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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部分

山顶上的传说-第6部分

小说: 山顶上的传说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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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一切都不存在。快了,他想。他拐进一条僻静的小街。应该找一个僻静的地方,可别被轧得乱七八糟的给那么多人看。他望着一辆辆飞驰而过的汽车,沉重的车轮上有很精致的花纹。当路面上印下两条红色的图案时,他就不仅没有工作,什么烦心的事都没有了。可那红色的图案实在是难看。滚得浑身是土、是血,像个傻瓜。脸歪着,眼睛鼓出来。像个笨蛋。让人抬起来,扔到一边去,盖一块席子,让别人任意摆弄,像个窝囊废……不行,这么清醒是死不成的。死都要死了,却还怕失去尊严。他靠在路旁的邮筒上,尽力去想那些令人发狂的事。这么活着又有什么尊严呢?也许从文学角度看,那个扫街的拽子老头倒是个值得称赞的男人(这时候他还没有找到扫街的工作,跟老头还不熟),可有谁总从文学角度去看一个人呢?人们对生活的要求是:实际。他又去想一个三十多岁的瞎子,三十多岁还得靠父母供养的瞎子。他又去想那个秃顶的常委。还有那个四十多岁的老大学生。那个老大学生是因为医疗事故瘫痪的,在医院里住了二十年,他那位已经和别人结了婚的恋人有时来看他,那女的走后。他就整个晚上都不言声,自己跟自己下棋……

人为什么一定要坚强地活着呢?是为了坚强还是为了活着?或是为了证明自己比任何人都耐受痛苦,都经折磨?是因为善于忍受痛苦是一种美德呢?还是因为活着就算高明?或是因为这个世界非常需要有人来证明痛苦,否则人间就显得不够全面?喔——!就算忍受就是坚强吧,就算这坚强是美德,但人们赞扬着这美德的同时却循着“实际”在生活!人们理所当然地追求着人的生活,却认为伤残人忍受着非人的生活乃是一只纯种儿的“美德”。天一样大的滑稽!

……他去寻找死神。小街很清静,夕阳照在破砖墙上,有几块砖红得刺眼。他在破墙边徘徊的时候,忽然听到了一声叫喊:“哥哥!”寻声望去,从一个矮窗里看见了一个和睦的家:一个三、四岁的小姑娘正骑在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子肩上,喊着:“哥哥,快放下我!我都晕了!”男孩子在屋里转着:小姑娘紧紧抱住哥哥的头,又害怕,又笑。父亲笑眯眯地抽着烟斗,看报纸。母亲嗔斥着男孩子……他在那矮窗前站了很久,小姑娘的笑声撕着他的心。他觉得妹妹正用纤弱的小胳膊抱着他的头:“哥哥!别放下我!”母亲正央求般地望着他,脸上没有一点血色,而过去她总愿意向别人夸耀她的儿子……他那些发狂的想法又都变得瘫软。妹妹还小。母亲快老了。不能再给母亲的心上添一道可怕的阴影,不能让妹妹幼小的感情受太重的磕碰……

那回他还是没有死成,不是因为“偶然”了。假如这世界上还有人需要你,你就会劝死神等待。说不清是因为理智,还是因为感情。大约死神最初的克星还是感情。世界上最牢固的东西是感情。当然不是指什么海誓山盟。

可是,那回他没有死,并不是不再想死,他只是劝自己等一等,等妹妹长大,母亲也再不会知道的时候……

直到那姑娘走进了他的生活。

直到她来了,他才慢慢冷落了死神。就这么回事。当你仅仅是为了别人的需要才活着的时候,你也许很高尚,你也许能因为高尚而得些安慰,你也许能作到表面的乐观、坚强,但你摆脱不了深埋于心中的痛苦、忧郁、怨愤——死神在蛀你的心。只有当你感到那美好的生活也是属于你的,你和别人是平等的,你心中才会真正升起希望。

“活比死更难,看你是懦夫还是好汉……”不不,这不是赌气的事。赌气造就不了坚强,就像忍受造就不了乐观一样。倘若心中只有沙漠和枯井,赌气和忍受只能造出几个麻木和自卑的灵魂。乐观的,是因为有乐观的基础;绝望的,是因为有绝望的处境。

他曾经很走运。他知道坚强和乐观是怎么一回事儿。死,不是被克服的,是被忘记的。爱神来了,顺便带来了乐观和坚强。就像那歌中唱的:马车从天上下来,把我带回我的家乡。马车从天上下来,把我带回我的家乡……

6……门把转动了一下,病房的门被推开一道缝。他先是看见了一束盛开的海棠花,然后看见了她,被风吹得发红的脸和那条淡蓝色的小围巾。

那是他又住进医院的时候。也是一个春天的晚上。

她蹑手蹑脚地钻进来,走到他的床前。

“你找谁?”

“就找你。”她笑了笑,举起那束枝枝丫丫的海棠花:“嘘—一偷来的,外面的花全开了。”

“可我……我好像没见过你……”

“我看过你写的诗,”她说:“我都快会背了。”

“在哪儿?”

“别人那儿。”

“谁?”

“你认识,我也认识。你写得太忧伤了。有几首也不。”她不住地闻着那束花,“快,插在哪儿?”

同屋的病友都注意着他和她。打牌的还在打牌,看书的还在看书,但声音都变小,目光都往他和她这边瞟。他有些慌乱,不知所措,觉得这未免有点儿太那个……周围的人会怎么想?护士们会“嘁嘁嚓嚓”地撇着嘴笑。保尔都干过什么?那本书里有没有类似的事?好像没有。冬妮娅不怎么样。花花草草算什么?似乎跟某种东西——譬如坚强——大相径庭……一瞬间,他脑子里聚集起无数概念和标准,但都是别人的脑子早先想好的。

“有瓶子吗?茶杯也行。”她捧着那束花。



 



第07节

“不,我不要,”他吭吭嗤嗤地说。

“嗯?”她一愣。“就是给你摘的,外面的花都开啦!”她强调着另一回事。

“我……不喜欢花。再说,也没地方插……”

那还是把爱情和英雄对立起来的年代。那还是把英雄和坚强等同起来、同时又把坚强和禁欲等同起来的年代。把爱情惭愧地藏起来,只有英雄才能受到尊重。伤残人的模型就是保尔(虽然保尔很会谈恋爱),就是钢铁(又黑又冷就像个英雄了)。当人意识到自己的残疾,就更想作个英雄,一方面是为了弥补自尊,另一方面是为了寻到一面盾牌。这盾牌很有用,可以抵挡住很多东西,甚至抵挡你自己的心……

她把那束海棠花乱七八糟地塞进了书包。

那天她没有耽多久。

他呢?他的真心呢?他一直记得那束海棠花,枝枝丫丫的……他盼着她再来。但是你当时要问他,他会否认,而且他也确实没有骗你。他盼着她再来,一开始,连他自己都没有发觉。

海棠花又要开了吧?

他艰难地走着,望着远近一些黑黝黝的树枝。

也别总觉得自己命运不好,他想。“对上帝也应该公平些。”他对自己叨咕了一句。谁也有走运的时候,人们就是常常忘了自己走运的时候。他想:我曾经真是挺走运!

他本来是掉进了一眼桔井,忽然听到井口上传来了人声。他差点儿给错过了,差点儿当了一位井底的英雄,为了一些概念,差点儿扼杀了自己的心。真是轮到了他走运:她过了几天又来了,又来了,又来了……直到他发现他逐日怠慢了死神,他才承认了一个“英雄”按说是不该承认的事、后来有一次又说起了那束海棠花,她说她当时差点儿哭出来,“我好不容易偷来的,那个看园子的人老不走……”她说。他想,他那时真滑稽,明明一天到晚祈求死神援救,却又会演杂耍似地模仿“英雄”。唔,最好是谁也别模仿谁,大家都按着心愿去走。像她那样。

……她轻声地哼唱着那支歌,站在他那间小屋的窗前,背对着他。天上正飞过一群鸽子,鸽哨声像是一架电子琴。无论是“地”还是“的”,她都唱成重音。很好听。使人想起一些野花,一些矮树墩,青草地上的小牛犊,周围是夏天的桦树林,白色的树干上有眼睛一样的裂纹……

他躺在床上,望着她的背影,想象着她脸上是什么样的表情,希望她永远是欢快的。他写过一首诗,后两句是:轻拨小窗看春色,漏人人间斜阳。还是住在医院时写的。后来被她看见了。她看了许久不说话,用钢笔在手背上乱画着,写着:人间、人间、人间……“你干吗这么想呀?”她问。“瞎写着玩的,”他说。现在他望着她的背影,希望她永远不要真弄懂那样的诗。

他吃力地挪动身子,弄得床“嘎吱吱”乱响。

她转过身来:“要我帮忙吗?”

“不。你唱你的。”

“唱得行吗?”她的脸有点红。

他忽然觉得应该做点什么,只是为了她的欢快,做点什么事情。鸽哨声时远时近。天象海,鸽子象白帆。小时候,他家附近有一所小学校,早晨,窗外的太阳晃他的眼睛的时候,总传来琴声和孩子们的歌声,他就一声不响地躺着,不吵也不闹,瞪着眼睛听……世界是那样晴朗、和平、美妙、神奇……他仿佛又在童年了。

他现在还记得当时的心境,记得当时的感觉。那是和死神不相容的心境和感觉。

他走上了一条灯火辉煌的大路。明晃晃的路面像一条河,映出路两边的景物。洒水车刚过去。路两旁的店铺早都关了门。只有一家照相馆的橱窗没有上板,桔黄色的灯光下有一个披着长纱的新娘。他觉得这地方有点眼熟,看不出是到了哪儿。橱窗里的新郎太严肃了,一身黑西服,倒像是在参加葬礼。

……

“咱俩谁先死呢?”

“这要看怎么说了。”

“你尽是歪门邪道。用你的心说!”

“那最好是我先死。”

“嗬——!光剩下我是不是?!”

“所以得看怎么说了。”

“还怎么说?”

“用脑子说。用脑子说,你先死。”

“你说什么?!好哇!”

“哎哟哎哟,慢掐,要掐就掐腿,别掐胳膊,留下一样好的!”

“你敢再说一遍!”

“我是说,剩下我,大概我比你更有能力对付剩下的日子。”

她愣了好一会:“那……那还是你先死得了……”

“行,那我就不客气了。”

“别别。还不如一块呢,同时……”

“嗬,那可得看运气。”

她忽然大笑起来:“说的都是什么呀!”

他离开那橱窗,继续往前走。

安静的大道上响着他蹒跚的脚步声。

他又摸出那枚硬币,一抛,让它顺着平坦的路面向前滚去。“要……‘麦穗’!”他心里说。走近一看,真是“麦穗”。可惜事先并没有算点什么。不过,说对了总是吉利的。他总爱抛硬币,遇上什么不好判断的事他就想起抛硬币。有一回“点子”病了。不吃东西,也不喝水。扫街的老头给它找了个大夫。给“点子”吃了药,老头和他坐在“点子”旁边。还能干点什么呢?该干的都干了,他就又一遍一遍地抛开了硬币。“您不信这玩意儿?”闲得没事,他问老头。“干吗不信?”老头说:“你才不信呢。你老一遍一遍扔,你才不信呢。我信,我就不扔了……”

这条路,还有这几座楼,怎么这么眼熟?还有那根大烟囱。噢!他想起来了,这附近有一个小公园,他和她一起来过。是个不收门票的小公园,一座荒废了的古苑。有一道长满了野草的土岗,有一片小树林,一条绿荫盖顶的弯曲的小路,还有一座大铜钟。大铜钟半截埋进了土里,好像是故意站在那儿,为了向人们提醒点什么事……

“昨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

“我做了十个。”

“你梦见什么了?”

“梦见我总在做梦。”

“说真的!”

“嗯,梦见我和你在一个小公园里走,路两边是,”他指指路两边的树,“这是什么树?”

她仰起脸来看了看:“不知道。”

“两边是‘不知道’,开着毛茸茸的花,遮在我们头顶上。后来,你说你昨天夜里做了个梦,我说我做了十个。”

“你就瞎编吧。”

他想:真不是瞎编。现在就像是做梦。

“梦没梦见你兜里还藏了一包烟,后来发现没有了?”

他急忙摸兜。

她把几乎一整包烟扔进了路边的果皮箱。



 



第08节

“刚抽了一根儿!”

“等你抽了二十根儿,再扔就晚了!”

小路的尽头有一座大铜钟,钟旁边有个老头儿,直眉瞪眼的,不知在看什么。

她低声笑起来:“你看,那老头儿在看什么。”

那老头儿望着的地方有一团红红绿绿的东西——一对挨得很近的恋人。

他慌忙找出一句话来说:“你梦见了什么?”

他本能地感到,他与她之间,有一道不可超越的界线,超越了,会是灾难。

“噢,我梦见你死了。”

“唷,不敢当。”

“可你又活了!”

“我就知道我没那么大福气。”

“你猜你是怎么活的?”

“我家的红灯无人传。”

她又笑起来,笑得很响。他最愿意引得她大笑,笑得像个孩子,像个小疯子。可这一次她马上止住了笑,似乎很委屈的样子。

他赶紧正经起来:“怎么活的?”

“不说了。”

“怎么?”

“你没正形儿。”

不知为什么,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总愿意在她面前“没正形儿”。需要“正形儿”的地方太多了。“正形儿”往往是假面具。

一人多高的古钟歪着身子站着,底部陷进了土里:身上爬满了铜绿。那个老头儿走了,李玉和在他手里晃晃悠悠地唱。

她在大钟的另一边问:“你看过《白雪公主》吗?”

“她把冰碴弄进了那个男孩子的眼睛,男孩子就变得冷若冰霜。是那个吗?”

“还有这么一个?”她从大钟后面转过来,奇怪地望着他,“我还不知道,你讲讲。”

“男孩子变得冷若冰霜,亲人都不认识了。后来,他童年时的朋友——一个小姑娘,到处找他,用自己的热泪化开了他眼睛里的冰碴……怎么样?小朋友,好听吗?”

“噢……”她许久不说话。她对童话总那么认真。她常常津津有味地讲《小红帽》、讲《鼻拉长》、讲《七色花》,好像每一次讲之前他都是从来没听过似的,她也像从来没讲过似的;讲起来,样子像个“小朋友”,和她鼓励他写作时的样子完全对不上号。落日把她飘动的发丝染得金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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