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公诉-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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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长恭做了个制止的手势:“子菁同志,你性子怎么这么急啊?过去你不是这个样子嘛,听我把话说完好不好?”又说了起来,“我们领导同志不以权代法——事实上我们也没有以任何形式干涉过你们独立办案嘛!那你叶子菁同志呢,也不能以情代法!这一点,朝阳同志提醒过你,我好像也提醒过你,你做得怎么样呢?办案过程中受没受到过感情因素的影响啊?不能说没一点影响吧?”脸一拉,“子菁同志,这个放火案,你们检察院依法去办,一定要从重从快,不能再拖了!工人同志们的困难是一回事,依法办案是另一回事,你这个检察长头脑要清醒!”
王长恭的重要指示终于做完了,叶子菁以为可以轮到她汇报了,正要发言,却又被林永强阻止了:“下面,我就王省长今天的重要指示谈几点具体意见……”
直到这时,叶子菁才彻底明白了,这个名为听她汇报的会议,实则是打招呼定调子的会议。没有谁想听失火的案情汇报,她被愚弄了。王长恭已经把放火的调子定下来了,他们检察院必须听招呼按放火起诉,法院则会按放火判罪,查铁柱和周培成两颗人头就要落地了!叶子菁怎么也想不通:王长恭和林永强胆子怎么就这么大?口口声声不以权代法,却这么明目张胆地以权势压人,逼着她和检察机关将错就错,去知法犯法,而身为市委书记的唐朝阳竟然一言不发!问题太严重了!
林永强就所谓“放火”问题做具体指示时,叶子菁浑身直冒冷汗,再也坐不住了,悄悄把市委王秘书长叫到门外,焦虑地问:“王秘书长,这都是怎么回事啊?我们的材料五天前就送了,唐书记、林市长难道都没看?怎么还说是放火啊?”
王秘书长的回答让叶子菁吃了一惊:“你们检察院朝三暮四,一下子改口成失火了,可公安局还坚持是放火啊!唐书记、林市长看你们的材料,也要看公安局的材料嘛!领导们肯定要慎重研究,做分析判断,认可公安局的意见也很正常嘛!”
叶子菁失声道:“我们这份失火的上报材料可是和公安局通过气的!伍成义副局长最清楚,伍局一直在第一线和我们协同办案,我们双方意见是完全一致的!”
王秘书长沉下脸,不悦地道:“叶检,这你别和我叫,据我所知,长山市公安局局长目前还不是伍成义,是江正流!江正流同志作为公安局长是‘八一三’大案的第一责任人,江正流从没同意过你们检察院关于失火的定性!为这事,江正流气得要死,不但找了市里,还和唐书记、林市长一起到省城向王省长进行过专题汇报!”
江正流不愧是王长恭一手提起来的好干部,在这种时候不但狠狠给了她和检察院一枪,还把王长恭和林永强需要的放火意见及时送上来了!这就不能怪省市领导了,以权压法无形中变成了两个办案部门的意见争执,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王秘书长劝道:“叶检,领导们的意思你该看明白了,我看还是听招呼吧!”
又是听招呼!她叶子菁能听这种招呼吗?她要听的只能是法律和事实的招呼啊,无论如何也不能用查铁柱和周培成这两个失业矿工的血染自己的红顶子啊,如果她听了这种践踏法律和正义的错误招呼,就会成为国家和人民的罪人……
一股热血涌上头顶,叶子菁揣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再次走进了会议室。
江正流看着叶子菁重进会议室时激动不已的样子,就知道摊牌的时候到了。
摊牌是预料中的事,江正流想,这不是他要和叶子菁摊牌,而是叶子菁要和他摊牌,他不得不奉陪。你叶子菁感情用事,只因放火的犯罪分子是你老公黄国秀麾下的破产煤矿原矿工,竟然就把一场故意放火搞成大意失火,就敢把我堂堂长山市公安局搞得这么被动!你和你领导下的检察院是咎由自取,自作自受!你不要以为笼络住了一个别有用心的副局长伍成义,就算抓住了公安局,大错特错了,叶子菁同志!长山市公安局局长现在还是我江正流,公安局这个天一下子还翻不了!
情况很好,王长恭、林永强都不糊涂,失火的结论根本没被接受,在省城汇报时,唐朝阳虽然不同意定调子,抹角拐弯和王长恭争执了好久,现在还是和王长恭保持了一致。事情很清楚:放火的调子今天已经确定了,检察院必须照此起诉!
叶子菁也真是太不讲政治了,竟然打断了市长林永强的讲话,又嚷着要汇报!也不想想,领导们要你汇报什么?该汇报的你不早在材料上汇报过了吗?现在是要听领导们的指示,按省市领导们的要求把这个放火案的起诉工作做好!
果然,林永强很不高兴:“叶子菁同志,请你坐下,我没说要听你的汇报!”
叶子菁真做得出来,硬挺着站在那里:“那么,林市长,我就请您改一下口:在‘八一三’火灾正式进行司法定性之前,先不要再说是放火好不好?这一字之差,却有天壤之别啊!我们检察院送上来的报告说得很清楚,案情发生了重大变化……”
林永强火了,也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口气很严厉:“叶子菁同志,你今天到底想干什么?啊?请你注意摆正自己的位置,我和在座的领导还用不着你来提醒!”
叶子菁实在够顽强的:“林市长,本案涉及到准确定性,涉及到两个公民的生命,我必须在这个会上进行认真慎重的汇报!情况我刚才才搞清楚:公安机关认为是故意放火,我们检察机关不能认同!今天,江正流同志也在场,我想,我和江正流同志正可以当着各位省市领导同志的面,把问题摆到桌面上,谈个透彻明白!否则,不管是谁的指示,长恭同志也好,您林市长也好,我们恐怕都很难执行!”
王长恭盯着叶子菁,极力压抑着,嘴角微微抽颤,脸色难看极了。
唐朝阳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没说,砰然一声,折断了手上的铅笔。
林永强大概从未碰到过这种情况,桌子一拍:“叶检察长,既然王省长和市委的指示你难以执行,那么,我就没必要再讲下去了。现在,请你来给我们做指示好了!我和唐书记,还有长恭省长,包括在座的这些常委、市长们都洗耳恭听!”
王长恭忽地站了起来:“算了,子菁同志这个指示我就不听了,我马上还要赶到南坪,南坪市还有个会!”说罢,让秘书小段收拾起桌上的文件夹,起身就走。
唐朝阳、林永强和与会者们都很意外,纷纷站起来,出门为王长恭送行。
王长恭将大家全拦住了:“请同志们留步,继续开会,一定要开出个结果!”
王长恭走后,大家重新坐下,叶子菁又倔强地站了起来,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哭腔:“唐书记,林市长,同志们,首先声明,我这不是什么指示,我哪有资格给在座领导做指示呢?可作为一个检察长,我必须把职责范围内的事汇报清楚啊……”
林永强再次拍起了桌子,几乎在吼:“知道没资格在这里做指示就不要说了!”
唐朝阳敲敲桌子提醒道:“哎,哎,林市长,火气不要这么大嘛!”这话说罢,才又温和地批评起了叶子菁,“子菁同志,不能太以自我为中心啊,更不要这样自以为是嘛!你检察院说是失火,他公安局说是放火,我们暂时接受了公安局的说法,用了一下放火这个词,你就一而再,再而三跳起来,不太像话吧?如果我们暂时使用你的说法,用了失火这个词,江正流同志是不是也要像你这样跳起来呢?如果这样的话,我们还能讲话吗?不就是一种暂时的说法嘛?着什么急啊!”
什么?放火只是一种说法?江正流注意地看着唐朝阳,心里不由一惊。
叶子菁似乎也听出了话中的意味:“唐书记,那……那你的意思是说……”
唐朝阳巧妙地阻止了叶子菁的追问:“子菁同志,我的意思很清楚,从王省长,到我和在座的同志们,包括你这个检察长,大家都要对法律和事实负责嘛!”
林永强意识到了什么,婉转地提醒说:“唐书记,咱可要开出个结果来啊!”
唐朝阳根本不接茬儿,看着林永强,又说:“永强同志,我看子菁同志也有正确的地方,我们在用词上是应该注意,也希望同志们注意,不要再提放火失火了,到底是失火还是放火,请检察和公安两家坐下来进一步分析研究,在他们得出一致意见之前,先用个中性词‘火灾’,‘八一三’火灾!”略一停顿,又明确指示说,“散会后,政法委田书记和王秘书长留下,你们和子菁同志、正流同志继续好好研究,就不在这里讨论了!说到底,我们这些省市领导都不是法律专家,火灾的性质不能由我们哪个人来定,党的领导绝不意味着包办具体案子,这是个原则问题!”
会议的风向一下子变了,变得极突然,包括林永强在内的与会者都怔住了。
江正流注意到,叶子菁眼中的泪水一时间夺眶而出,冲着唐朝阳点了点头。
沉寂了好一会儿,江正流才问:“如果我们公安和检察最终无法统一呢?”
唐朝阳说:“这也好办嘛,就请省公安厅、省检察院一起来定。再不行,还有最高人民检察院嘛,长山市委既不能以权代法,也没有义务做你们的裁判员嘛!”
直到这时,江正流才明白,放火的结论并没被唐朝阳接受,这个市委书记实际上是和省委领导王长恭打了一场迂回战,他和叶子菁的进一步交锋是不可避免了。
然而,唐朝阳毕竟是唐朝阳,明明否定了王长恭在省城给大家定下的调子,却又在总结讲话中口口声声要落实王省长的“重要指示精神”,对失业工人的不稳定状况和死难者家属的动向发表了一些意见,指示有关部门特别是公安机关和检察机关随时掌握并及时向市委、市政府反馈情况,尽可能把一切不安定因素消除在萌芽状态,维护社会安定。唐朝阳要求对“八一三”火灾案尽快起诉,具体时间却没定。
散会之后,政法委田书记,市委王秘书长,还有他和叶子菁都留了下来。
叶子菁没等领导们全走完,便攻了上来:“江局,我说你是怎么回事啊?怎么又是放火了呢?情况你们伍局最清楚,失火的定性也是你们伍局同意的,你们怎么又向王省长汇报起放火来了呢?江局,我受点委屈没什么,可事实就是事实啊!”
江正流见叶子菁提到伍成义,心头的火不由地蹿了上来,故意装糊涂道:“哎,叶检,怎么这么说啊?老伍和你们合作得这么好,就没和你们通过气吗?我和徐政委从来就没认可过失火这种说法,看到你们的报告我让老伍找过你的嘛!这是不是事实啊?向王省长汇报,也不是个人汇报,是我们公安局的汇报,老伍事先应该知道嘛,怎么会没和你,没和你们检察院打声招呼呢?回去我问问老伍吧!”
叶子菁“哼”了一声:“别问了,江局,我们还是面对现在的现实吧!”
现在的现实是:同一场大火,却由两个执法部门得出了两种完全不同的定性意见,省市大部分领导的态度很清楚,已经明确接受了放火定性,就连唐朝阳也没认可叶子菁的失火意见,这个死板的市委书记没气魄,说来说去只是不愿定调子罢了。叶子菁如果聪明的话,应该就坡下驴,就此打住。江正流相信,只要叶子菁和检察院放弃这种带情绪化的定性意见,不再坚持失火的说法,王长恭、林永强也许都会原谅她,毕竟是工作争执嘛,他也就没必要进一步和叶子菁撕破脸皮了。
然而,叶子菁不知是哪根神经出了问题,竟然摊开卷宗,慷慨激昂地向政法委田书记和王秘书长汇报起了放火定性的“严重错误”,什么查铁柱因为老婆自杀,绝望自诬;什么周培成说不清那半小时的疑点是因为接自己卖淫的老婆。其实,这些细节早先送给市委的汇报材料里都有,田书记和王秘书长听着就很不耐烦了。
最后,叶子菁愤愤不平地道:“放火可就是死刑啊,如果我们将错就错,杀了这两个罪不当死的工人同志,不说将来错案追究了,我们自己的良心能安吗?”
江正流不得不撂下脸了:“叶检,面对放火造成的严重后果,面对一百五十六个死难者的家庭,面对那些失去了儿子、丈夫、父亲、女儿、妻子、母亲的人们,你们手下留情,不让放火的犯罪分子得到法律的严惩,良心就可以安宁了吗?!”
叶子菁又往回缩了:“江局,我们还是回到事实上来,请你举证放火事实!”
江正流平静地道:“事实你面前的卷宗里都有,我不必再罗列了。查铁柱自己承认放火也好,在你们检察人员的诱导下翻供也好,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一、查铁柱主观上有报复大富豪娱乐城和苏阿福的犯罪故意;二、客观上大富豪的起火又确实是查铁柱烧电焊引发的;三、查铁柱对大富豪的内部情况十分熟悉,对三楼仓库堆满易燃物品是清楚的,如果没有犯罪故意,就应该料到这一严重后果!”
叶子菁态度也很平静:“那么,周培成呢?在你们看来又是如何放火的?”
江正流胸有成竹:“叶检,关于周培成的问题我正要说:我们同意你们检察机关的意见,既然已有确凿的证人证词证明周培成的清白,放火的嫌疑应该排除。这一点,我向市委汇报时也说得很清楚了。而且,我和同志们都认为,周培成只怕连伪证罪也构不上。构成伪证罪的犯罪特征是嫌疑人的主观故意,周培成显然没有这种主观故意,他没有对我们执法机关陈述事实真相,是出于对自己隐私的保护。他去接自己卖淫的老婆,不好和我们说嘛!因此,你们不予立案的意见是完全正确的,如果你们检察院同意的话,我们这边准备马上放人!”
叶子菁叹息道:“江局,对周培成,你们还是实事求是的,这要谢谢你了!”
江正流笑了笑:“叶检,应该谢谢你,谢谢你们检察机关啊,周培成的问题还是你们的同志搞清楚的嘛。这一来,我们将来也就不承担错案追究责任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