悦木成林-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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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这一点不足为外人道的情绪坍塌。
雷声从天边滚过,闪电倏地照亮了水泥地上的血迹,只短短半秒钟,四周又重归黑暗。
“嘟——嘟——”
绵长的电话音仿佛连着神经,绝望顺着平静的电流声攀爬滋长。
“求你,接电话……”狂风裹挟着冰冷的雨水砸在身上,又形成细小的涓流从手指缝中划过,分不清是血水还是雨水。泡在坑洼中的半张脸上,带血的嘴角微微开阖着,细微的求助声隐没在风雨中。
“小遵……”
狂风吹得耳朵几乎失去听觉,冰凉的皮肤已经感觉不出寒意。
“嘟——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
到底还在等什么,你到底还在等什么,是在等一个永远不会来的人,还是等一通永远不会被接通的电话?
更多的血液从眼睛和鼻子里流了出来,腹腔的剧痛垄断了他所有的思绪,微弱的抵抗不堪一击,铺天盖地的绝望成功将他拖进了万劫不复的深渊里。他仰面朝天,在磅礴的大雨中无声地笑了出来。
桥下是涛涛的江水,怒吼的波涛在狂风中放肆地叫嚣着,狰狞晃动着,如同从地狱深处伸出的双双骨爪。
雨水浇灭了眼里的光,他眼珠黑得能将滔天的江水吸进去,又一道闪电落下,他最后看了眼平静的手机,毫无留恋地翻身滚落了下去。
突如其来的坠落感让夏为猛地惊醒,他一下子坐了起来,慌忙中拽倒了床角的输液架。
窗外恰好打了个惊雷,雷声掩盖了这不大的动静,屋外的脚步声依然有条不紊,夏为摁着前额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冷汗沁了满头。
电话铃声打断了杨亦遵的思绪。
“什么事?”
苏景靠着墙,险些要睡过去,听见杨亦遵突然站起,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摸了把嘴角的口水。
“什么人干的?”杨亦遵语气很冷。
“出什么事了?”苏景茫然地想。
“查监控,无论是谁,一定把人找出来。”说完这句,杨亦遵转身就往外走。
苏景连忙跟上,又撞上杨亦遵倏然顿住的后背。
“杨总。”苏景摸了摸鼻子,不明就里。
杨亦遵站在原地,朝病房门看了眼,似乎在做什么权衡。
苏景还没开口,那道门忽然开了,夏为脸色苍白地站在门边,偏头看着他们。他的刘海被压得有些微凌乱,细碎地散在前额,半遮住他那双黑得过分的眼珠子。
“你醒了,”苏景这人有点缺心眼,说直白点儿就是傻,他大喇喇地走过去问,“还好吗?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啊?”
夏为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轻咳了两声,沉默地摇了摇头,作势要往外走。
“对不起。”杨亦遵低头道。
夏为顿住,他嗓子哑得说不出话来,喉结使劲滚动了两下,才小声道:“没事。”
“外面在下雨,我送你。”杨亦遵沉声说。
夏为转头,瞥了他一眼,又看了看没有任何停歇之意的暴雨,勉为其难地点了头。
苏景见杨亦遵没有给他车钥匙的意思,就知道杨总这是打算自己亲自送,立刻识相地把营养品塞给夏为:“那我去把费用结一下,你们先走。”
两个人沉默地并肩往停车场的方向走,夏为边走边伸手,摸到脖子上有一圈淤肿,不用看,他也能想象出这玩意儿的视觉恐怖程度。
“对于今天发生的事情,我很抱歉,可以商量一下吗?”上了车,杨亦遵单手搭在方向盘上,终于开了口。
夏为走了这两步,呼吸又开始不顺畅,轻微地喘着气,目光是平静的。
“伤害你不是我的本意,如果你愿意谈,我会委托律师来和你商量补偿的问题。”
不知怎么,夏为听见这句话,露出了一点不甚明显的笑意。
“补偿。”他重复道。
“我不喜欢欠别人什么,”杨亦遵认真道,“钱,从今往后的免费就医,或者你想要一份工作也行——我查过你的经济状况,我想这些对你而言会有用处。”
“不想欠你什么”这句话真是世上最给自己脸上贴金的混账话,很多人总是过了很久才会明白,其实它另一层意思就是——我不想和你建立额外的交情,我更希望今后和你没有任何瓜葛。
“我有一个问题,”夏为漫不经心地说,“我只是众多复试者中的一个,杨总为什么偏偏会对我的情况这么清楚,又为什么要在面审的时候针对我呢?”
杨亦遵把开进暴雨中,不大的车厢里霎时多了热热闹闹的敲击声。
“我也不想针对你。”过了很久,杨亦遵才道。
雨刷勤劳地左右摇摆着,它仿佛是这大铁皮盒子里唯一的活物。
“这个角色也能给我?”夏为思考了一会儿,歪头问。
“不能,”杨亦遵想也没想道,“选角不能儿戏。”
夏为又摸了摸脖子,他有一点晕车,只好闭眼把头靠在窗户上。
杨亦遵减了车速,拐弯将车开进巷子里。
“杨总对我家的位置还真是了解,”夏为没睁眼,意味不明地说,“您这样,我很没有安全感,我们有仇吗?”
杨亦遵准确无误地将路虎停在了“吉雅宠物店”的大门口,朝夏为一伸手:“手机给我。”
夏为这才终于睁开眼,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撑着坐起来。
“这是我的私人号码,这段时间有任何问题,你可以直接打这个电话。”杨亦遵接过手机,在上面摁下一串号码,“你现在需要休息,我就不打扰了,你想要什么,想好了告诉我。”
说完这句,他解了车门锁。
夏为刚扶着店门站稳了,身后立刻传来骇人的引擎声,他回过头,黑色路虎已经风一样消失在了巷子尽头。
一只毛色发亮的大金毛闻声欢实地扑腾了过来,夏为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按了按胸口,还是没忍住,扶着门框吐了它一身。
“汪……汪呜?”
已经预感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捂着嘴,快步走到茶几旁,掏出药用喷雾,一头扎进了卫生间里。
第4章
杨亦遵驱车赶到的时候,暴雨歇了没多久,天还未放晴,依然阴阴的,和墓园的气氛倒是十分相配。
几个穿着雨衣的保安围着现场小声交谈,看见杨亦遵,纷纷噤声。
“怎么回事?”
守陵的是个老头,此时是一脑门子官司,上前苦着脸道:“昨晚巡逻的时候还好好的,今天中午下暴雨,我寻思着这下面的低洼处容易积水,就想来看看。可谁知道,我刚走到这里,就看见这好好的坟墓,不知道被哪个王八蛋给掘了,杨总,我……”
话没说完,杨亦遵烦躁地推开他,走到墓地边上。
这片地很开阔,以前是个高尔夫球场,传说是风水不好,一直没发展起来,后来持有者破产,遇上拍卖,被人收来做高端墓园,一块墓地据说要百来万。
人活着的时候尚且能拼了老命挣百来万给儿女置一套房,死了还会花百来万给自个儿买墓地的,大概不是钱多得没处花,就是脑子进了水。
此时,脑子进了水的杨总蹲在地上,脸色差得能把脑水冻成冰碴子,他伸出手,轻轻抚了抚被雨水淋湿的墓碑。上面“岳木”两个字,经过近十年的日晒雨淋,笔画的边角已经不那么尖锐了。中间的黑白相框上,一个面容俊秀的年轻人正微微笑着,目光柔和。
不知道是不是杨亦遵的错觉,今天这照片似乎和以前有所不同,那一贯含笑的目光里像是带了一丝责备之意。
“对不起。”他轻轻用额头碰了碰墓碑,声音温柔得让人心惊。
“这真不怪我,你们也都知道,我们这儿的墓地都是不用水泥加固的,一个骨灰盒而已,谁也犯不上冒这个忌讳呀,这又不值钱,我真是做梦也没想到,有人能丧心病狂到这种程度,你说他偷这个能干什么……”守陵的老头还在喋喋不休地陈述自己的无辜。
杨亦遵站起来,转身问保安,语气已经变了:“监控查了吗?”
“查了,应该是昨晚下半夜的事情,监控恰好丢失了半小时,但是我们排查了进出车辆,没有发现可疑的……”
“不能吧,”守陵老头插话道,“这好端端的,难不成是坟墓里的人自己爬出来跑了?”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杨亦遵的目光落到墓碑上的黑白照片,又想到一小时前才见过的那张脸,脑中闪过一个离奇诡异的念头,顿时遍体生寒。
“那倒是说笑了,初步判定,作案人应该是徒步上山,从山脚翻栅栏进来的。”
杨亦遵闭眼定了定神:“是什么人?”
“现在还不好说,现场没有发现脚印,这人有经验,是个惯犯,我们已经和警方联系了,先查查看近期有没有盗掘坟墓的报案,才能确定到底是巧合还是有明确针对性的偷盗。”
几个人说话间,天又开始下小雨,淅淅沥沥地落在草地里,配合着几片似有若无的蛙声,四周有种万籁寂静的宁静感。作为一片墓地而言,这里的环境其实也有它贵的道理。
杨亦遵的肩头全被淋透了,他伸手抹了把额发上的雨水:“先找吧……想办法找回来。”
证据取完,再待下去也不会有别的进展,几个保安各自散了,只留杨亦遵一个人在空旷的墓地前站着。
“活着的时候就没护好你……”过了很久,他忽然低头道。
不知道是不是这里的风水真的与别处不同,雨下得很轻,近乎有一丝秋雨的味道,冰冷又哀怨。
一名年轻的保安去而复返,撑开伞:“杨先生。”
保安把伞递给他:“杨先生,我觉得,您最好注意一下身边的人,看看有没有什么异状。”
杨亦遵转头看了他一眼,站直了问:“怎么称呼?”
“我姓钱,”保安道,“刚刚忘了跟您说,是这样的,我姐姐是警察,以前听她说过这种案子,有盗匪偷了骨灰找亲人勒索。您这么急着过来,想必埋在这里的人应该对您很重要,看立碑的时间,已经有十年了,没有家属署名,那么知道您和这位的关系的人,我想应该不多……”
杨亦遵一怔,冲他一点头:“谢谢。”
说完,快步离开了墓园。
“管家婆,我能把它炖了吗?”夏为躺在地板上,指着已经洗好毛一身精神的金毛道。
大金毛听懂了他的话,愤怒地发出“汪”的抗议声。
一个短发女人叼着烟从楼梯上下来,放下手中的袋子,十分亲儿子地给金毛顺了把毛,咬着烟道:“劝你不要,你宰了它,咱俩可就连远房亲戚都算不上了。”
夏为露出郁闷的表情,只好用手指比出一把手枪,用口型“嘭”地对着金毛开了一枪。
这只金毛胆子小,仿佛真的被枪击中似的,“呜嗷”了一声,心碎地躺下了。
“少发疯,”短发女人转身毫不客气地踢了他一脚,“起来,去给老娘把猫喂了。”
夏为下意识躲了躲,无赖地冲她伸手:“给根烟。”
“呸!气都喘不利索还抽烟,抽不死你。”
说完,女人的目光在他脖子上扫了眼,笑了:“哟,这么激烈,老情人啊。”
夏为不答话,从她牛仔裤里摸出一根烟,没点,把烟丝捻出来嚼了。
这女人名叫吉雅,一张小脸上五官很凌厉,留着一头利落的短发,几缕挑染的白,看起来也该是个可心美人,可惜气质和长相差了十万八千里,如果叼烟的唇上再涂上一抹红,那就是活脱脱的“妖艳贱货”。
夏为嚼完一根烟,这才缓过来,撑着爬起来去提桌上的袋子,起身时脚步仍然发虚。
穿过巷子,两公里外有座森林公园,年代比较久远,平时没什么人来。
一年前,有位客人带了几只野猫来看病,看完一算费用,觉得太贵,干脆没来拿,这猫就成了没人管的。后来夏为拎着笼子把它们全放回了这公园里,隔几天过来看看,把店里多余的猫粮投喂几袋,权当积德了。
猫野惯了,受不来圈养,但奇异地学会了认人,看见夏为来了,飞奔着跑过来,看着他撕包装,小心地维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
“吃吧。”夏为敲了敲饭盆。
两只猫这才一前一后地跑过来,警惕地嗅了嗅,抬头瞥了眼夏为,趁他不注意,叼着饭盆撒丫子跑了。
……又丢一个饭盆,夏为无奈地想。
天已经黑了,白天下了一场暴雨,路面上还有积水,路灯照耀下,整条路显得分外幽静。夏为拎着口袋,单手插在衣兜里,慢悠悠地走。
一辆黑色宾利缓慢地开了过来,悄无声息地停在了他身边,他顿住脚步,拉开车后座钻了进去。
“你要什么?”
“光鑫近十年来的人事变动,还有所有高管的人员名单和详细资料。”
“我以为你会直接说要角色。”
“那东西我不说,你也会帮我,不是吗?”
前面的人似乎是笑了一下:“那么,你的诚意呢?”
夏为沉默地从装猫粮的袋子里拿出了一个笨重的方形木盒,抛到了前座。
随后,“咚咚”两声沉闷的敲击从前座传来。
“成交。”
夏为:“你不打开看看?不怕我拿假的骗你?”
“不用,作为友军,我信任你。”
夏为开门下车:“慢走不送。”
第5章
下过雨,空气里有股好闻的青草味,夏为沿着公园跑了几公里,跑出一身汗。
到家时手机上来了条消息,打开一看,是通知他参加第三轮复试的短信。他粗略一扫,兴趣缺缺地关了。过了一会儿又打开,翻开通讯录,手指停留在新添加的某一行上。
这号码并不陌生,甚至可以说是烂熟于心,数年前的某个雨夜里,他曾在绝望中无数次拨打过这个号码,然而……夏为猛地闭上了眼,手指掐得泛白。
有些人真的不能想。
一个人通过不断的自我暗示,可以潜移默化地改变很多:喜好、谈吐、性格……而总有另一些,是自身再怎么拼命也无能为力的。譬如刻在基因里的疾病,譬如,掩藏在大脑深处那些讳莫如深的记忆。
第三轮复试安排在光鑫大厦的室内摄影棚里,夏为刻意提前了半个小时到场,没想到有人来得比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