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上的瓦尔登湖-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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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你还债顺利!
下回再聊,哥们!
肯航行生活充实又简单。每天起床后就开始划船、做饭,围着篝火聊天、喝酒,打理好地铺就合上眼睛休息。我带了个锡质的杯子,平时用来喝茶、盛汤,要是尿急时船离河岸太远,也会用它一解燃眉之急。
我一般会在森林里蹲“大号”,用叶子代替卫生纸,洗澡就跳进河里,刷牙就用摘来的细嫩的枝条代替牙刷、牙膏,刷锅就用沙子代替洗洁精,我们喝的水都是从湖里、河里打来的。渐渐地,我不再在意自己的体味,也不理会难看的及肩长发,对外貌漠不关心。
我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大家围着篝火谈天说地,大多时候是他们侃侃而谈,我静静地听。每次下河,我都恨不得赶紧到岸,可是一到清早,我又摩拳擦掌地盼着下水。耳边的晨风裹着沁人心脾的红茶香气,呼唤我挥动船桨。桨儿一下河就“咕咚”一声发出喝水似的轻响,每划一下,桨边都会荡开两个小小的漩涡。有时,抬眼望去,一两只苍鹭迈着修长的双腿,沿河岸优雅地漫步;远处传来潜鸟独特的“笑声”,好像在飞快地哼唱“约德尔调'30'”。要是惊起了一滩萤绿色的飞蛾,我们会立刻闭上嘴巴,静静划桨,任它们柔软的翅膀轻轻掠过面颊,好像调皮的孩子用天鹅绒挠我们的痒痒。这一切的一切,都让我目眩神迷。
在丽都运河与特伦特…塞文水道航行的时候,我们偶尔会路过城镇,或者在高大的船屋之间穿行,船屋上掌舵的全是光着膀子的“船长”。可是,我们进入休伦湖延伸而出的佐治亚湾后,却没发现一丁点人迹。四周没有哪怕一艘船,甚至连一点动静都没有,整片水域仿佛陷入沉睡之中。佐治亚湾分布着数不清的花岗岩小岛,我们就在那些圆墩墩、灰溜溜的小岛间蜿蜒游走,我真好奇水底是不是有个石头巨人正在舒展筋骨,而那些露出水面的小岛就是他鼓鼓囊囊的肌肉。在这里,放眼望去,一片湛蓝,侧耳倾听则一片宁静,海天一色,几乎分不清哪儿是海,哪儿是天。鲍勃和克里斯蒂安乘同一条木舟打头阵,看上去就像在大气的平流层里腾云驾雾。
夜幕降临后,我们登上一座小岛露营。我走到露营地的另一边,脱下衣服,跳进海里游泳,然后光溜溜地站在一块大石头上,让晚风吹干水珠子,一边望着落日把天空染成酒红色,然后一路沉入海中用最后的光芒将晚霞刺得血红。我忽然有种似曾相识的奇怪感觉,好像很久很久以前就来过这儿。也许我在前一世见过眼前的景象,生出了同样的感受;也许一千年前、两千年前,甚至几万年前,我的某位祖先曾来过这里,或者站在类似的地方,好奇他的祖先是否也来过同样的地方。
我忽然意识到,自打出发以来,我一天天地褪去21世纪的印记,把现代社会的舒适、便捷和娱乐远远地抛在了独木舟后边。每天划船32千米,一个月下来,我的手臂和肩膀练出了结实有力的肌肉;头发油腻腻的,板结了,几乎可以防水;脸上脏兮兮的,被太阳烤得像黑炭一样,腮边和下巴也长满了浓密的棕色胡须。
船夫的生活就是不停地忙碌,不停地劳动。一旦适应了这种节奏,我便越来越漠视,甚至鄙视轻浮的现代文明生活。常规、斯文、风度——这些条条框框在水面上毫无用处,它们没法赶走钻进耳朵和被子里的蚊子大军,无力治愈我划行十二个小时之后酸酸痛痛的肩膀,不能帮我扛起独木舟和行李,在凹凸不平的陆地上跋涉几英里,更不能加固薄薄的鞋底、拯救我被碎石扎得生疼的脚丫子。当你被辛苦的活儿压得喘不过气时,真的很难分清哪些是真正重要的东西,哪些是扯淡。
我渐渐明白了自己在做什么,我也再不是刚刚出发时那个懵懵懂懂、笨手笨脚的郊区小子了。现在的我能够麻利地打出好几种水手结,用打火石和铁片一次性地生火成功,任劳任怨地帮大家做饭、刷碗、刷锅。我学着观察云层、空气湿度和风向,判断天气变化,运气好的时候还能正确地预测暴雨呢。
克里斯蒂安“旅行演讲家”的事业刚刚起步,所以这次航行他只参加一半。就在克里斯蒂安上岸之前,我和他做了回搭档,同划一条独木舟。他还是那个我行我素的混蛋,一会儿用法语哼下流调子,歌词夹杂着“大冷天拉屎”什么的,一会儿身子一歪,冲我放个奇臭无比的屁。有一次,他灌下一整瓶马德拉白葡萄酒,非要向我炫耀“独门绝技”,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就已经扯下裤子,伸手把两个“蛋蛋”塞进紧紧并拢着的双腿中间了。
一天,我们在马特瓦河上划行,克里斯蒂安一改平日粗俗、自私的作风,露出一副虔诚的样子。他悄声告诉我说自己有一项“天赋”,进入深度冥想之后能看穿旁人心中的想法,“就像看地平线那样,一清二楚”,在特定的环境下,甚至能看到别人的梦境。克里斯蒂安还说,他的祖先就有“探寻幻象”的传统仪式,村里的年轻人到了一定年纪都要参加。仪式中,年轻人必须深入丛林,一连好几天不吃不喝,直到眼前出现幻象。“探寻幻象”时看到的东西非常重要,甚至会改变人的一生。有时,人们还会根据幻觉中看到的动物魂灵改名字。这些话乍一听似乎有捕风捉影的嫌疑,但我完完全全能够理解。追寻幻象的过程就像一次旅行。我们这些现代人,从出生起就没离开过各式各样的机构,多多少少带着制度化的烙印,人与人之间并没有实质差别。可你一旦踏上旅程——特别是前人没有尝试过的冒险旅程——就有可能成为一个独特的人,一个独一无二的个体。
虽然西方社会没有类似“探寻幻象”的仪式,但我们继承的文化DNA里有旅行的传统。20世纪30年代,许许多多的美国人会随意跳上一列火车,在城市之间流浪;到了20世纪50年代,“垮掉派”诗人偏爱作诗讲述公路旅行;20世纪60年代又兴起了搭便车旅行的风潮。谁能料到,现如今,作为“成年礼”的冒险早已默默退出了年轻人的生活,他们一走出学校大门就直面职场,无法停歇,更没有机会享受哪怕一刻真正的自由。
头顶的太阳火辣辣地照着,我们连续划了整整十二个小时的船。我认真听着克里斯蒂安描绘梦境和幻象,讲述他自己读心的经历。吃饭的时候,我突然没了胃口,再也咽不下豌豆汤了。整整六个星期,早饭吃豌豆汤,午饭还是豌豆汤,晚饭还少不了豌豆汤,实在腻人。天色渐暗,一天的航行又要结束了。我无意中瞥了眼河面,顿时呆住了。我的身影映在一片深蓝的水光中,被层层荡开的涟漪分割成好几块。每次挥动船桨,手臂和船桨的影子便有节奏地晃动着,激起一圈圈催眠的波纹。我盯着水中倒映着的那双眼睛,桨叶好似外科医生的手术刀,精准地切开水面,溅起一串水花。影子碎了,很快又重新聚拢,好像有人剜了倒影的眼睛,又把两颗新的眼珠塞进眼窝里。我并没有产生幻觉,却在苦行之中感受到一道净化身心的光芒。这种震撼,就像在飓风中挣扎求生时突然对上了“逆境”之神的双眼——刹那间我如蒙大赦,被一道神圣的光辉拯救了。
这些天,我在滂沱的大雨中野营,在呼啸的大风里夜宿,耳边少不了蚊子家族的大合唱,时不时地还会有松鼠落在我的毯子上,蹦蹦跳跳。我的脚板早就干燥开裂了,十个脚指甲下面全是乌青的淤血。上岸绕行的时候,我们得扛着独木舟和行李,靠两条腿一直走到有水路的地方。沉甸甸的独木舟压在肩膀上反复摩擦,像一把钝刀不停地搓着肌肉。手臂上的肌腱也一直紧绷,仿佛拉到极限的橡皮筋,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啪”的一声断掉。有时,腰背上的酸痛简直让我喘不过气。可是,再多的苦、再多的痛都会磨出茧子,变得麻木。我觉得自己已经不是血肉之躯了,我已经彻底变成了划船的机器。这世上再没有咽不下的苦,没有熬不完的日子,也没有扛不住的重担了。我不想念抽水马桶、热水澡,不想家,也不想念汽车和其他现代化的东西。整整两个月来,独木舟就是我的栖身之地,我已经能靠自己的肩膀毫不吃力地扛起所有生活必需品。回想过去,买一屋子没用的东西真是蠢透了。
我和大自然的关系也在悄然变化着。在我的眼里,大自然不再是需要战胜的对手和必须仰慕的对象了,登山也不再是一场意气风发的征服之旅。从前,我也像许多人一样,喜欢把车停在路边,欣赏沿途美丽的风光。可现在,我才真真切切地体会到“距离产生美”的道理。透过汽车挡风玻璃望向窗外,夕阳西下,宁静美好。而在水面上看到落日,就意味着成群结队的蚊子要开始“狂轰滥炸”了,气温开始下降,暴雨可能会出来凑热闹。我迷恋大自然的时候,只是远远地望着它,根本没有和它“亲密接触”。现在,经过四十多天高强度的航行,我已经和自然融为一体,难分彼此。我借宿在盘根错节的树根之间,与蚊虫为伍,和野生动物作伴,顶着风雨旅行。自然对我不冷不热,我便也淡漠视之。
这场旅行让我意识到自己是多么平凡,而人类的精神和肉体又是多么奇妙,竟能完成这样的冒险。可惜,了解这种不凡特质的人少之又少!在大多数人眼里,极限就是海市蜃楼——看得见,摸不着。实际上,我们的极限远在天边,远得甚至超出了视线所及的范围,需要不懈地探索。
在我一天天改变的同时,鲍勃也变了。黛安和克里斯蒂安先后因为工作离开,新加入的阿特和蔼可亲,微微有些发福,他是鲍勃在一次演讲中认识的。于是,我和杰伊同乘一条船,阿特和鲍勃搭档。
我发现鲍勃说话做事再也不征求大家的意见了,他变得暴躁易怒,动不动就冲我嚷嚷,还对杰伊百般挑剔,处处施威,揪住一点小错就破口大骂。如果说之前的鲍勃是个严厉但不失英明的领队,那么现在的鲍勃活脱脱一个傲慢的暴君。
“给我听着——我说什么就是什么,你们统统给我乖乖照做!”他冲我们高声喝道,“什么对错?过后再说!”
没多久,他连最简单的活儿也会横插一杠,对微不足道的小事也要指手画脚。在水流急的地方靠岸,要用绳索拉住独木舟,这么简单的道理,我们又不是第一次划船,怎么会不懂呢?我真想大吼一声:“鲍勃——你他妈闭嘴!我们会划船!”可我一直忍着,没有开口。这种情况持续了好几个星期。
我怒火中烧,既恨鲍勃仗势欺人,又气自己逆来顺受。在加拿大,船夫本是勇敢的同义词,可我非但配不上这个称呼,反而像一个替主人倒夜壶的卑贱家奴。要是生在18世纪,有画家给我们做群像,我肯定一副满脸消沉的模样,穿着破衣烂裤,常年扛重物、做饭、划船,把背都压弯了;而鲍勃一定穿着宽大的马裤,昂首挺胸,一脚跨在独木舟上,脸上带着果敢坚毅的神情,一看就像个英勇无畏的领袖。
每次他冲我大吼的时候,我都以为自己忍不下去了,再也受不了他的侮辱,受不了他盛气凌人的架势了。但我还是习惯性地压下怒火,巴望问题会自然而然地消失。这个办法从没成功过,我却傻乎乎地一错再错,幻想着会有一丝渺茫的希望。紧接着,急流事件发生了。
在法国河上,杰伊和我的独木舟意外地被卷进了急流。独木舟的外壳是桦树皮做的,非常脆,一碰上石头就会裂开,哪怕是轻微的碰撞都受不了。要在急流中避开大大小小的石头显然非常困难,所以,每一个船夫都知道,绝对不能被卷进急流。那时,鲍勃已经上岸,眼看我们的小舟在水流中跌跌撞撞,他立刻冲我破口大骂。即使我和杰伊轻松地驾着独木舟避开了每一块石头,鲍勃还是尖叫,不依不饶地诅咒我,还用上了一大串意义不明的法语。他骂了好一阵子,但我只记得他用英语说的一句话:“他妈的,我是怎么说的,你就爱自作聪明!”
我再也控制不住了,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冲上去和鲍勃对峙!我死死地瞪着鲍勃,好像自己能通过念力把他的脑袋炸成一片红云。我的血液急流,“砰砰砰”的心跳声敲响了进攻的战鼓。我要起义,我要造反!
我决心在鲍勃独身一人的时候冲上去掐住他的脖子,接着,风云骤变,复仇的烈焰在我的身后升起,我在熊熊怒火中命令他永远不能对我出言不逊!
鲍勃组织这次冒险,主要是为了提高他在加拿大的知名度,为演讲事业铺平道路,也想借此向祖先致敬。他的祖辈在十七、十八世纪出了许多船夫。
当时的船夫大多来自下层阶级,他们本可以靠农活养家糊口,却选择了这样一个艰辛的职业,有时一天就要划十四小时,一分钟划四十五下。在岸上还得走好几英里地,用皮带把数百磅重的装备捆好,扛在肩上。许多船夫的腰背劳损过度,还患上了疝气,不到五十岁就病逝了。
但他们仍然义无反顾地选择船夫的生活。他们青睐蜿蜒曲折的河道,胜过凹凸不平的石子路,喜欢紧张的辛劳胜过慵懒的舒适;他们宁愿冒险也不愿过千篇一律的日子,他们选择了短暂的充实,抛弃了碌碌无为的长寿。
我呢,为什么选择航行?其他队员又是为了什么?几个世纪以前,世界地图上还有许多空白之处,等待着勇敢的人们去填补;大自然中还有许多地域等待人们去发现;一箱箱货物需要人们冒生命危险穿过变化莫测的大海,运到遥远的目的地。那时的船夫通过把货物运到加拿大的一个个港口来获得报酬,他们非常清楚自己航行的目的是什么。可我们呢?我们为什么要装扮成几个世纪以前的古人,重走古人的航线?21世纪的探险者既没有空白的地图可供填补,也没有荒野可探(外太空倒是有无边无尽的秘密,可惜一般人没那份能耐),只能“假装”探险,过把瘾罢了。这就是我们四个人正在做的事——玩角色扮演,凭空打造一场探索之旅,力求仿照两个世纪前的船夫,体验21世纪无法给予的刺激。
我们的“冒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