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云入画卷-第1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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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定和秉持魏晋遗风,在高昌国中,每日里涂脂抹粉,熏足香料。然后时常称病不出现在朝臣面前,让自己的面貌不为人所熟悉。
张定和道:“若公子进入高昌,完全不必担心相貌不同。我得到易容之术,可以将我脸面做些改动,公子的面貌也适当做些改动,我们两个看起来就能很相像了。”张定和取出软皮、脂粉等物,不过片刻便将自己面貌做了改动,然后又为翟容化了妆。两人便有了七八分相像。
张定和道:“公子不必特意像我,只要不像你原先的自己便可以了。”毕竟翟容是河西人,虽则从小去北海门学艺,在敦煌呆得并不久,但也要防备一下。
翟容看着镜中的自己,与眼前的高昌驸马,发现的确可以一试。十七岁时,他在敦煌不过一个来月,过后就是以隐秘的身份,乔装在西域各地办事,整个掀翻星芒教的过程中,翟容都是黑粉摸脸,掩藏身籍的。
计策定下,唐国找了个合理合适的理由,让翟族举家迁往中原。
张定和返回高昌做进一步铺垫,他让远自西方的绘画师和雕塑师,以自己易容过的面貌,和麴鸿都公主一起,在高昌宫廷中各处绘他们的夫妻图,制造夫妻塑像。令整个高昌都渐渐习惯张定和这副容颜。
待布置差不多之后,翟容正式李代桃僵,成为了张定和的替身。张定和则重返唐国,继续养病。
与焉耆国的一战,很多人传说是“月华公子”与焉耆女王之间有所私情,所以诺大一个危机,张驸马一出手便消解了。其实赫连成城的黑狐部落就是焉耆国的旧部。星芒之战前,翟容曾经帮助赫连成城的堂姐登上了王位。是他和赫连成城上演了一场障眼法,由此,他以此事为媒介,正式进入了西域众多王权争斗的中心。
数年苦熬,张定和驸马与其父辈的理想,经由翟容的双手实现。
如今他治下的高昌国,独立、稳定、富足。接下来,翟容会逐渐引导民心,与唐国建立友好的外交,共同促进西域地区的长治久安。
两个月前,张定和公子殁于长安的清舍中,红豆公主闻讯痛哭流涕。这一趟,就是翟容带着出使队伍进入唐国,去迎回定和公子的骨灰。要按照他的遗嘱,供放在高昌佛寺塔中,以后与红豆公主夫妻合葬。
“主人。”
“用膳吧。”翟容知道,自己没有安歇下来,手下人的心情都会绷紧。落柯将他带入华帐中:“主人请走这边。”
翟容入华帐,拂袂落座。
落柯递上刚热好的饭菜,为他倒了一杯葡萄汁。翟容问他:“那处月汗王可有过来找我的意思?”
落柯道:“没有,他带着两名随从直接回时罗漫山了。”
翟容摇摇头,低头用着自己的晚膳。落柯道:“主人为何如此关心那处月汗王?”
“我关心的不是处月汗王,他那个部落也有一千来人。如果好生经营,找到妥当的部族联姻或者联盟,还是有周旋的余地。如今这鹿荻汗王一意孤行,只怕那处月部落要被灭族了。”
落柯道:“难怪主人要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将玉簪交给那胡女。主人是特意示好,让处月汗王能够向你求援?”
翟容道:“落柯,你如今真是眼界提高了不少。没错,我将玉簪给那胡女,是在暗示鹿荻汗王。葛萨部落和处罗部落最近就要发动吞并处月部落之战了。如果他能够过来找我,我可以给他们想点办法。他是图桑王姓,我们高昌不能主动去联系,以免引起西图桑大可汗的猜忌。但是处月部汗王来求救,救个急倒是可以的。”
落柯道:“可惜鹿荻汗王愚不可及。”
翟容道:“是有一些,静观其变吧。”他身为高昌的掌政驸马,亲自将自己的簪子去递给一名陌生胡女,这行为本来就很反常。鹿荻如果不能感觉到这种反常,这人的心性实在鲁钝得够可以。
他夹起一片玉子包裹的米饭,想起在木那塔镇上见到的那名波斯姬娘。
鹿荻躲在暗处,其实他一开始并没有注意对方,只是那胡女实在肤白如雪,眸如蓝水,人也较寻常女子更高挑窈窕一些。她又高又白,哪怕遮了半张脸,立在人群中也如美人立云端,太引人注意了。如此,翟容才会在她身边,发现了步陆孤鹿荻。
高……白……
翟容在平时,尽量不让自己过多地想起若若,因为一想起就会头脑作痛,有时候痛起来什么也做不成。方才在胡杨根边坐着,那是放纵自己,现在既然恢复了驸马的身份,就要暂时忘记才好。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一想起那胡女,他就又想起了若若。
犹记得,若若小时候总爱又蹦又跳地跟他说,她以后会长高的,她以后会变白的。信誓旦旦地说,只要变高变白,她就很好看的。
翟容想:若若不变高、不变白,其实也好看得很。
他的筷尖微微颤动:若若,不要你变高,不要你变白,你随便变成什么样子都行,你回来吧。
我很孤单……
落柯垂手站在一旁,大气也不出,跟着主人好几年了。无论他如何殷勤地服侍,主人也没有几顿饭是好端端吃下去的。主人的魂,仿佛丢了一半。他自己也在使劲找,可是似乎怎么也找不回来。
落柯想起主人最近很喜欢的一卷册页书,是他此番出使唐国带回来的东西。唐国新发明了一种书页装订的方式,携带起来很趁手。里面以刚劲朴健的唐律楷书写了数品经文。
平日里,高昌明成宫中的所有书籍,只要落柯喜欢想拿来临摹练字,主人都不会拒绝。只有那一本小册页,他看着主人稀罕得很,从来不让他碰。而驸马自己每次拿起来看,都会嘴角微微含笑,有他在平日里看不到的温暖。
落柯道:“主人,饭菜已经凉了,要不要去热一下?”
“撤下去吧。”
“那要不要拿匣子里的装订册页出来解闷。”
翟容说:“你倒是细心,什么都看在眼里。”
落柯听得出他是同意了,便去拿那个装了册页的黑漆螺钿盒子,放在漆雕托盘中递给张驸马。翟容打开木匣盖子,取过那本小册页,一见到就笑了起来:这本册页是轶儿写给他的。
小时候轶儿总是拿着他留下的字迹练字,如今轶儿十岁出头了,听嫂子说在太学里很得先生赏识。圣上也几次给了他封赏,以后是会做官的。
玉嫂子其实对于中原人做官不做官,也没什么感觉。只是觉得轶儿很高兴,轶儿很喜欢,所以嫂子也很高兴,也很喜欢。轶儿知道自己小叔在为大唐继续出生入死,特别为他抄了一本祈福的经文,还让长安的装裱匠用刚时兴出来的册页装订,便于他携带把玩。
翟家本来就信佛,连玉青莲也开始跟着一名师太学着慢慢礼佛解闷。这篇经文就更显得轶儿有心了。
翟容翻开来,一个字一个字念着,自己家在莫高窟开凿的那个洞窟,兄长去世后就停工了。他暗自寻思,以后回去了要重新将那里供养图画完。
锦帐外,远远传来粟特歌女的歌声,距离遥远已经听不出歌词了,只能感觉到那旋律幽怨绵长,像有诉不尽的哀思。
湖波荡漾中,明月入空,清光遍洒人间。像一首已经遥远的,缥缈的诗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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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观十一年的大泽……
贞观十一年的敦煌城……
秦嫣一路行来,觉得与七年前,第一次来到时,并没有什么两样。她所在的驼队没有立即进入敦煌城,据商旅的商头和领队说,如今巨尊尼不再活跃,星芒教已经灭亡,大西域道上各国之间争斗日趋减少,东西交汇的商队来往,变得越发密集。从敦煌进入长安,仅仅办入关手续,就需要两天的时间。有些商队无法当天进入敦煌,久而久之这里就形成了一个各国商队的集营地。
商头见秦嫣容貌耀目,起了一些做生意的心思。因与处月汗王有些关系,倒也不是什么邪念。跟她商量,说是姑娘生得如此天仙模样,愿不愿意做他们商队的舞姬,到时候他们带她去长安,可以找个好的下家。知道她手中没有过所,说如今唐国对汉人出入管制甚严,对胡人管制没有那么严格,可以帮她办一个过所,一应费用都他们来。
秦嫣拒绝了这个好意。
她不会去长安,她和郎君说好,一定要回到西域。哪怕他一时找不到她,她对道路比较熟悉,她可以找到他。
秦嫣站在敦煌城数里开外的地方,远远望着那座城池在夕阳西下中,城墙变成金色的剪影。等待夜幕降临,她就自己翻城墙过去。
从天疏潭里出来,她已经发现自己身如轻燕,体内似有精纯之气不断流动。如今的敦煌城在她眼里,如履平地。那些守城的军卒,在她眼中,也不过都是些可以轻松躲避的普通人。
敦煌城外的这片空地上,聚集了许多胡商的驼队。不少驼队、马队、车队在此处扎营燃起篝火。来自世间八方的歌者、舞姬、乐师在这里欢歌高唱,欢庆自己历经了雪山大漠的重重考验,终于来到敦煌城前。
秦嫣找了一个篝火,与一群不认识的人一起喝酒,随着他们一道唱歌。他们唱的歌她都听过,他们跳的舞她也都见过。她心情很好,甚至在整支驼队欢歌笑语地邀请她这位“波斯姬娘”为众人凑兴跳上一支舞蹈的时候,她也应允着站起来,在火光烁烁的篝火旁,随着琵琶的曲调,跳了一首简单的波斯舞曲。
红火紫衫,蓝色水晶在她的额前如星光闪烁。腰带飞舞,软靴踏动,驼队中的人们都高声喝起彩来。驼队的商主叹息着,如此艳绝人寰的女郎,却不愿意随他们去长安。
就在众人或高兴,或随意的欣赏舞姿时,五六个头戴深土色麻布兜帽的人,向着火场中间的波斯女子看着。其中一个慢慢将头上的兜帽取下,此人满头黑发天然卷曲,在额前束着一个鎏金发带,中间镶嵌着一颗紫红色的宝石。乌黑的剑眉下,也是一双湛蓝的眼睛。
第143章 桑迟
这几位蓝眸男人; 是真正的波斯帝国贵族——波斯国的前侍卫长桑迟大人,及其手下。
波斯王子卑路斯国破家亡后,带着景教的大德先知; 进入长安。桑迟则带着自己最亲信的手下; 奔波在天山数千里的广大疆域之中。他要在这里发展信徒,让景教的火光传承下去。
此时; 他看着那名紫衫的波斯女子,他蓝色的眼睛里是若有所思的淡淡波纹。
夜色终于渐渐浓重; 篝火也渐渐暗淡了下去……
人们都或靠着骆驼; 或钻入毡包房里安睡了。偶然有喝醉酒的人; 在夜色中高声唱歌,粗犷的嗓音传入大漠……
秦嫣靠在一匹骆驼的背上,手中端着一只木碗; 在喝剩下的几口熏熏的醪酒。火光渐稀,远处敦煌城雄浑的城楼、山墙俯瞰着苍生。
她仰望着那里,想,七年而已; 这个世间的变化不大。想来,郎君也不会有很大的变化。
秦嫣放下手中的木碗,站起来; 她将裙子挽起掖在腰间。她身形一动,仿佛化作一道晚风,向着敦煌大城而去。
翻越城墙时,她还特地在当年翟容为她拨出的那几块城砖处停留了一下; 整面城墙都已经整体修葺过了。无论她是否承认,整个敦煌,其实已经跟七年前,她初入敦煌时,有了很多的不同。
秦嫣先去了翟府。
偌大的府邸已经空了,只有一个守门人在看着那座空宅。曾经草木葳蕤,一桥一榭无不精致的庭院楼阁,如今绿叶纠乱,纷披垂落,显出了一派荒凉之色。
看门的老人驼背、耳聋,在这里点着一盏油灯苟延残喘。秦嫣问了好几遍问题,他也就是用浑浊的眼睛,茫然地看着她:“啊……啊……”
秦嫣当时就被气哭了,她知道羽大哥在五年前的一战中战亡了;她知道郎君也未必在敦煌。可是,翟家不是有很多其他族人吗?香积寺的白梨花树下,她跟着郎君,跟多少翟家的叔父、堂兄妹,打了招呼?一个不小的家族,为何会消失于此。她只能一个人在空荡荡的花园里逛了一圈。
然后去了罗淄官道和桐子街。
让她再度很意外。
连蔡玉班都不在了,说是蔡老板受邀去中原做生意了。把那些娘子、琴师都带走了。
张娘子也不在了。敦煌呆了很多年的张娘子,在云水居做厌了,手中积蓄了不少钱财。听说唐国施行均田制,土地可以买卖,可以私有,张娘子要去水土肥美的江南东道,买些土地,雇下劳力,舒舒服服过自己的晚年生活。那些娘子们都被她打发了,没有张娘子的操持,这些娘子们也很快就失去了先前的名气和颜色,泯然于众,被不久之后新崛起的鲜灵灵小娘子们取代了位置。如今,谁也不知道她们去了哪里?
一直自欺欺人,认为敦煌城七年来,如同她自己在天疏潭底一般,一闭眼一睁眼,什么变化也没有?如今,秦嫣终于被眼前的事实狠狠地打击到了。
夜深了,她站在桐子街的灯红酒绿之中,完全不知道该往哪里去,该问谁去打听。难道,去问敦煌刺史?刺史也换了人,不是当年的徐林选大人。只怕刺史不但不会回答她的问题,还会将她当做乱贼捉拿起来。秦嫣只是觉得自己轻功变得高明一些,武功方面也没觉得有什么特别之处。应付敦煌那么多守兵,她并没有兴趣。
秦嫣想,无论如何,翟家也是曾经在这里权倾一时的,总归有人可以找。她找到一个酒楼,坐进去要了一份酪浆。
酒楼饭肆果然是消息集散之地,秦嫣在这里,慢慢打听,总算打听到了一些五年前的事情。这些事情没有被遗忘,是因为翟家毕竟在这里风光一时,而且翟家二郎君的事情,也的确有些神奇。
他们说,翟家二郎君被三头大狼驮回之时,浑身是血,脸上乱发蒙面。
狼不敢进城,三头大狼便将人运到城门口一箭之地,咬断他身上,秦嫣为他捆绑的绳索,让他躺在地上。
有守兵上前,因部分人曾经跟翟容一起去过夕照城,便有人认出他来。立即上报敦煌刺史。
敦煌刺史徐林选当时尚在,听说有义狼驮人,立即出城救人。人救回城里,三头野狼自行回归旷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