我是文化大革命的局外人。那些年凡是我所认识的好人都挨过斗,挨过整,挨过牛皮带抽打。我在那些年除了被红卫兵小将抄过几回家外,一切都很自在。画主席像是我的专长。那个年代街道上常常组织“二十一种人”办学习班,一边把“黑五类”
揪到台上批斗,我既属于二十一种人又属于黑五类(我是地主出身兼反革命),按说我应该在文化大革命中九死一生,那种时刻要自我反省自我交代和检举揭发的学习班可以把人折腾得人不人鬼不鬼死去活来的,我却轻易地躲过了。每次居委会主任来通知我学习,我总是借着画毛主席像的由头一走了之,谁也不敢阻挡我去做最神圣的事——画毛主席像。
我要感谢我学的这门专业。
11
1955年我如果信了我舅舅的话去读北京师大(那年我同时考上了北京师大和浙美两所大学),文化大革命中我肯定会被历史的车轮碰得伤筋折骨或者饿死了。舅舅对我学美术大为光火,有几回把我画画的书和工具扔到阴沟里去了。舅舅是匹性情暴烈的马,他死得早是因为他想死。舅舅得的是肺病,这在当时已能治好了,但他不愿配合医生吃药,他把药都从窗户里扔了出去,他说这样了结一生很好。三十年前,他曾很理直气壮地冲他爱慕的一位门第很高的千金说:“我不会自杀,你放一百个心,最多我只是病死。”
他死的时候刚满50岁,那年我上大学二年级。
舅舅没有结婚,他把我当亲儿子看,对我要求极严。他对我要去浙美读书又气愤又伤心,强迫我把美术学院的录取书交出来。
他拿出一副杀人相威逼我把录取书烧掉。他说上北京师大数学系,凭我出生的时候脸上有紫霞之气(鼻子是黑的)的兆头,也许能做个教育部长。“学画画有什么出息?”
我说齐白石很受周总理尊敬。舅舅横我一眼,“那只有一个。”我说徐悲鸿也受周总理尊敬。
“闭嘴!”他咆哮道,“什么东西不好学?嗯?我问你?”他从我左边走到我右边,又从我右边走到我左边,“学美术造化再大也就是画画,”他小看已极,“那有什么光宗耀祖的?!”我对舅舅一味地要我光宗耀祖心里很不舒服,“你又不是我父亲,你没权管我。”我顿感眼里金星一冒,半边脸火辣辣地,他一个巴掌拍在我脸上。
“你这黄眼畜生!”他眼睛充血地说,“你要是我崽,我就一菜刀剁死你!”母亲怕我和舅舅打起来,求和道:“算了,随他去。”舅舅指着我母亲,“你懂个屁!”母亲抽泣起来,拿枕巾捂着脸说:“由他去由他去……”舅舅就一副强盗相瞪着我,形同一只狂怒的猫,“没有志气的东西,你们何家就断送在你身上!看你怎么有脸上黄泉路上去见你的祖宗?!”
我死后确实无脸去见爷爷父亲他们,我曾祖父在清朝年间做过湖南的学政(这在省志上是留有大名的),我爷爷在地方上也算个大乡绅,我父亲做过国民党的县长,我家上辈人都或多或少有点头脸,所以我很希望阴间地府还有另一扇门,让我不至于同爷爷,父亲,舅舅碰面。
话说回来,倘若舅舅在九泉下获悉中国大陆上发生了场空前绝后的文化大革命,我想他对我学美术就不会怀恨了,因为就算我遵循了舅舅的旨意上北京师大数学系读书,即便我在1961年没有打成反革命分子去劳改,单凭我这地主出身和特务两顶大帽子,(文化革命中,我所知道的不少在海外有关系的人,尤其是解放前夕跑出去的国民党家属,几乎全被戴上了隐藏的阶级敌人和特务的帽子。)我的日子就会如热锅上的蚂蚁般难熬,若再添上反革命分子的身份就更可想而知了。
我再一次要说我要感谢美术这门职业。
毛主席的光辉直接照耀着何光宗。
1968年10月我在长沙市商业局革命委员会画完“毛主席去安源”的大幅油画像,又被请到省商业局画毛主席胸像,在那里我遇见了尚青青。尚青青当时已给文化大革命的浪潮冲得乌呼哀哉,罪名是叛徒的老婆,她丈夫历史上有污点,被造反派打成叛徒且关黑屋子里反剩我在那儿画毛主席像时,尚的工作就是打扫食堂内外的卫生,抹桌子,扫地和运垃圾等等。我画的那幅毛主席像有半壁大,是我这辈子画的最大的一幅,是打格子放大画的,我常常得退到卖饭菜的窗口观看画面效果,好及时修改。尚总是低着头扫地或抹桌子,不敢看我,脸上是那种麻麻木木的表情,让我极其同情。我在那里画了将近一个月,同她说话只有一次,那是我快要完成这幅毛主席像的前几天,那天下着滂沱大雨,食堂内充满一股油腻腻的猪油气。中午吃饭的人刚走完,尚下身透湿地走了进来,她的裤腿都打湿了,脚上的一双解放鞋还咕唧出水,那可是11月初冬的日子,我一连听见她打了几个喷嚏。
“尚青青,”我终于克制不住自己感情地走上去,她抬起头瞧着我神气像条鱼,我脸顿时血红,声音都哑了,“你回去换双套鞋罗,”我说,“你会病了去。”她看着我,没说话,她又低下头扫地,随后她走出食堂消失在雨雾中。后来的几天她都没有来打扫卫生,她病了,代替她的是个白发老头。后来,我完成了画像,过了两天来拿钱时尚青青又在食堂里抹桌子扫地了。那天上午我去找他们革委会伍主任批条子,伍主任一个饱嗝打给我,“你来得正好,”伍主任严肃地说,“伙计,你的画有点问题。”我想不出会有什么问题,“除非是反革命分子搞的破坏,”我说。伍主任瞟我一眼,“在我们商业局的黑五类里还没有一个不怕人民的铁拳的。”他说,“问题是出在你自己手上。”
“不可能。”我说。伍主任霍地起了身,“来,我们去看。”他先我一步出门,我跟着他,一路上又有几个人加入了我们的行列,于是一行人走进了食堂。伍主任对我那幅毛主席像指出的毛病,是我这一辈子也忘不掉的,因为他忠于得过了分。“你看,毛主席像,应该眉心,鼻子,下巴,领扣和第二粒扣子成一条直线。”他站在毛主席像前指手划脚地说,“你没画直,这是路线问题,伙计。”他是指风纪扣,领扣和第二粒扣子这条线没有对准鼻尖和眉心。我拿出毛主席像给他看,“又不是我没对准,是像上没对准,这我不能随便改。”我说,这时我蓦然又瞅见了尚青青,她望着我们。伍主任的脸挂不住了,“哦哦是这样的。”
他感到自己丢了丑。后来他想在钱上面卡我一下,也让我不痛快。
“好多钱?”回到他的办公室后他问我。我说:“四百元。”“四百?”
他的眼镜都从马脸上掉了下来。他拾起眼镜又说:“没有那高吧?”
我瞥了眼墙上的毛主席像,“我是画毛主席他老人家。我在很多地方画伟大领袖毛主席像,”我加重语气说,“还从没碰见过革命造反派在绘制领袖像的报酬上同我讨价还价过!不信你可以去问。”
伍主任盯了我良久,忽然从抽屉里拿出信纸和笔,伏在桌上写道:“伟大领袖毛主席巨幅画像绘制费四百元整。”
回到家里,我把四百元钱塞进一只烂纱袜子里,又把袜子塞进旧套鞋里,把套鞋扔在床铺下。“我想那些红卫兵小将总不会怀疑这只烂套鞋里有名堂吧。”我对秋兰说。
次日秋兰又把400元钱从套鞋里拿出来,塞进一只废弃了的藕煤炉的夹层里,用煤灰埋住,再把几只烂鞋子烂碗放在炉子上。这笔钱直到1975年才起出来用。当时已不兴画毛主席像了,当时我在工艺美术社画蛋壳画古色古香的花瓶和茶壶,工资是80元一月。这笔钱救了家云一条生命。那年春天家云患了急性肺炎,发高烧打摆子,全身摸起来烫手。我和秋兰急急把女儿抱到三医院,医生说:“要先交200元住院费。”我感到一种茫然,我的工资是80元,秋兰是36元一月,活得还是比较宽松(那个时候生活水平仍很低),但也没有余钱。
医生看我愣着,强调说:“细妹子得急性肺炎是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