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天国-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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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舍弟刚从家乡捎来的雨前茶。正经的洞庭君山茶。”
“你们湖南人有福。”肃顺说,“日日有君山茶可品。”
曾国藩道:“足下可比湖南人更好,你既能品到湖南的君山,也能尝到西湖的龙井,还有六安的绿茶,云南的普洱,足下之福大矣。”
“你不但会写文章,还会说话。”肃顺站起身,走到条几前,看到曾国藩写的四个大字是“大本大源”,字写得酣畅淋漓。他说:“你们翰林出身,字都漂亮,正经的馆阁体。”
望着这四个字质顺沉吟有顷,说:“这‘大本大源’可有多种诠释。说是指人的本性说得通,说是老子的道,也行,说是礼义廉耻未尝不可,甚而佛家释教也可引申到佛学色空中去。不知先生的‘大本大源’究竟何所指。”
曾国藩道:“倡学难道不可以称大本大源吗?惟学为本,天下之愚,皆因不学耳。”
“妙,妙,”肃顺爱不释手地说,“本人意欲夺君子之所爱,不知允否?”
曾国藩道:“只怕有污尊目。倘不嫌,拿去补壁就是了。”
肃顺也不客气,当即卷了起来,并且风趣地说:“几年后,先生成了国学大师,当了太子太保,那时就有洛阳纸贵之誉了,我也许凭此墨宝卖上几锭银子养家糊口,也未可知。”
“足下真会说笑话。”曾国藩饮了一口茶,望着肃顺那张大白脸问,“足下今日造访寒舍,不知有何见教?”
“无事不能登三宝殿吗?”肃顺反问。
“能,但足下不是。”曾国藩说。
肃顺一笑,拿出一个折子,打开来,说:“这有一个折子,是小军机为一个长毛发匪逆首所陈,奇文共赏,我是让你见识见识。”
曾国藩一笑,道:“哪个小军机会为贼人代呈?”
“丁守存。”肃顺答。
“丁守存?”曾国藩道,“他不是跟赛中堂在广西办军务吗?”
“是啊,”肃顺说,“不然怎么能与发逆有瓜葛呢?你洗耳恭听,听我念。”
肃顺念道:“……天下之所以未安者,文官贪酷而无能,武官庸懦而怯死耳。
陛下欲保民,而官府淫刑以逞,陛下欲求才,而官府忌才如仇。臣窃窥贼中文学之士,其才皆过于翰林学士,而不曾得一名,是以甘为贼所用也。贼兵不过万人,而官兵以数省之兵讨之,三年不能克,诸将之无能,亦可知矣。今洪某被俘,自知罪该万死,但谋逆之罪,事出有因,发匪中似某之人甚众,只反贪官,不反皇上,吾等皆忠于皇上之良民也,倘皇上能裁汰劣吏冗员,使天下得治测造反之民销声匿迹也。洪某自幼饱读兵书,有雄才大略,苦无人所识,倘圣上见用,能赦免死罪,当肝脑涂地,为圣上所驱遣,愿为讨贼先驱,吾知贼如知己耳……”
曾国藩颇有兴致地问:“这是个什么人啊?”
肃顺说:“此人叫洪大全,据称是发匪逆首洪秀全之胞弟,被赛尚阿擒获,解来北京献俘,这是今天皇上拿给我看的。”
曾国藩看了肃顺一眼,问道:“那么足下拿来给我看,又是何用意呢?”
肃顺笑嘻嘻地说:“我替你领了一份差事。”
曾国藩望着肃顺那双闪着狡黠之光的小眼睛等待下文。肃顺道:“对这个洪大全怎样处置,圣上有点举棋不定,那些军机、翰林们有说杀勿赦的,有说准降以诱逆匪的,其说不一。圣上让我找一位办事稳妥、头脑清楚、精干历练的大员,与我一同再审结此案。”
曾国藩捻着下巴上几络稀疏的短胡须笑道:“这怕不妥吧。这事自该刑部大堂去管,还有大理寺、都察院,我怎敢僭越?”
“刑部只能拟罪,”肃顺道,“而洪大全是可杀又可活之人,圣上让我们复审,必有不能告知众人的隐情。”
曾国藩思索片刻,问:“足下在圣上面前荐了我没有?还是只是足下一个设想?”
肃顺笑了:“早就荐了,你猜皇上怎么说?”
曾国藩说:“我不过随大臣们一起早朝过,居百官之末,圣上岂能记起我来?
自然是摇头。”
肃顺道:“非也。圣上一听老兄大名,立刻问:”是那个把养心殿所有字迹熟记在心,连痰盂上的诗也背出来的那个人吗?‘你看,他对你印象有多深!“曾国藩已经无可推托,只得说:“好吧,那我就跟足下见识见识这个洪大全是怎样一个三头六臂的人物。”
9。湘江蓑衣渡(一八五二年六月六日)楚勇头目江忠源在太平军自全州北上之前赶到了湘江要津蓑衣渡,士兵们在江忠源指挥下,几乎把湘江附近的树木全都代光了,他们把树木整根地插在渡口处,又往间隙抛石头,江水几乎断流,彻底堵塞了湘江航道。
这时,绥靖镇总兵和春乘船从西岸过来,江忠源迎候,二人寒暄毕,这位因夺双髻山有功而御赐花翎并得赐号铿色巴图鲁的和春一副春风得意的神态,他说:
“足下塞江截匪,可是亘古未闻的呀。”
江忠源说:“在下所招楚勇不过千人,均为家乡子弟兵,正面与贼交锋,无法樱其锋,只好用些小计谋。下官本是守制在乡之人,为保乡梓太平,涤生兄再三来函催办团练,我本一介书生,勉为其难,还须大人提携。”
“哪里。”和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光十七年先生公车人京时,曾国藩不是称你是他生平所未见过的大才吗?他那时即断言你当立名天下,先生何自谦?”
江忠源笑笑说:“将军看,发匪北上,是不是去攻长沙呢?”
和春道:“当然是直指长沙,我们要尽心尽力,勿使发匪北窜中原。”
10。 蓑衣渡江面太平军几百条船泊于蓑衣渡,俨然是水上堡垒。
杨秀清与萧朝贵等将领立于挂有东王大旗的船上,林风样报告说:“江忠源用大树把江道全堵塞了,水路无法通过。”
杨秀清当机立断:“放弃水路。由昌辉和达开率兵在西岸与清妖周旋,掩护天朝大军从敌人没设防的东岸关过去,翻越华黄山隘,绕道进取永州。”
萧朝贵说:“我去传令。”
石达开的杏黄字黑边旗和韦昌辉的红字黑边杏黄旗在军中飘扬。
夜幕渐渐降临,石达开、韦昌辉率后卫部队与和春部激战。
江上,太平军将几百条战船付之一炬,一时火光烛天,太平军已向东岸关转移。
一见太平军撤走,江忠源和和春马上带兵追击,夺得了太平军不少辎重。
冯云山撤在最后面,他见仓惶撤退的太平军把大炮都扔了只顾跑,就对石达开说:“辎重不能丢,没有火炮,将来怎么打仗。”
石达开去吆喝,可太平军拖起大炮走得慢,官军追杀渐至,又扔下了炮。
冯云山策马过去,大叫:“拖上炮走。”
话音刚落,一发炮弹呼啸着在冯云山面前落地,战马腾空,冯云山在硝烟中也飞了起来又重重跌倒下去。
石达开大叫一声:“南王!”驱马去救冯云山。
江忠源大兵已冲近,并且大叫:“抓贼首,有重赏!”石达开左砍右杀,杀出一条血路,总算把冯云山抱到了马上,伏鞍疾走,冲出了包围圈。
11。 全州南面小镇双牌充当天朝内医的赖汉英一直守候着重伤卧床的冯云山。
大营内外静悄悄的。
洪秀全悄然地又走进了帐篷,坐到了冯云山跟前,冯云山双目紧闭,鼻息微弱。
洪秀全见赖汉英叫他,就随他走到了帐篷外。洪秀全问:“怎么样,要紧不要紧?”
赖汉英说:“也许是我的医术太浅。我看南王不行了,拖不过一两天了。”
洪秀全呆了半晌,猛然抓住赖汉英的手,说:“不行,他不能走!你必须为朕救活他,天朝不可一日没有南王啊!”说到最后,已是带着哭腔了。
赖汉英叹气连声地说:“我岂有不尽心之理?实在是伤势太重,我没有回天之力呀。”
洪秀全表情木然地站在那里。
女官司琴走出来,轻声说:“陛下,南王要见您。”
洪秀全三脚两步地奔进了帐篷,只见冯云山已睁开了眼睛,精神状态很好。
洪秀全一坐下,立刻把冯云山的两手抓在手中。
冯云山轻声说道:“本以为能辅佐天王完成统一天下大业的,不想天不佑我,竟让我半道背你而去。”
望着冯云山那凄伤的表情,洪秀全有如万箭穿心般难受,他安慰冯云山道:
“快别说这话,你这不是很好吗?你走不得,你得帮朕一统江山才是,天父天兄怎能把你中途召回呢?”
冯云山苦笑了一下,似乎已不相信那渺渺茫茫的上帝。
洪秀全说:“你从八年前就为拜上帝教奔波传教,若论功,你是天下第一人,朕须臾不可离你呀,你不是比我更清楚吗?”
“愿望虽好,其亲寿命何?”冯云山的头在枕上转了转,四下望望,说:“有几句话,我想在长行之前告知……”
洪秀全心底又一阵酸楚。他叫赖汉英把服侍的男女全都带走了。
冯云山用手轻轻拍着天王的手,说:“我从前对天王说过,打江山难,守江山更难。”
洪秀全说:“记得,朕时刻谨记在心。”
冯云山说:“现在,距离打下江山,尚不知有多少艰难险阻,守字就更谈不上了。鸟之将死,其鸣也衷;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有几言相告,能认真一听吗?”
洪秀全鼻子一酸,泪流两行,他频频点头说:“你我如一母同胞,你有什么话,尽管直言。”
冯云山说:“得贤才者得天下。刘邦得张良、韩信,刘备得诸葛武侯,皆受益于人才也。不能说天国里人才不多,不过,除了少数读书人之外,多为粗人,打天下需要勇士,也要谋臣,天王从今往后,沿途可多打听,请当今名士扶持,这才能多走坦途,少走弯路。”
洪秀全说:“朕记下了。”
冯云山又说:“朱元津起事之初,靠众兄弟帮扶,立国之后,来了个火烧庆功楼;赵匡胤陈桥兵变黄袍加身,建立大家后惟恐对自己了若指掌的旧部篡权夺位,演了一出杯酒释兵权。我不能说日后天国也会重蹈覆辙,前车之鉴,不可不正视。
我说这话恐对陛下大有不恭了,好在我已是垂死之人,算冒死犯谏吧。这一切,都在天王身上,公正、无私,不任人唯亲,不疑心旧部,便能确保天朝安稳。信人不疑,疑人不用,就是这个道理,怕的是坐了天下,又时刻提防别人篡位,到头来视老臣如虎,奸佞之徒就会乘虚而人。”
洪秀全心里虽未必首肯,却也没有争辩,也点了头。
冯云山说:“内讧是比任何强敌都致命的大敌。李自成已经打到了北京,成了大顺皇帝,可不久出了阅墙之祸,贪赃枉法,功亏一篑,令后人扼腕叹息。我不担心艰难的征战岁月,此时人们私欲小,为大业肯流血献身,也容易结下患难友谊。
一旦得了天下,就要防着内乱,为争权而自相残杀,若是那样,即使创成大业,也必是短命王朝。制止这样的悲剧发生,天王必高瞻远瞩,远见于未萌,正人先正己,勿使邪祟侵正,那才能创造太平盛世,唐太宗的贞观之治,可供我们学而习之。”
洪秀全不住地点头。
外面传来隐隐的炮声,冯云山在侧耳谛听。
洪秀全说:“先锋军正在攻取道州,我去看看,那时送你到城里去静养。”
冯云山却抓住天王的手不肯放松,他说:“那不是攻城的炮声,那是天鼓声,上帝召我去了。”他的脸顿时泛起红潮,开始气逆,洪秀全立即叫:“赖内医,快来!”
赖汉英赶到时,冯云山又喘过来一口气,他对洪秀全说:“我死后,一定要将我火化,不可留坟墓,不可留尸骨,免得叫人掘墓鞭尸。”
洪秀全又一次忍不住堕泪。
冯云山又拉住洪秀全的手说:“要及时撤退,立即北上,不要恋战。”
洪秀全含泪点头。
冯云山说:“我看好了水塘湾的一片树林。可叫弟兄们把树全锯倒,留下一人高的树桩,每个树桩上扣上草帽,包上黄巾、红巾,做疑兵用,连夜快撤。”
洪秀全点头:“好,好,你放心吧。”
冯云山一阵阵气逆,拉着洪秀全的手渐渐松开了。
洪秀全大拗:“云山!我的好兄弟!”洪秀全哭得几乎晕倒。幸有赖汉英在一旁扶住。
洪秀全哭道:“南王匡扶盛治,历尽艰辛,襄赞鸿献,折我大梁。传我的令,把南王的生日九月九日定为‘哥降节’,要在天历上注明,该月该日顶头,永远这样,颁行天下,普天之下万郭万代臣民同申孝敬爷哥之虔,无系为弟之道,世抒铭刻代赎之念,格尽感功盛德之心。”
赖汉英说:“臣遵旨。”
这时底下人拿了几匹黄绢过来,开始缠裹冯云山尸体,赖汉英扶洪秀全离开。
12。 水塘湾一些太平军按冯云山的遗计在伐树,伪装疑兵,包了头巾的桩子离远看恰如整齐军阵,并配有军旗数面,在风中猎猎飘动。
13。 潇水之畔太平军上万将士,自洪秀全以下,军民皆穿丧服,立于潇水之畔。
江边搭起一个木架子,四周堆满了干柴,士兵正往柴上倒油、倒酒,木架正中,五面太平天国旗帜围护着冯云山裹了黄绢的遗体。
三声炮响,赖汉英引领士兵点燃了大火。除了洪秀全、杨秀清、萧朝贵三人外,所有的人都面向大火跪下。
火舌蹿升,很快吞噬了柴堆,焚化了五色旗,也深深地吞噬了冯云山的尸体。
夜已经很深了,江边的大火早已熄灭,那里只剩下一堆灰烬。此时洪秀全一个人木然地坐在沙滩上,面对那堆灰烬,泪水干涸在他脸上,他的表情,他的心都仿佛凝固了。
侍从、牌刀兵都不敢近前,在很远的地方游大。
江水的长浪一层层涌上沙滩,渐渐把灰烬吞没,越来越少,最后又上来一个大浪,沙滩又恢复了固有的光洁。
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一声声寺院的钟声,显得特别凄凉哀婉。
14。 刑部讯室洪大全被狱吏押着,从大牢里提出来,他蓬首垢面,手脚都套着锁链。当他步入讯室时,看到了肃顺、曾国藩两个人,并没有行刑人,他多少有些奇怪。
肃顺吩咐狱吏:“把镣子松开吧。”
狱吏迟疑一下,给洪大全松了镣铐。
曾国藩指着一张方木凳说:“你可以坐下。”洪大全坐下,疑惑地望着这两个品级不低的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