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兰芳传稿-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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患濉
忽然武场内敲起「东──仓」,接着便是一阵大锣大鼓,一阵楚歌声,敌人已杀进城来。她仓惶地逃入帐内,忙叫「大王──醒!」
那个余威犹在的项王,一觉醒来,知情势已到最后关头。现在他俩是被困在十万军中,项王所余数十骑耳!挟一个柔弱的虞姬一道突围,势所不能;撇她而去,于心何忍。英雄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此情此景,纵然是西楚霸王,也不禁热泪盈眶,发出了哀鸣。那花脸紧紧地拉住她的手,悲壮的唱道:「十余年,说恩爱,相从至此,眼见的,孤与妳,就要分虽……。」但是在他身边那个依依不舍的小鸟,却仍然凝视着他,叫着「大……王……呀!」
也就在这一声里,不知道有多少个观众的手帕为之湿透了。
在二十四小时之内,你可看到兰芳由一个浪劲十足的杨玉环变成一个以身殉情的虞姬。这是人类性灵中相反的两面,但两个都达到了极端,没有这种天赋的人,是模拟不出的,而兰芳的秉赋中便蕴藏着人类性灵最高境界中的无数个极端。所以他无论模拟那一种女性美,都能丝丝入扣,达到最高峯。
那些只会「拥而狂探」(用沈三白语)的碧眼黄须儿,对我们以男人扮女人的旧剧摇头长叹,那只能怪他们自己浅薄;不就是他们所看非人。试问今日天下有几个女人,比我们的梅兰芳更「女人」?如果女性演起来,还没有我们男性的女人够劲,那凭什么女人要独霸女性的艺术。
你看那以「劈」、「纺」出名的梅郎女弟子,言慧珠、童芷苓,和五十多岁的师傅同时在上海登台,青不能胜于蓝,就是明证。
民国初年,北京女伶之禁大开,但是千百个女伶,就是这样地在兰芳面前垮下去了。一九一七年二十七万的北京观众把兰芳选为全国第一名旦。如在清末他就是「花国状元」了。
同年,那与我们有同好的日本人,重金礼聘,把兰芳接到东京去。在那辉煌灿烂号称远东第一的东京大舞台开幕典礼中第一个卷帘而出的不是旁人,正是我们的梅兰芳!
在日本几个月的勾留,六千万的日本人为他疯狂起来。本来事也难怪。须知那坐在第一号包厢内的皇后和公主们所穿的服饰,也不过是那被三万日本派往唐朝的留学生带回去的,长安市上妇女所穿的式样罢了,和我们长生殿内杨贵妃所穿出来的「宫样」如何能比。
男子不必提了。日本少女们则尤为之顚倒。盖日本女子本卽羡慕支那丈夫,兰芳一来正搔着痒处。她们被弄得如醉如痴。有的干脆痛快淋漓地写起情书来。那些芳子、蕙子们把兰芳哥哥叫得甜甜蜜蜜。梅郎返沪后,她们好多都丧魂失魄,整日价愁思睡昏昏。由于日本仕女对兰芳的爱慕,日本权贵于一九二四年,又把梅郎请去一次。东京不比纽约,梅氏在日本是可长期演唱的。但梅郎究竟不是樱花,东瀛何福消受。他之匆匆去来,眞是留得扶桑,薄幸名存。
日本归来后,不用说兰芳已是远东五万万人所一致公认的第一艺人了。但是就在兰芳东渡之前,他已是北京罕有的「阔佬」了。民国三、四年后,梅氏每天的收入是自五十元至一百元不等,至于千元一晚的特别演出还不在计算之列。外交宴会,绅商酬酢,几乎非有兰芳出演便不能尽欢。到北京游览的外籍游客非一访梅宅不能算到过北京。瑞典皇太子格斯脱(S。 A。 R。 Prince Gustavus Adolpho),印度诗人泰戈尔均曾踵门造访。生意经最足的美国华尔街大亨,对梅氏也一掷千金无吝色。一九一九年美国一批银行家结队作北京之游,请兰芳演唱了三十分钟,他们便奉赠酬金美钞四千元。论钟点算这恐怕是世界上艺人收入的最高记录。那在一旁看得目钝口呆的美国穷文人苏格尔说这是千眞万确的,因为这个数目就是开这张支票的人告诉他的。须知那善于把「生意当生意做」(Business is Business)的美国大亨是最考究一分钱一分货的。如果无所获,他们是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
但是这时的梅兰芳没有因成功而自满,或是因多金而以富贵骄人。他孜孜不倦,勤于所习。在北京深居简出。外人在舞台之外,很少看到他。欧美画师,想替这位名人画一两张速写像也很难如愿,据说是因为梅郎羞怯,不愿多见生人。
他于练习本行技艺之外,也勤于习字画画。兰芳写得一手秀如其人的柳字;也能画几笔疏影横斜的梅花,出手都很不俗。
他不烟不酒,起居饮食甚有规律,私生活十分严肃。对他一举一动最好猎奇的欧美记者,也都说他没有沾染丝毫不修边幅的习惯(Bohemianism),并且和他接谈之后,大家都有个共同印象,说他像一个极有修养的青年学者。
不过兰芳究竟是一代风流人物,于两性之间,难免也有佳话流传。被动的不算,主动的则有他与余派须生,名坤伶孟小冬的恋爱故事,这是尽人皆知的。为此兰芳家庭中也曾闹倒过葡萄架。那为兰芳作伐的人,也因此在脸上被抓出个永志不忘的疤,这些。在兰芳出身的社会里,本是贤者不免的事,不必大惊小怪。
就在这样平凡而不平凡的生活里,兰芳在北京一年年地过下去。他的身价自然是与他底唱片一样,与日俱增。但在他底歌声里,世界和中国的政局,都有了沧桑之变。尤其是「北京王」的兴衰。短短的十来年内,他看过袁世凯、张勋、曹锟、吴佩孚、段祺瑞、冯玉祥……的此起彼伏。但每个北京王对他总都有着同样的爱护,兰芳对他们当然也无心拒客。至于后来人传说他与二张──张作霖、张宗昌──的特殊关系,则难免言过其实耳。
岁月不居,革命的浪潮终于冲到华北,北伐军于一九二八年进了北京。北洋军阀便连根结束了。北京改为北平以后,兰芳才第一次挣脱了与中央执政者的直接关系,其后他才逐渐掌握了自己的命运,不再受达官贵人们操纵了。
国民政府定鼎南京之后,兰芳出国献艺之旧念复萌,于是乃正式筹备起来。为适应西方观众的嗜好;为启发他们对东方艺术的认识,兰芳的旧剧需要彻头彻尾的整理和改编,任务之繁重,自不待言。
而其中最重要的,却是要把中乐西谱,以便洋人按图寻声。北京大学音乐系的刘天华教授乃接受了这一项繁重的工作。经过一批中西乐家的长期合作,刘教授把兰芳的几支名歌都五线谱化了。西皮谱入F调,二黄谱入E调;南曲则谱入D调。一板三眼,自然是四分之四拍,……毋待多言。
不过皮黄唱起来,有好多地方是不拘拍节的;也可说是有眼无板吧。如摇板,散板,乃至倒板等伶人开口前,乐队的指挥──板鼓师──就挂起了云板。以双手打板鼓,随唱者声音的高下缓急无定。而唱者也可以尽量发挥天才,不受拍节的拘束,这是平剧上的优点之一,但是五线谱却无法谱出。还有如平剧中唱西皮慢板是中眼起,中眼落,而不起初板,这与五线谱的格律也有格格不入之处,……凡此,刘教授都别出心裁地把五线谱中国化了。然后再用中英文分别印出。另外北平的一些诗人学者名流几乎全部动员捧起场来。党国元老李石曾,和五四时代反对旧剧最力的新诗人刘半农,都特地撰文为国乐和旧剧辩护。在这一批新旧两派文艺学人的通力合作之下,这才把平剧眞正的国粹化了。
经过年余的筹备,兰芳终于一九二九年终,偕了二十一名同行,登轮赴美了。在上海欢送的也是一时名流硕彦。
纽约这边,由美国故总统威尔逊的夫人领衔,也组织了一个赞助委员会。这时太平洋两岸人仕都拭目以待这个东方艺术考验时日的到来。
沿途经过一番热烈的欢迎,兰芳一行,乃于一九三○年二月八日到了这五洋杂处的,世界上第一个繁华的大城──纽约。
兰芳抵纽约后,下榻于泼拉莎大旅馆(Hotel Plaza)。在这同时期来美的尚有日本及西欧各国的演员。但纽约的新闻界则对梅剧团较为注意,这不是因为他名震远东,也不是因为他后台有美国名流的赞助;最主要的还是因为他以「男人扮演女人」的「怪事」。
在一番例有的酬酢之后,梅剧团乃正式订于二月十七日于纽约百老汇第四十九街大戏院(The Forty…ninth Street Theater)上演。
在这纸醉金迷的纽约,这一考验眞是世界瞩目,除却巫山不是云,纽约人所见者多,一般居民的眼光,都吊得比天还高。好多美国亲华人仕,在兰芳上演前,都替他捏把汗。
在出演前两天,那一向自认为是一言九鼎的纽约时报,对兰芳的报导便吞吞吐吐。时报的两位剧评家厄根生(Brooks Atkinson)和麦梭士(Herbert L。 Mathews)对兰芳在远东的成就曾加推崇,至于将来在纽约的前途他们都不敢预测。时报并以半瞧不起的口吻告诉纽约市民说,你们要看东方的戏剧,就要不怕烦躁,看躁了,朋友,你就出去吸几日新鲜空气……云云,又说梅氏扮成个女人,但是全身只有脸和两只手露在外面(Only face and hands free)。这显然是说看了纵横在海滩上十万只大腿还不过瘾的纽约人,能对这位姓梅的有味口吗?哼……
看这味儿,梅氏还未出台,这纽约的第一大报,似乎就已在喝倒彩。这一次是兰芳有生以来第一次没有把握的演出。他自己当然是如履薄冰,不敢乱作广告,在任何场合,他总是谦躬地说是来新大陆学习的。中国艺术虽然是博大精深,而他自己却是中国的末流演员,如演出成绩不好,那是他个人技艺太差所致。
二月十七日晚间,他在纽约正式上演了。这天还好算是卖了个满座。第一幕却由兰芳亲自出马。那是一出由「汾河湾」改编的「可疑的鞋子」(Suspected Slippers),是薛仁贵还窑后看见柳迎春床下一双男人的鞋子而疑窦丛生的故事。在那中国女译员杨秀报告了剧情之后,观众好奇的笑了一阵。
这是一个丈夫出去十八年还没有改嫁的中国女子的故事。那穿着个布口袋黄黄瘦瘦的中国女郎们,纽约人是看惯了的。这天晚间他们是好奇地在等待另一个黄黄瘦瘦中国女郎的出现。
戏院中灯光逐渐暗下来,一阵也还悦耳可听的东方管弦乐声之后,台上舞幕揭开了,里面露出个光彩夺目的中国绣幕来。许多观众为这一幅丝织品暗暗叫好。他们知道哥仑布就为寻找这类奢侈品才发现美洲的。
绣幕又卷上去了,台上灯光大亮,那全以顾绣作三壁而毫无布景的舞台,在灯光下,显得十分辉煌。这时乐声忽一停,后帘内蓦地闪出个东方女子来。她那蓝色丝织品的长裙,不是个布口袋。在细微的乐声里,她在台上缓缓地兜了个圈子。台下好奇的目光开始注视她。
只见她又兜了个圈子到了台口。那在变幻灯光下飔飘走动的她,忽地随着乐声的突变在台口来一个Pause,接着又是一个反身指。这一个姿式以后,台下才像触了电似的逐渐紧张起来。
也就在这几秒钟内,观众才把她看个分明。她底脸不是黄的,相反的,她底肌肤细腻的程度,足使台下那些涂着些三花香粉的脸显出一个个毛孔来。
她那身腰的美丽,手指的细柔动人都是博物馆内很少见到的雕刻。脸蛋儿不必提了,兰芳的手是当时美国雕刻家一致公认的世界最美丽的女人的手。
这时舞台上的她,诚然全身只露出小小的两个部分来。然而这露出的方寸肌肤已如此细腻诱人,那未露出的部份,该又如何逗人遐想呢?
音乐在台上悠悠扬扬地播出。「儿的父,去投军……」他们是不懂,但是声调则是一样的好听。她那长裙拂地的古装,他们也从未见过,但是在电炬下,益发显得华贵。
台上的她愈看愈贵族化起来,事也难怪,她原是个东方的贵族,相府里出来的小姐。你看看台下那一个个呆若木鸡,深目多须的家伙,原只是一羣虬髯客和昆仑奴。相形之下,她的雍容华贵,不是良有以也吗?
随着剧情的演进,台下观众也随之一阵阵紧张下去,紧张得忘记了拍手。他们似乎每人都随着马可孛罗到了北京;神魂无主,又似乎在做着「仲夏夜之梦」。
直等到一阵锣声,台上绣幕忽然垂下,大家才苏醒过来,疯狂地鼓起掌来,人声嘈杂,戏院内顿时变成了棒球场。直至把她逼出来谢场五次,人声才逐渐安定下来。
这晚的压轴戏是「费贞娥刺虎」(The End of the“Tiger” General)。这一出更非同凡响,因为这时台上的贞娥是个东方新娘。她衣饰之华丽、身段之美好,允非第一出可比,台下观众之反应为如何,固不必赘言矣。
曲终之后,灯光大亮,为时已是夜深,但是台下没有一个人离开座位去「吸口新鲜空气」的。相反的,他们在这儿赖着不肯走,同时没命地鼓掌,把这位已经自杀了的贞娥逼出来谢场一次接着一次,来个不停。尤其是那些看报不大留心的美国男士们,他们非要把这位「蜜丝梅」看个端详不可。
最初兰芳是穿着贞娥的剧装,跑向台前,低身道个「万福」。后来他已卸了装,但是在那种热烈的的掌声里他还得出来道谢。于是他又穿了长袍马褂,文雅地走向台前,含笑鞠躬。这一下,更糟了,因为那些女观众,这时才知道他原是个「蜜丝特」。她们又非要看个彻底不可。她们并苦苦地央求他穿看西服给她们看看。
须知乱头粗服,尚且不掩国色,况西装乎。女要孝,男要皂,穿着小礼服的梅郎,谁能同他比。观众们这时更买来了花,在台上献起花来,台下秩序大乱,他们和她们不是在看戏,而是在闹新房,并且还要闹个通宵。
最后还是戏院主人出来,说梅君实在太疲乏了,愿大家明日再来,羣众始欣然而散。综计这次兰芳出去谢场竟达十五次之多。
一对当时在场参加闹新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