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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部分

梅兰芳传稿-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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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后还是戏院主人出来,说梅君实在太疲乏了,愿大家明日再来,羣众始欣然而散。综计这次兰芳出去谢场竟达十五次之多。

  一对当时在场参加闹新房的美国夫妇,在二十年后的今日,和笔者谈起这事来,还眉飞色舞不止。

  第二天早报出来后,纽约就发起梅兰芳热来,这个「热」很快的就传遍了新大陆。

  纽市第四十九街的购票行列,不用说是绕街三匝,纽约的黄牛党也随之大肆活跃,黑市票卖到二十多块美金。最初梅剧团的最高票价是美金六元,后来也涨至每张十二元。(这是一九三○年的美钞!)

  纽约人本是最会使用白眼的,但也最善于捧场,兰芳于二月十七日一夜之间便变成纽约的第一号的艺人,以后锦上添花的事情就说不尽了。

  他原计划在纽约献演两个礼拜,后又增加至五个礼拜。兰芳的艳名,这次是从极东传到极西了。这时他又成了纽约女孩子们爱慕的对象。她们入迷最深的则是梅君的手指,他的什么「摊手」、「敲手」、「剑诀手」、「翻指」、「横指」……都成了她们仿真的对象。你可看到地道车上、课堂上、工厂内、舞场上……所有女孩子们的手,这时都是梅兰芳的手。

  有的女孩子们,能拿了一束花,在梅氏旅邸前的街道上等他几个钟头,最后洒他一下,然后羞怯地逃走的。使我们想到中国古代掷果盈车故事的眞实性。

  纽约更有某名媛为爱慕梅氏,曾想尽千方百计,最后才能把梅氏请到她郊外的私邸中去作一宵之谈。她因为梅氏这时是三十六岁半。因特地手植梅花三十六株,为梅郎祝嘏。这时她底心目中,不消说自然是「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长健」了。

  在纽约的五个礼拜之后,兰芳在美的声名大奠。以后所到之处,无不万人空巷,没有警车前导就不能举步。他由纽约而华府,而芝加哥,而旧金山、而好莱坞、而洛杉矶,沿途所受欢迎盛况空前。

  就当兰芳访美之行已至尾声时,美国西部两大学──波摩那学院(Pomona College)和南加州大学(Southern California University)──乃分别于五月底六月初旬赠予兰芳名誉博士学位。于波摩那的授予典礼中兰芳并曾发表过动人的演说。

  梅氏之荣膺博士头衔,国人之闇于西方学制者每有微词。有人甚至说「海外膺衔博士新,斯文扫地更无伦。」殊不知美国大学此举是十分审愼的,那与校誉与学生出路皆有重大关系。被赠予者须先经舆论界与学术界一致认可,则学校当局始敢提议。兰芳在纽约之演出,纽约人多少还拿几分生意眼看他,说他生财有道。因为在纽约掘金世界驰名的百十个戏子中,梅君不过其中之一耳。

  可是在梅氏出演的几个星期之后,他的营业性却渐渐为学术性所代替。其后沿途招待兰芳的,学术界占了最重要地位,试看哥伦比亚、芝加哥、加州等名大学教授会的欢宴,各大学校长、博物馆长与兰芳往还的名单以及纽约国际公寓(International House)欢迎会中世界各国的留美学生对他的评论,你就知道他底博士头衔并不是偶然得来的。兰芳在美享名是自东而西的,所以赠予他博士头衔的光荣,就属于西方两个大学了。

  笔者写到这儿,不禁掷笔兴叹。试看梅兰芳的一生,有几个「上流」人仕曾眞把他当做个伟大的艺术家来崇敬过?有之,则是这一般美国大学里的老教授们罢了。何怪他每提到波摩那便面有喜色呢!

  梅兰芳游美是中国现代史上的盛事。齐如山君虽曾出版过一本「梅兰芳游美记」,而当时想无专人主其事,外国语文似亦未能纯熟运用,以故齐氏的小册子写得十分潦草,而且错的地方也很多。笔者曾将英文资料稍事翻阅,惟以事忙无暇深入亦殊以为憾耳。

  当一九三○年夏季兰芳自海外载誉归来时,祖国已残破不堪。翌年东北卽陷敌,故都城头上的敌机更是日夜横飞。接着又是一二八淞沪血战,倭患日亟。北平距敌人底枪尖最近,居民无心看戏,有钱人更纷纷南下。因之梅氏演戏的对象亦转以南方为重。他带着他底剧团随处流动。这时已没有张宗昌一流的军阀和他为难,他过着自由职业者的生活,政府对他不闻不问。但是北方,毕竟是梅郎的故乡。那儿有他底祖宗庐墓,亲戚故旧。逢年过节,那儿更有大批挨饿的同行在等待着他的救济。祖师爷庙上的香火道人,也在等着梅相公一年一度的进香。

  所以每次当兰芳所乘的飞机在南苑着陆时,在那批名流闻人和新闻记者的后面总是站着些须发皓然,衣衫褴褛的老梨园。在与那些「名流」阶级欢迎人员握手寒暄之后,兰芳总是走到这些老人们的面前,同他们殷殷地握手话旧。他们有的是他父执之交。有的是他底旧监场。现在都冷落在故都,每天在天桥赚不到几毛钱,一家老幼皆挣扎在饥饿在线。他们多满面尘垢,破旧的羊皮袍子上,虱子乱爬,他们同这位名震全球的少年博士如何能比!

  当他们看到这位发光鉴人,西服笔挺的美少年时,不犹得都一齐蹲了「打千」向梅相公「请安」。兰芳总是仓惶地蹲下,把他们扶起。对他们嘘寒问暖,总是满口的大爷、老伯、您佬……像一个久别归来的子侄。二十年前旧板桥,今日的梅畹华博士还不是当年在他们面前跳来跳去的梅澜吗?

  你怎能怪,当梅氏的汽车一响,那批天桥人都扶老携幼地围拢过来,老人家们更叫过孙子来向梅叔叔叩头呢!每逢严冬腊月,当兰芳把孝敬他们的红色纸包儿(那里面的蕴藏往往超过他们几个月的收入)递过去时,你可看到哪些老人们昏花的眼角内涌出丝丝的热泪,透过蓬松的白色胡须,滴到满是油渍子的破皮袍子上去。

  梅兰芳是何人?他是全球瞩目的红星;是千百万摩登青年男女的大众情人。但不要忘记,他更是这批老人家们的心头肉,掌上珠呢!

  就在这时国际政潮有了波动。苏联禁不起日寇的压力,把中东路卖给了伪满,这一个国际间的无耻行为,引起了我国全国上下的愤慨。斯大林为冲淡中国人民的反苏情绪特地电邀梅博士和胡蝶女士一道至莫斯科演技。于是兰芳乃有一九三五年的访苏之行。

  政治尽管总是丑恶的,艺术毕竟还是艺术。梅氏资产阶级的艺术,对那无产阶级国家的国民,也居然有空前的号召力。莫斯科大戏院前排队的羣众,不下于纽约的四十九街。迟至一九四九年那奉命东来指导中共剧运的苏联的剧作家西蒙诺夫还不得不说:「过去梅兰芳先生在苏联演出引起了绝大兴趣,其影响至今不衰。」(见一九五○年中华书局版「人民戏剧」第一卷第二、三期第五十页。)

  在苏联的演出,又获得另一左证,那就是一个眞女人──胡蝶,在一个假女人面前甘拜下风了。那布口袋上一个小酒涡(德国人为胡蝶所作的漫画)的魔力,远没有梅氏的大。她至多吸引了些异性的眼光,不像兰芳之受两性爱慕也。胡蝶的「夜来香」不用说更抵不上梅氏的南梆子了。

  苏联归来后,国难益发严重了。二十六年夏季,倭寇果然发动了全盘的侵华战事。故都瞬卽沦陷。这一只近百年来受尽屈辱的睡狮,这时忽然发出了近千年罕有的吼声,抗战开始了!

  而这时政府也为这抗日的万钧重担压着喘不过气来,故亦无暇来发动这批艺术家了。在这存亡绝续的关头,不是为着抗日,谁还有心在后方唱戏!于是兰芳只好随着逃难的羣众,避到香港去。所以以后在报纸上除偶尔看到点「梅郎忧国」的消息之外,他是不唱戏了。

  战局一天天地恶化,我们长江大河般的鲜血,抵挡不住敌人野蛮的炮火。几十万,几百万的青年在前线前仆后继的倒下去,一座座庄严雄伟的古城被敌人野蛮地炸毁了。在二十七年冬际我军终于退出武汉,抗战到了最艰苦的阶段。

  就在这时期,那意志薄弱的汪精卫受不住了。他心一横,向敌人投降过去。最无耻的是他还要演一幕「还都」的丑剧。为表示抗战「结束」了,他要来歌舞升平一下。而梅郎当然是歌舞升平最好的象征,于是他着人向梅氏说项。

  可是这批汉奸这次却碰到了相反的结果,受到梅先生的痛斥,为表示决心,在几个礼拜内,兰芳在他那白璧无瑕的上唇,忽然养起了一簇黑黑的胡须来!

  当「梅郎蓄须」的消息被大后方的报纸以大字标题刊出之后,正不知有多少青年男女看了旣兴奋又感慨。他们兴奋的是梅先生的正气,而感慨的则是生年太晚未能一见没有长胡子的梅兰芳。

  岁月如流,那万恶不赦的日本军阀,终于上了绞架。国府正式还都,梅郎乃又剃去了胡子,在上海天蟾舞台,再度登台。这时兰芳已五十许人,他的一男一女已经也能粉墨登场而名扬报端了。这时他自己虽然还如以前一样文秀可怜,而嗓音毕竟有了变化,他祖父梅巧玲在这年纪已经改唱钓金龟了。

  有的记者问梅先生为什么还不退休呢?兰芳感叹的说还不是为着北平一批没饭吃的同行吗?但是这时穷困的岂只是北平的剧界吗?就是梅剧团本身也很困难。老实说,没有梅兰芳谁又耐烦去看姜妙香、萧长华呢?

  谁知好景不长,熊熊的赤焰,很快的就烧到江南。共党席卷大陆之后,兰芳又随着一批难民逃回香港。国事如麻,战云密布,这时一般人推测,梅郎该又是蓄胡的时候了。

  孰料在「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准备开幕的时候,兰芳在各方怂恿之下,终于接受了新朝的请柬,屏当到了「北京」。不久消息传来说他也居然在聚义堂上坐了一把交椅。贵为「人民政府」的「要员」了。

  天道好还,他在舞台上叫别人「大人」叫了一生,这一次却要让别人叫「大人」了。于是一些政治反应非常敏感的朋友,也嚷着说梅兰芳「靠拢」了!

  甚至有许多没有「偏差」的纯艺术家们也开始为他惋惜,怪他不应把艺术让政治来奸污了。

  不过读历史的人则欢喜翻旧账。试一翻梅氏个人的历史,他自十二岁为人侑酒起,他看过多少权贵的兴亡,五十年来北京王的此起彼伏,正如兰芳舞台上的变化初无二致。他参与过活的「老佛爷」七十万寿的庆贺大典,他也看过死的「老佛爷」为孙殿英的士兵所尸奸;他看过洪宪皇帝的登基,他也看过袁大太子卖龙袍;他看过汪精卫刺杀摄政王,他也看过汪精卫当汉奸,……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五十年来他看过北京当朝多少跳梁小丑的兴亡!试问梅郎向谁「靠」过「拢」?他又拒绝向谁「靠拢」过?

  君子可以欺以其方,他一向总是以为人家对他「都是善意的,宽恕的」(见天风月刊第一期熊式一「家父」一文)。何况这新时代被吹得震天价响像煞有介事似的呢?

  「北京」是他根生土长的地方,别人有什么理由要他也逃出祖国呢?不能忘情于故土,你又要他「曳尾泥中」岂可乎得?朋友!梅兰芳就是庄子里面的乌龟,现在是被「置诸庙堂之上」了。用历史的眼光来分析他,同情之外,夫复何言!

  试问半个世纪来,哪一个北京的当权者,不想把兰芳视作禁脔?不过消受他的方式,则因人而稍有不同罢了。

  照理,现在梅郎是受「封」了!但是朋友们,你如是梅君精神上的友人,当你翻开那本大陆上出版的「新中国人物志」你就要生气!他现在是被列为「首长」了,但是你看那批作家们对刘少奇、郭沫若诸「首长」是如何地恭顺,而对这位梅「首长」是如何地轻蔑嘲笑,你就会怒发冲冠的。从那些作家们的笔头上,你也可推测出张宗昌帅府内马弁副官们的心理来。

  「靠拢」、「前进」……各种帽子别人可以把他随便戴,但是梅郎的命运还不是前后一样吗?

  他是我们旧家庭中一颗家传的明珠,我们担心它将被横加雕凿的命运!他不是比武训更没有阶级意识的无产阶级出身的人吗?

  兰芳何以能占掉武训的上风呢?这正因梅君尚是可用之材,你不看他到北京的第一次的演出,便是「招待首长」吗?再则就是因为他是今日四万万中国人中唯一有友无仇的人。谁敢「清算」他一毫一发,小心吃不了兜着走。这是就是梅君无敌的卫士。

  不过他的艺术生命却正式收场了。西蒙诺夫告诉我们祖国的剧人,要他们「反映全世界对新中国的不同的看法而告诉广大的羣众谁是敌人,谁是朋友。」这就是我们祖国今日剧运的「方向」。

  我们无心批评这「方向」对不对;我们只觉得兰芳在这「方向」上用不上了。因为在他底灵魂内,找不出与这相同的方向。硬要他来,那就是拉到黄牛当马骑了。

  兰芳原是自由人,至少近二十年来是如此。他是我们光头老百姓采桑摸鱼的伙伴。现在他忽然被选入深宫了。虽然他的一颦一笑,对我们是记忆犹新,但是宫墙万仞,永巷幽居,红颜白发,自是指顾间事。将来纵有机缘能再见梅氏恐怕也已面目全非了。

  「恩怨尽时方论定」,有些朋友或许要认为我们不应为生人作传,不过「若是当年身便死,此身眞伪有谁知?」这两句话只能应用在误尽苍生的英雄们的头上,对一个薄命的贾元春又怎能适用呢?今日我们纵不动笔,难道三、五十年后的历史家,还能写出什么不同的结论来?

  云天在望,遥念广寒深处,不知今夕是何年?寄语梅郎:在那万里烟波之外,太平洋彼岸,还有千千万万的祖国男女青年在怀念着您!

  【作者附记】我们都侨居海外,闲暇太少,数据无多,故不敢言为梅君作传,因以传「稿」名篇。祈读者亦千万以初稿读之!梅君旧游如有所匡教,则尤所感幸者!

  一九五二、七、一四、纽约 


高阳、齐如山:梅兰芳游美记

  ★游美的动机

  梅君兰芳这次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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