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云入画卷-第14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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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汉族风俗为主的。高昌王族在重要场合,也都是说汉语,着古汉礼服的。如今正是汉族的新年之后第十一日,再过几日就是元宵佳节。这两日已经陆陆续续,有商家将那些费了不少时日制作起来的凤鸟、莲台、牡丹、人物、戏文等各色彩灯,开始张挂起来,以招徕客户。
秦嫣去后面的沐室里,稍微洗去一些身上的风尘,便去换衣衫了。
如今秦嫣穿上的是,新做起来的紫色波斯女裙。这与数月前鹿荻在小镇上随便给她买的衣服质地当然是不一样了。紫纱翩跹,搭配上鹿荻给她定做的白水晶头面,一头微微卷曲的长发,如同华美的丝缎,在波斯风的屋子里,越发显得相得益彰。
秦嫣走到鹿荻面前,带着白水晶大戒指的手指,修长白皙,轻轻敲着床头:“汗王,出去吗?”
鹿荻挠挠头:“我们先去楼下,用个茶点再出门。”他们一路赶过来时,早膳是在马背上对付了一下。鹿荻换洗了干净衣衫,走出来时看到秦嫣,道:“王妃还是将面纱戴起来吧。”实在太扎眼了,站那里都美得像月光下的一朵白昙花。虽则鹿荻并不担心她被人欺负,但是,在这种三教九流的地方里,还是能避让的避让一下。
秦嫣只要有得玩,还是挺听话的,便将脸上的面纱遮起来。
哪怕是这样,高挑的身子,婀娜的姿态,也还是挺招人的。不过幸而这里是高昌,各国红肥绿瘦的美人聚集的地方。外人又看不到秦嫣的脸,想来就是个波斯美姬。况且身边还陪着一个图桑男子,图桑族在西域地位不低,也就没有人来骚扰秦嫣了。
她们在客栈的用饭之所,寻到了一个位置坐下来。
鹿荻问侍者拿来了菜单,熟练地点了几道在高昌小有名气的菜肴,两个姑娘要了点葡萄汁酿做的饮料,优哉游哉地等着上菜。这里来往的侍者,也都打扮成波斯男子的样子。头上包裹着高高的包头巾,上面装饰着大块大块的鎏金水晶装饰。令秦嫣和鹿荻想起她们的桑迟将军,桑迟将军应该在波斯帝国属于侍卫长,可是在部落中总是穿得十分朴素。鹿荻开玩笑地道:“看来回去要给桑迟大人,也准备几套像样的礼服了。”
她们正在说笑间,鹿荻发现自己案桌的不远处,隔着一道白绢屏风。上面一笔字也没有,一点画也没有,与四周格格不入。
鹿荻是个对于视觉感受很注重的人,觉得不舒服,便去招了侍者,过来询问。侍者走过来:“请问,先生有什么要求?”
鹿荻指着那屏风道:“我有几年没来你们的客栈了,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一架屏风。白惨惨地看着好不舒服,不如撤去?”
侍者一看是那架屏风,道:“回禀先生,这座屏风是蜜姑娘的。不能撤,姑娘弹琵琶要用它遮着的。”
“什么蜜姑娘?”鹿荻少年时,曾经出入这种风月场,知道事若反常必有其妖,想来这蜜姑娘应该有着不俗的缘故和来头。
“蜜姑娘全名叫扎罗斯古尔蜜。”侍者解说道,“是一名粟特人,专擅琵琶。尤其擅长中原名曲《归海波》。”
“《归海波》?”秦嫣本来支着头,在看鹿荻跟那侍者说话。此刻听得来了精神,“《归海波》如今还有人喜欢么?”
“怎么没有?就是太难了,会弹的人少。”侍者道,“我们这边的蜜姑娘,就是弹《归海波》的大家。整个高昌城,要听《归海波》就要到我们‘怡丰’客栈来。”
秦嫣问道:“今日能听吗?”
侍者道:“只要有人点,便会弹的。”
鹿荻看娜慕丝感兴趣,也道:“多少钱帛点一曲?”
侍者打量了一下两位客人,男客俊秀体面,女客虽则挡着半张脸,那点倾城姿色还是可以透过面纱的起伏转折,隐隐辨认出来的。加之这两位客人,住的又是最昂贵的套间客舍。便道:“两位若实在要听,小的去给客人安排。”他伸出两个手指:“一曲《归海波》需要两车丝绢。”
“去你的!”鹿荻当场就不顾自己的“贵客”体面,村夫一般道,“抢钱啊!”她前几年部落中穷困潦倒,当然是没这个闲钱来高昌吃喝玩乐。但是再物价上涨,也不能涨到这种地步啊?鹿荻发现自己失态,收敛了一下,道:“不听不听,什么东西?”
鹿荻待那侍者走远了,轻声对秦嫣道:“莫急,我们的位置好,说不定有什么冤大头回来付账。然后我们一起听听看,是什么仙女弹的曲子。”却觉得娜慕丝有些奇怪,平日里她也是跟她有说有笑,又玩又闹,很多事情都看得无足轻重,相处起来十分协调。
可是她似乎如今看起来有些僵硬,鹿荻推了推她:“娜慕丝,有什么事情吗?”
秦嫣用了很大的精力,才将眼睛里的酸胀压了下去。《归海波》倒是没什么,这种难度极高的曲子,被大西域道上的琴师追崇并不是什么令人意外的事情。可是,“一曲两车丝绢”……
秦嫣喊住那侍者,如今的度量衡之中,一车丝绢其实还是挺乱的。她问他:“请问这位小哥,一曲两车丝绢,以什么车计算?一车的话,要多少卷丝绢?”
侍者方才被鹿荻骂了,倒也很有涵养并不生气。此刻见这个女客在问,依然微笑答道:“是以独轮小车为计量,一车十二段绢帛。总计二十四段绢帛。”
鹿荻听她问价格,问得如此详细,便道:“你想听?”若是大油壁车,那一车是挺夸张的。若是普通独轮车的计量,虽则是贵了一些,以她图桑王部汗王的身份,到底还是能够承受的。当下不由分说拍出几个金饼子:“听了!给我去兑钱!”
侍者做到了生意,大为喜悦,朗声道:“东三厢座,点蜜姑娘《归海波》。”
鹿荻反正钱已经花出去了,老子那就舒爽地听。听听看这个仙女曲子有多了不起。只见面前的灯笼一阵明明暗暗,不知道怎么布的光,听曲台的四周慢慢暗了下来,而那素白的屏风就显得明亮了一些。
秦嫣已经早有准备,将自己的面巾悄悄取下,当做巾帕掩在自己的眼皮之下。免得泪水被人发现。
那屏风越来越明亮,成为了一道柔和的光源。
光源前,逐渐显出了一个人影来。
因鹿荻花了钱听这曲子,旁边不曾听过这个曲子的客人,也都一起在旁边听着。只见那屏风前出现了一个瘦小的女子身影。从其轮廓上可以看出来,穿的是唐国普通女乐的麻衣裙,没有广袖飘舞,没有丝带垂扬。连梳的发式也不是如今时兴的各种高挑发髻,而是垂着两根朴素的辫子,在纤细的脖颈处勾勒出两条细长的阴影。
秦嫣再往自己心中做好多少准备,也受不住这突然的一击。
那屏风后出现的女子黑色剪影,赫然是当年她自己在大泽边,端坐在一块白石上,独自练习《归海波》的模样!
《归海波》的乐声如泻珠碎玉一般滚落出来,女乐的手指时快时慢,时徐时急,一会儿如同万马千军奔腾到海,一会儿如怒涛拍岸喧嚣不已,有时候又会突然停顿……
一曲终毕,众人欢呼雷动,在西域,喜欢琵琶曲的人多如牛毛,擅弹琵琶者更是如过江之鲫。这种乐器,无论是坐在骆驼上,随着驼背的颠簸,摇晃着走在沙丘上;还是端坐在马背上,遥望长云雪山时。那清脆动人的曲调,都能给孤独的旅人一点轻柔圆曼的安慰。
那端坐在屏风后面的蜜姑娘,的确琴技也足够高超。一曲两车绢虽则实在有些价格离谱,但是,反正大多数听曲的人都不花钱。只觉得物有所值,纷纷喊道:“再来一曲。”
鹿荻本来以为这蜜娘子不会理会这些客人的要求,谁知道蜜娘子居然又弹了几首曲子。鹿荻打个响指将侍者招来,问道:“现在听这些曲子,不花钱?”
侍者道:“只有《归海波》要花钱,其他曲子难度没有那般高。只要寻常付钱就是了。”鹿荻看到,那些点曲子的客人都开始问曲单了。方才蜜娘子的《归海波》技惊全场,大家花钱十分爽快。曲单上的其他曲子价格都只是普通偏贵,更觉得合适,那负责帮蜜娘子整理场子的侍者,只能不断打招呼:“蜜娘子只能弹五首,多了那就弹不出好曲调了。”
秦嫣非常有耐心地端坐在案桌旁,平稳地端着葡萄饮,一口一口地喝着,一个曲子一个曲子地听着,估摸着五首点单曲子差不多了,招手问那侍者:“我想见一下蜜娘子。”
她以为侍者会推阻一下,一般这种被酒楼、客栈已经捧红的女乐师,大多喜欢藏着身形,不再多给钱,就不让看了。谁知那侍者很是大方地点头道:“贵客既然点了蜜娘子的《归海波》,要见蜜娘子是可以的。麻烦两位有请后面小客舍里。”他又问,“这桌子可要替两位客人留着?”
秦嫣转头看鹿荻。
鹿荻始终没有插嘴,纵然娜慕丝竭力掩饰,她也感觉到了,今天这样的情形,恐怕与娜慕丝的过去有所关联。她看到秦嫣回头看自己,摊手道:“夫人,我是不是需要回避一下?”
秦嫣不好意思地道:“麻烦你等我一会儿。”
鹿荻道:“有什么麻烦的?不过是多吃些东西,你若没什么要紧的,早些出来,我们还去逛高昌的集市。”
秦嫣真生气!
太生气了!会弹《归海波》她管不上,可是一曲两车绢是怎么回事?郎君是说过要拿这个价格捧她,怎么可以捧别人?!
第152章 两车
“扎罗斯古尔蜜到高昌来弹《归海波》了?”翟容微微闭着眼睛; 斜靠在青油碧的普通马车里。
他问话的人,是一个着狐裘长袍的华服胡族男子,正是当年的赫连成城。他已经留起了卷曲的焦糖色小胡髭; 满头卷发扎成滑溜溜的辫子; 厚背蜂腰,加上一双斜飞的细长眸子; 这两年在西域男女双杀,过得很是春风如意。听说了那乐女也到了高昌; 他有些不安地捻着自己的两撇小胡子。
“那扎罗斯古尔蜜也太不知好歹了; 竟然到处弹那《归海波》; 这是在找你吗?”赫连成城道,“你当年就是太冲动了,怎么?要不要哥哥替你了了这笔风流账?”他做了个杀人的手势。
“给我去死; ”翟容不耐烦地揉着太阳穴,“风流个什么?不就是教了首曲子,卖了一次她的《归海波》。随她去,她又不认得我。”
“女人这种东西很难说; 到时候她一口咬定你这个假驸马,是教她琴的那个男人。而那段时间,驸马恰巧又不在高昌; 这始终是个隐患啊。”
“不许杀她。”翟容说,除什么除?他才不在乎。伪驸马就伪驸马,戳穿了,大不了他一走了之; 平白无故去杀个人做什么。翟容胡乱挥挥手,打住了这个话题:“说正事,高昌这里我太扎眼了,过来一趟不容易。”
赫连成城笑了一下,掏出这几个月收集到的王族密辛和最近几个小邦国的兵力部署,与翟容一起商量起来。他们坐的这一辆马车处在高昌的闹市之内。外表看着似乎与平常的青油碧马车并无二致。其实经过了隔音改造,只消将门窗锁起,哪怕紧贴着车壁,也不能听到里面的谈话声。
四年前,翟容同意了高昌张定和的计划,准备正式介入高昌之前,决定先到西域踏访一番。那时候他从青阳殿回来,询骨之后,错认若若已死,整个人都恍恍惚惚的。小纪不放心,让熟悉西域的赫连成城跟过去陪着他。
翟容撑了几日,就病倒在了龟兹的一个小客栈中。
小店里有个粟特姑娘,因好几日无人点曲子,饿得受不住了,一间间敲开客人的房舍。男客们想要点曲子也罢,想要睡她也罢,只要给口饭吃。奈何那个姑娘太过瘦小,连想睡她的客人也没有。
她敲到了翟容的房门,赫连成城将屋门打开的时候。翟容一眼看到门框侧,乐女低头瑟缩,抱着琵琶的模样。他浑身发凉,他觉得,这乐女的姿态,与当年大泽边学琴的若若有数分相似。
他让客店的伙计弄了个屏风过来,叫那小乐女来几首曲子,顺便给她点钱让她有条活路。
出乎意料,那小女乐师一手琵琶颇见功力,手指天生较有劲道。隔着屏风,翟容只觉得若若回来了。他那几日伤痛发作,也不能离开这间小客栈。养病的日子里,他给了她《归海波》的曲谱,让她学前面一段比较简单的,给他弹来听一下。
那姑娘十分聪慧,短短两日,学了颇长的一段。
龟兹国的风沙从窗格中一点点漏进来,隔着屏风,看着那个瘦小的身影弹《归海波》。翟容不住流泪,神思昏聩道:“若若,以后……以后,你弹好了,我花两车绢来听你弹……我们说好的……一曲两车绢……小车十二段,我都……都记着呢……”赫连成城摸摸他额头烫手得慌,将那粟特姑娘赶出了房间,让她再也不要过来了。粟特姑娘百般哀求,说她愿意多学一段再让公子听。赫连成城生怕事情闹大,翟容的行迹被人发现。他跟她说,生病的公子新丧了妻子心情不好,姑娘就不要胡闹了,拿了钱赶紧走吧。
数月后,翟容替代张定和,登上了高昌驸马的座位。
在麴鸿都的帮助下,顺利接掌了高昌的政权。此后他则以张定和的身份,微服出行西域各国。这一日,他再次路过龟兹国,便进入龟兹国都,想要与龟兹国国王见一面。
一入龟兹便被这里一名高价琵琶女乐师的盛名给吸引了。他自己也喜欢音律,与赫连成城一起进入龟兹国的讲俗台前,观看表演。
那弹琵琶的女人赫然就是一年前,拿到过他琴谱的龟兹乐女扎罗斯古尔蜜。
翟容一曲听完,台上的执礼者按照捐佛资的规定,端着大铜盘,跪在台侧。高声吟喝道:“虔心入捐,万两不拘!”
因那乐女的琴技的确不错,四周商旅为了得到佛祖护佑,纷纷出高价竞曲,一时缠头无数:“《明沙曲》,两匹帛!”“我点《洛河长烟》,我出一个萨珊银币!”“在下要点《当归》”……
翟容望着此情此景,想起若若在杏香园说过要成为名震河西的大乐师,心中蓦然升起一股痛楚,堵满心扉不得抒发。他猛然一拍杯子在案桌上,于众多竞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