状元娘子-第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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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此为止,举子是不是还能进第二场,可以确定了。凡是不合程式,或者因故曳白的卷子,检出来交监试黜落;用紫笔判明“贴出”——贴出去的榜就称为紫榜,又称蓝榜。紫榜有名,就没有再进场的资格了。
这时的考官,却还不到忙的时候,只是四总裁会商出第二场五经,和第三场策问的题目。选读房官写题,监督刻印。要到第二场出场,才开始进卷。十八房官,公服上堂,相互一揖;抽签分卷,各自带回本房评阅。出色的卷子,送请总裁取中,名为“荐卷”。不荐的卷子,叫做“不出房”,虽荐而未为主考官取中,称为“荐而不售”。纵或如此,落第的举子,感于文字知己,一样亦认这位房考官为师,甚至师弟的感情格外深厚。
荐卷多在看了第一场的卷子以后;而三场考试,亦以第一场的关系为重。如果第一场的文章出色,房官举荐;第二、第三两场平平而过,亦自不妨。不然,二、三两场胜于第一场,虽亦可以“补荐”,但往往因为中额已满,主考爱莫能助,即令房官力争,亦未必就能如愿。
洪钧的卷子被荐了。其时他还在号舍中应第三场试,大做策论——这不比金殿对策,泛泛申论,便可敷衍。到了午间,便已完卷,但仍须第二天上午,方可出场。
※ ※ ※三场试毕,洪钧迁出考寓,搬到会馆去住。苏州人文答革,府下属邑,各有会馆,大都在宣武门外。洪钧住在苏州附郭的三县长洲、元和、吴县的会馆。
这会试候榜的二十多天,向来是举子们放浪形骇,纸醉金迷的日子。有些是三年辛苦,到此解脱,心里总觉得必须醇酒妇人补偿一番,才对得起自己;有些是一旦发榜,荣枯立判,那种患得患失之情,唯有看花饮酒,才能排遣;有的是千里迢迢,上京一趟,自觉如果不好好领略领略“八大胡同”的风光,未免虚此一行;也有的是早就打算好了,要在京里大逛一逛,开“花榜”、记风月,玩出来一个名堂,夸耀于人的。而洪钧什么都不是,只想高拔巍科,让李婆婆母女和他自己扬眉吐气。
无奈一起来赴试的同乡,不容他独善其身,每天都有人来邀约“吃喝”。在未发榜以前相约大吃大喝,暂时记账,等揭晓以后,谁榜上有名,作东付账,落第的白吃。这个来自唐朝“打毷”的习俗,由于不必先惠钞,所以人人欢迎;倘或坚辞,便好像自度必中,吝于作东似地,会遭致讥评。洪钧无奈,也只好每天酒食征逐了。
但到夜半酒醒,想想不免烦恼。大小馆子,账记下不少,如果经常在一起“吃梦”的人,只有自己美梦成真,那笔酒食账不下两三百银子之多,从何而出?
于是他又想到烟台的那封信。几次细觅,不得下落,不死心还得找一找。找了想,想了找,终于在一件小夹袄的口袋中找到了。
细细看完,洪钧很佩服李婆婆的善体人情,但也感到话中的分量,事到如今,说什么也不能说了不算。
不过,也就因为信中的话,分量很重,他觉得不宜再受李家的接济。凡事要留个余地,如果不幸落第,至少也还留着条可以周转的路子。至于吃梦作东,不妨另想别法。
打定了主意,先为烟台写回信。是写给蔼如,称呼如旧,开头先叙闱中景况,自道文字还过得去,中与不中,付诸命运。接着就谈到李婆婆在凑款子的话,表示受惠已多,不敢再劳他们母女费心。最后当然有一段缠绵相思的话,那倒不是违心之论,心随笔飞,蔼如的一章一笑,仿佛如见,真巴不得即时就能将她接到京里来,朝夕厮守。
信刚写完,正在开信封,吴大澄突然闯了进来。洪钧一惊,急忙随手拖一本书覆在信面上,起身迎了上去招呼,“这么好的天气,”他说,“怎么倒不出去逛了?”
“就是这话啰!走,走,先到琉璃厂看看,有什么便宜货可捡,晚上到胡同里去闯席。”
“琉璃厂我陪你去,我也想买几套舆地书。闯席就不必了。”洪钧略停一下,“这又不是吃梦,随便闯席,似乎冒昧。再说,吃了人家要还情,胡同里是销金窝,我还不起席。”
“谁要你还席!萍水相逢,吃了就算。一到榜发,风流云散,你想还情,人家也领不了你的情。”
说到发榜,洪钧想起心事,正好跟吴大澄商量,“清卿,”他说,“一发了榜,名落孙山,当然不必说;居然侥幸,花费甚大。譬如吃梦做东,我算算就得两三百银子,如果只是我跟你两个人分担,也不是一笔小数目,怎么办?”
“你真是门缝里看人!”吴大澄笑道:“我们一起在玩的八九个人,你都看得他们都是草包?只有我们俩有希望?”
“这是我跟你私下说的话。凡事也不可只往好的里头去打算。”
“你不必愁!两三百银子,在我们看成不得了的一件事,有钱的根本不在眼里。一到金榜题名,心里一高兴,那笔账还不是问都不问就付了?”
“有这样一个人吗?”
“怎么没有?”吴大澄说,“今天就是他在胡同里捧姑娘,虽未请我们,我们要闯了去助他的兴,他还是高兴的。”
“到底不好意思。我们聊聊吧!”洪钧问道:“这个人是谁?”
“这个人叫赵继元,笔下不怎么样,不过来头不小。他的曾祖就是嘉庆元年的状元赵文楷— ”
“喔,我知道。是安徽太湖人。官做得不大,是山西的道员。”
“他有个至亲,官可大了。不但官大,而且位高,而且权重,眼前正统率数十万大军,驻扎直鲁边境,力剿捻匪,拱卫京畿”
这一说,洪钧自然明白,原来赵继元是李鸿章的至亲。可是,“亲到什么程度呢?”他问。
“他是李少荃的舅老爷,郎舅至亲。李少荃在两江的时候,他就奉委了好几个极肥的差使。听说他这趟进京会试以前,就有三万银子汇到,存在票号里,尽他敞开来花。”
洪钧不觉咋舌,却也不无疑问:“北上会试,往还不过半年功夫,哪里花得了三万银子?”
“当然也有广结欢喜缘的意味在内。”吴大澄说,“你常在山东,对于本省的物议,或者不甚了了。李少荃在我们江苏刮得不少,同乡京官对他都无好评。他则自以为江苏是他克复的,我们江苏人对他的态度,是恩将仇报,所以常发牢骚,说‘吴儿无良’。不过,他到底是会做官的,嘘寒送暖,别有一套人所不知而受者知感的高明手法。赵继元的那三万银子,照我想,至少有一半花在结交用得着的人身上!”
“哪些是用得着的人?”洪钧很有兴味地问,“有权有势的王公大臣,只怕赵继元未见得结交得上。”
“当然不是指王公大臣。”吴大澄答说:“我是指所谓‘朝士’。朝士中用得着的人,有四种:第一是小军机;第二是都老爷;第三是红司官;第四— ”他没有说下去,微微一笑,带点皮里阳秋的意味。
洪钧知道“小军机”是指军机章京;此辈参与密勿,遇事照应,作用极大,外省督抚是必得买账。“都老爷”是都察院御史的专称;闻风言事,无所避忌,官越大对他们越畏惮。司官指六部及内务府等等衙门的郎中、员外、主事而言;红司官熟谙例规,深知公事诀窍,尤其是吏部、户部、兵部的红司官,对外省陈清的案子,或准或驳,出入关系极大,督抚自亦不敢得罪他们。
除此之外第四种人是什么人呢?洪钧想不出只有问,吴大澄答道:“第四种是翰林;当然要红翰林,尤其是兼日讲起居注官,可以专折上奏的,更加吃香。”
这原是洪钧所了解,只为吴大澄欲言又止,那一笑又显得诡秘莫测,因而被蒙住了。这时便即笑道:“这也是相沿已久的事,无足为奇。不懂你何以故作神秘?”
“我是想起一件事好笑。赵继元的笔底下,实在不怎么样;而居然大言不惭,自道不但今科必中,而且必在二甲,必入翰林。天底下竟有这等人,你想好笑不好笑?”
洪钧为人深沉,并不觉得好笑。想了一会问出一句话来:“会试可也有关节吗?”
“会试要打通关节,谈何容易?倒是殿试,有走门路的法子。”
“且不谈殿试。”洪钧问道:“莫非会试就一无弊端?”
看他很认真的神气,吴大澄不由得起了疑心,“文卿,”他谨慎地探问:“你打听这些干什么?莫非你怀疑赵继元— ”
“不是,不是!你完全误会了。”洪钧抢着否认,“此何等事?戊午的大狱可鉴,我管这些闲是非,惹出大麻烦来,于我有什么好处?而况,我又凭什么疑心人家?无非闲谈而已。”
话虽如此,其实洪钧确是在怀疑赵继元,身挟巨资,别有图谋。不过他的话说得毫不含糊,吴大澄当然没有再猜疑之理。看看时候还早,他既对此有兴趣,闲谈一番,自无不可。
“会试的弊端,在前明不一而足。除了关节以外,多从誊房下手,或者将甲的卷面换给乙,张冠李戴,称为‘换卷’;或者誊录的时候,两卷互易,而被换的原卷,暗中毁弃,称为‘割卷’。不过这些损人利己的法子太狠毒,受害的人不会甘心,诉诸监临,一调落卷,立刻原形毕露,所以早就没有人敢用这种法子。不过传递的弊病,至今未绝。只是会试不比乡试,凡是能应春闱的,至少文章可以做得通,所以明知某人在闱中有毛病,只是没有作弊的证据,亦就无奈其何。”
“原来如此!”洪钧心想,赵继元所以有必中的把握,说不定就是场外有人接应,将草稿递了进来,照抄一遍,亦未可知。但吴大澄既已疑心,不便再加细究,换个话题问道:“清卿,你说殿试有门路可走,倒要请教,是怎么一个走法。”
“这也是近一两年才兴起来的风气,前天刚有人传授给我。”说到这里,吴大澄起身张望,看清了没有人,方始走回来低声说道:“这个法子,倒不妨一试。”
原来殿试卷子虽弥封而不誊录,所以看字可以辨人。历来军机章京在殿试中或中鼎甲,或点翰林,总比别人要占便宜,就因为军机大臣往往派充殿试读卷官,看熟了他们的书法,暗中照应之故。
如今要走门路,就是在书法上打主意。先看朝中凡够资格派充读卷官,也就是评阅殿试卷子的大老,设法送上一纸“字样”,让他们熟识字体。然后等殿试一完,立刻写下策问开头的四句,想法子送给读卷官,名为“送诗片”。这一来就等于送到了关节。当然,那些读卷的大老,肯不肯援手,又是另一回事。
“这个法子很可以一试。”洪钧这样答说,心里却另有主意,仅送“字样”,不送“诗片”,因为他自信他的一笔“馆阁体”,人见人爱,也就人见人识,不须另送那“四句开头”了。
※ ※ ※四月初八夜里,四总裁十八房官半夜起身正当子时,“外龙门”传鼓叫门,“钤榜大臣”已到,要“开榜”了。
开榜先开“内龙门”,门内便是四总裁手持工尺衡量天下士的“聚魁堂”。内外帘官,相互一揖,在满堂红烛之中,分四面落座。正中南向,朱凤标居中,文祥、董恂、继格分坐左右。四总裁的左面是钤榜大臣礼部侍郎殷兆镛;右面是综理阁务的知贡举工部左侍郎魁龄和礼部左侍郎庞钟璐。对面北向而坐的是,内外监试御史与提调。东西两面,十八房考官相向分坐。这样团团围住在一张写榜大案,方始传唤,抬取卷箱上堂。
名次是前一天就定好了的,名为“草榜”。七千四百六十九名应会试的举人中,奉旨分省取中二百七十二名。卷分朱、墨两种,除了“五魁”以外,每十卷一束,早就排得整整齐齐。打开卷箱,书吏先呈上第一束五魁的卷子,正考官朱凤标放在手边不动;等第二束送到,他才将墨卷移向左首的文祥,唤着他的别号说:“博川,动手吧!”
于是书吏拆开弥封,高声唱道:“第六名赵林— ”
朱凤标与文祥,使沿照多年的规矩,一个在朱卷上标明“第六名”;一个在墨卷上大书姓名。另一名书吏,对照名册,写下一张“第六名赵林江苏”的纸条,传到写榜大案上,在名次下面填明姓名;自有人将纸条接到手中,由“内龙门”的门缝中塞了出去,让报喜的人抢“头报”、邀厚赏。
※ ※ ※在长元吴会馆,洪钧和吴大澄的消息沉沉。到了正午,名次已揭晓到一百名,犹不知中也与否,洪钧可有些沉不住气了。
“我到琉璃厂去走走!”他关照苏州带来的老仆洪义,“如果有头报,赏十二两银子。”
“是!”洪义问道:“有了好消息,我到哪里去给三少爷报喜?”
“总在琉璃厂那一带,你找一找就是了。”
洪钧到琉璃厂的目的,亦是去打听消息。每到大比之年,放榜之日,卖考具的“喜三浴”可以做一笔好生意,就是将揭晓的名次,用红纸印刷成名单出卖,称为“红录”。名次不断揭晓,“红录”不断刊印。到黄昏,揭晓的名次已在二百开外,“红录”上仍然没有洪钧的名字,他的心乱得自己都不知道怎么才好。
但有一点是非常清楚,怕看“红录”了!因此,他从“喜三浴”的人丛中挤出来,漫无目的地徜徉着,一路走,一路在思索,找个什么地方先好好歇一歇再说。
踏出“喜三浴”,在万家灯火、书香浓郁的街上走得不多几步,只听后面有人似乎在喊:“三少爷,三少爷!”声音很熟,不由得站住了脚。
等他转脸看时,洪义亦已到了身边。看他气喘得说不出话,而却张大了嘴,挤紧了眼的神色,心中便是一喜,扯住他的手臂说道:“有话慢慢说!可是中了?”
洪义重重地点头,极力挣扎出一句话来:“恭喜三少爷。”
“喔,第几名?”
“二百、二十、五,”洪义断断续续地回答。
有明确的名次,可知喜信丝毫不假。洪钧暗叫一声“侥幸”,心头随即浮起一种非常不得劲的感觉,就像呵欠没有能打得出来似地— 多少辛酸巴结到这个“两榜及第”,真要好好痛哭一场才快意。而此时此地不容如此发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