状元娘子-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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蔼如自然要挽留,留不住也只好由他。一个人静下心来,回想刚才交谈的经过,又惊奇,又得意——自己劝他在何百瑞面前先不谈此事的话,听来实在像取瑟而歌,婉讽暗喻,回绝得干干净净。然而这是自己事先绝不曾想到的,所谓“大有丘壑,词令绝妙”,实在是不虞之誉,受之有愧。
※ ※ ※看起来雨过天晴,阴霾尽扫;不道那天隔墙有耳,无意中听得的话,却深深印入心中了。
这个有心人就是李婆婆。
她的看法、想法,当然与蔼如有别。只是独生娇女,偏又沦落,总觉得做母亲的对不起女儿,因而有许多地方虽不以蔼如的见解为然,而到头来总是徇己屈从。当然,最莫奈何的,是她自己拿不出胜过蔼如的见解来!
这两天不同了,她觉得黄委员的见解,胜过蔼如,真是如他自己所说的,为蔼如“打算得很实在”。她又怕自己看得不够透彻,私底下跟小王妈密密商议过几次。反复考虑,彼此的看法已十分接近,都认为这无论如何是一个可以谈一谈的机会。像蔼如那样,拿语言僵走了黄委员,决不是可以得意的事。
这天是四月十五,月明如昼,薰风微拂;蔼如在画室中沏了一杯好茶,吃着零食在窗下闲坐赏月。李婆婆觉得这是母女深谈的好时刻,便装了满满一袋烟,悄悄走了进去。
“娘怎还不睡?”蔼如问。
有她这句话,正好搭了上去,李婆婆叹口气说:“哪里睡得着。一连好几天了,夜夜双眼睁到天亮。”
蔼如大惊,“怎么了?”她问:“莫非生病?得要请大夫看才是。”
“我是心病。”李婆婆急转直下地说:“从那天听见黄老爷跟你说的那番话以后,我就没有睡好过。”
蔼如颇感意外,“黄老爷的话,娘,你都听见了?”
“都听见了。到底是读过书的,说得那样子透彻,我心里也有那点意思,就是说不出来。”
蔼如的心一沉,顿觉月不明,茶不香,零食也甜得发腻了。
李婆婆看她的脸色不好,怕闹成僵局,赶紧分解,“我早说过,你的终身大事,由你自己作主。不过,”她说,“你将来自己有了儿女,才会知道天下做父母的人的心!”
“将来的事,不必去说它;也许我是孤家寡人一个人,到老,到死。”
是负气的口吻。李婆婆有些气,也有些着急,“你看你,”她微带责备地,“一点都不受商量。”
蔼如也知道自己不对,不过口中不肯服输认错;想了一会,平静地说:“娘既然许了我自己作主,又何必为我瞎操心。最好拿黄老爷的话丢开。”
“我倒想丢开,谁知道那些话偏要找上我!你说怎么办?”
这可是无可奈何之事。蔼如苦笑着说:“娘真是自寻烦恼。”
“不是为你,我会烦恼?‘阴阳怕懵懂’,一个人最好糊里糊涂,吃饱喝足睡得香,是顶有福气的人。如果前前后后都弄明白了,就有烦恼。”
“娘,你弄明白了什么?”
“还不是你心里的事吗?你又不肯做偏房,又丢不下洪三爷,自己骗自己等在那里,会等出个什么结果来?除非— ”李婆婆突然顿住,停了一下又说,“罢了,罢了,我也犯不着好端端地去咒人家。”
蔼如懂了,她母亲未说完的那句话是:除非人家洪太太一场病死了,你才有指望。
蔼如不是不讲理、不服善的人,心里虽不喜她母亲的这种想法,但却不能不承认她母亲看法很深、很实在。
不仅如此,她自己还有进一步的领悟,即令洪太太下世,洪钧成了鳏夫,衣冠之家是不是容许她这样身份的人着红袄、坐花轿?犹成疑问,眼前的何百瑞,不就说明了一切了吗!
转念到此,心灰意懒,“娘,”她软弱地说,“今天不要谈这个了,好不好?”
李婆婆默然,一方面意有不忍,一方面是着急— 今天不谈,明天不谈,要到哪一天才能谈。女儿不小了,再拖两三年,就会跟黄委员所说的,落市的鱼鲜那样,难找“主顾”;而眼前这个“主顾”,不论从哪一点上来说,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放走了实在可惜。
于是,她决定还是要说,“我只说一句话,何老爷我也仔细看过了,人品决不比洪三爷差!你仔细去想一想!”
说完,李婆婆站起身来,一手提着烟袋,一手捶着后背,慢慢地走了出去。那伛偻着腰的影子,落入蔼如眼中,不由得一阵心酸。她很清楚地觉察到,就在这几个月之间,特别是泰山烧香回来以后,母亲老得多了!
“只怕我能等,娘也等不及!”她在心中自语,“怎么办,难煞人!”
于是,这一夜的蔼如又失眠了。通前彻后一遍又一遍想,总觉得自己多少年来想争口气的志向,不能轻弃。洪钧那面,还有悬崖勒马的机会;何百瑞这面,不妨跟黄委员谈一谈,如果对方肯让步,只算为老母委屈,就认了命吧!
于是,天色微明时,她又去叩李婆婆的房门了。
※ ※ ※“黄老爷一直照顾我们苦命的母女,感激的话,我也不必说了。今天请黄老爷来,是要跟黄老爷赔罪;我女儿不懂事,言语不知轻重,伤了人自己还不知道。千言并一句,请黄老爷看她年纪轻,不要放在心里。”
黄委员有些困惑,不知李婆婆这样郑重其事地致歉,是为了什么?因而只好笑笑说:“言重,言重!蔼如并没有拿言语伤我。”
“黄老爷真厚道!黄老爷相好的朋友,一定也很不错的。”李婆婆急转直下问道:“那位何老爷进京之后,可有信来?”
一听这话,黄委员精神大振,“怎么?”他问,“是谁在惦念他?”
“这,黄老爷就不必问了。打开天窗说亮话,今天请黄老爷来,是要替黄老爷找个麻烦。不知道黄老爷有没有心思管闲事?”
“李婆婆,你好口才!话都让你说在前面了,有麻烦我也不能怕,没有心思我也得管闲事。是不是谈蔼如的亲事?”
“是的。”李婆婆干净俐落地开条件:“我不要男家的聘礼,也不要男家养我;我把女儿白送给他,不过要他拿花轿来抬。”
黄委员愣了愣答说:“照蔼如的人品来说,坐花轿的大家闺秀,也没有几个人及得上她。而况你们徐州李家,也不是没有根底的。我马上写信给他,一来一往,快则一个月的功夫,就有回音了。”
“那就重重拜托黄老爷。将来再谢媒。”
“谢媒谈不到,能够做成这头媒,我比什么都高兴。”
这是他的由衷之言,当天晚上就发了信,信写得很切实。又特地将信稿送到望海阁给蔼如过目,表示他未负所托。
过了有个把月,李婆婆不见黄委员有回音,有些沉不住气,少不得要跟女儿去谈。
“哪有这么快?”蔼如答说,“这又不是买葱买蒜,拣都不用拣;人家总要顾前思后好好想一想。不用催,听其自然好了。”
“你倒不急!”
这无意中的一句话,可惹恼了蔼如,“我急什么?”她涨红了脸说,“莫非你老人家真当我落市的鱼鲜,没有人要了?”
做娘的也自知失言。不过辩解虽不必,要谈也无可再谈。憋了一肚子的闷气,唯有找小王妈去诉苦。
“我看这样,明天我去一趟,探探黄老爷的口气。”
“对!”李婆婆的愁怀一宽,“你去一趟!做几样点心送去,借个名儿,可别让她知道!”她指一指蔼如的房间。
※ ※ ※奉主之命馈食,交代清楚,领了赏钱,就该告辞了。彼此身份不侔,男女有别,没有什么可谈的;小王妈又是身段极俏,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老坐着不走,更不合适。而她偏偏不走,让黄委员倒为难了。
她的来意,入门便知。只为难以交代,所以他硬忍着不开口,希望挨过这片刻,小王妈不能不走,便可解除僵局。见此光景,知道硬拖是拖不过去的了,黄委员不能不有几句话让她带回去。
“费你的心,回去跟李婆婆说:京里的信来了,一半天我去看她,当面细谈。”
“是!”小王妈看着他的脸问道:“想来有喜酒吃了?”
看她一脸殷盼的神色,黄委员不敢说真话,可也不敢全说假话,想了想答道:“俗语说的是:”好事多磨‘!好姻缘哪有一说就成的?“
小王妈亦很知分寸,不便再往下追问,也知道问亦无用,便又假托李婆婆的语气,重重拜托了一番,方始回望海阁复命。
李婆婆自然失望,但未绝望。悬揣了一夜,始终猜不透其中的室碍何在,因而也就越发盼望黄委员来为她解除疑团。谁知连等两天,不见踪迹,心知事情不妙了。
“你再去一趟!就说我给黄老爷请安,多费他的心,事情无论成与不成,他的好意,我总是感激的。不过到底那方面怎么说,无论如何请黄老爷给句确确实实的话!”
在李婆婆的估计中,派小王妈这样去一逼,黄委员一定会亲自来访,当面解释,何百瑞的苦衷何在。也许上有老亲,必须禀命而行;也许下有孺子,顾虑继母入门,不能视如已出。反正何百瑞本人一定予肯万肯,只是家人亲族之间,有所牵掣,需要徐徐化解。
如果是这样的情形,便又如何?李婆婆午夜梦回,在枕上也打算过好几遍了。蔼如不是不明事理、不能体谅他人苦衷的人,只要收缘结果,一归于正,眼前便稍稍迁就,也决非不可商量的——她在想,大家世族有妾侍“扶正”的规矩;如照黄委员的原议,等于虚位以待,亦未始不可。转念到此,突然起了一股劲,觉得这时候跟女儿去谈,是最好的时机。等小王妈带回确实消息,迫于事实,再作让步之计,心高气做的蔼如,一定会觉得过于委屈,说什么也不会点一点头。
※ ※ ※“我叫小王妈去问黄老爷了。事情怎么样,还不知道。不过,既然往这条路上走了,总巴望能够成功。爱亲结亲,彼此总要体谅,再说争气也不争在一时,是争在结局上。你说,我的话是不是呢?”
蔼如一时听不明白,只觉得她母亲的意思是还要她迁就。“那么,”她问:“娘,你说要迁就到什么地步?”
“迁就一顶花轿!大红裙子,将来你总有得穿的。那条裙子要你自己挣来穿,面子上才有光采。”
“越说越玄了!”蔼如笑道:“我倒不知道怎么个挣法。”
“全看你自己。到了何家,上上下下说你贤惠,自然就会拿你扶正,前房儿女给你磕头'奇書網整理提供'叫娘,这条红裙穿在身上,才有味道。”
蔼如有些好笑,转念又想,母亲用这样的说法来劝自己让步,用心甚苦,不是件好笑的事。默默地将前后对话细想了一遍,知道事已不谐。但此时先不忙作何表示,且等小王妈回来再说。不论如何,当初既是为了安慰亲心,自甘委屈;如今不管事情怎样变化,亦总是以不伤亲心为主。
主意打定,便笑笑答道:“此刻说亦是白说。等我好好想一想。”
虽无确实的答复,但女儿的态度平和,在李婆婆亦是一种安慰,觉得有了这一个伏笔在,等黄委员一到,三方面开诚相见,不论成与不成,都会有个确确实实的结果。
一直到了晚上,才见小王妈回来,只是她一个人,脸色不恰地说道:“到天黑才见着。他说:他实在不好意思;这件事无法交代。我问:”是不是何老爷有什么为难的地方‘?他说:“他没有什么好为难的。’这句话是个漏洞,我就钉紧了问,既不是为难,那么,总有个说法;是不是看不中我们家小姐?他让我逼得没法子,说了实话— ”
说到顶要紧的地方,小王妈突然顿住;神气之间,迟疑瞻顾,倒像是自悔失言似地。因而连原来不甚关心的蔼如,也忍不住疑云大起,急着要追问究竟。
“什么实话?”李婆婆的脸色苍白,颤巍巍地问:“莫非黄老爷拿我们当要,根本没这回事?”
“怎么没有这回事?黄老爷还拿信给我看。我就说我不识字,问他,何老爷信上怎么说?他说,信上大骂了他一顿。”
“大骂?”蔼如双眉一扬,仿佛为黄委员不平,“凭什么大骂?骂些什么?”
“骂他,”小王妈知道无法隐瞒,也不知道怎样才能隐瞒,照实答道:“何老爷骂他荒唐,骂他异想天开,骂他— ”
不必再说下去了!尽够了!小王妈深深失悔,不管能不能瞒得住,这两句话总是说错了!只见李婆婆的身子发抖,想站起来而双腿发软,手还扶着桌角,身子已经歪着往下缩,瘫倒在地上了。
“娘!娘!”
蔼如急喊着想去扶她,已自不及。小王妈大惊失色,脱口喊道:“别乱来!等我看看!”
走上前去,蹲下身子一看,她忧虑的事情发生了!李婆婆口眼歪斜,手脚抽搐,得病甚重。可是,她不敢说破。
“小姐!”她说,“赶快扶婆婆坐直!”
李婆婆的身材高,身子重,蔼如与小王妈竟抬她不动,只好喊阿翠唤人来。刚拌过嘴的厨子与打杂,合力将病人抬到床上,靠枕而坐,蔼如与阿翠左右夹护,小王妈发号施令,指挥急救。
“快去接大夫!”她望着打杂的说,“接张大夫。”
“哪个张大夫?”
“上个月还在这里请过客!”小王妈呵斥着,“领赏的时候,你倒不问,哪个张大夫!”
“喔,喔。北大街的!”打杂的掉身就走。
“你去煎碗姜汤来!”
“还有啥?”厨子问说。
“拿楼底下、楼梯口的灯都点起来。”小王妈转脸又对阿翠说:“你到松寿堂去敲门,买一服‘通关散’来。再问问那里的司务,急救中风要什么药?叫他们拿给你。”
于是厨子和阿翠亦都下楼而去。小王妈拿灯到床前,照见李婆婆的脸,紫涨成猪肝色,眼闭口噤,喉头“呼噜呼噜”地不住上痰,不由得脸色更沉重了。
“要紧不要紧?”蔼如眼泪汪汪地问。
“不要紧!”小王妈安慰她说,“是受了气,一下子闭住了。”她又不胜悔恨地,“都怪我!黄老爷的话,不说也就好了。”
“不托他更好。”
“不要!”小王妈以指撮唇,然后指一指李婆婆,又摇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