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欲同人)相濡-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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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宅的看门人见是少君回来了,连忙引灯,粗粗的声音招呼开来,在寂静的古宅中回荡。暗蓝的光影中橘色灯火摇曳,佣人们纷纷从耳室内惊醒,像是被惊散的游魂,又像是鬼魅……欲星移跟着学长身后,听见房檐上有猫凄厉地叫了一声,飞快地窜开。
看得出,这里并不常招待客人。听见少君带着同窗学弟回来,佣人们有些手足无措,不知该准备哪的屋子。这些人们很多都是从乡下过来投靠亲戚找个活计的,本就不是脑筋活络的人,见到欲星移的侍从们器宇轩昂,甚至不敢上去搭话。
十全十美的欲公子皆以礼相待,让自己人拿出打赏,一路赏了过去,再叫贴身的陪读带上一个镶贝白梅桧木漆盒,随自己去拜见夫人。
“可是这天还那么早,夫人醒了么?”
“母亲还带学生,每日晨读,现在应已醒来准备了。”
他的母亲一直带学生,成亲后也依然在尚贤宫任职,后来是年纪渐长,有些虚劳,便卸职赋闲。但是学生们还是没断过,毕竟名师出高徒。
欲星移问,学长的功课,也是夫人弄的?
默苍离说,小时候父母都弄过,长大后,母亲教得多。
“那,父亲母亲,谁教的好?”
这话问得狡猾——默苍离瞥了他一样,没说话。
老宅里漫长曲折的朱漆回廊上,檐下垂着许多青藤紫花。露水自半开半合的花苞垂落,打湿了他们的肩头。
这几日休息的好,那人也起了兴致,着重起时兴的打扮。在学院里苦读那么久,往往没心思想其他的,现在终于得空了,就置办起流行的配色和花式。这几年风气不好,年轻人多爱做浮夸奢靡的打扮,欲星移也不例外,与其说是多喜欢那珠光宝气,倒不如说是因为贵族早已习惯了体面,只要是体面的都好,无关喜不喜欢了。
但今日是要见夫人的,太过时兴的装扮,上一辈的恐是不喜。毕竟要借住一个月,总不能引得主人不快——今晨穿戴时,就让侍候人特意选了颜色素净沉稳的常服,不戴饰物;头发规规矩矩地束起来,连鬓发都不敢留得太丰密,同默苍离一般,只留了薄薄一层。他鬓发生得很好,丰密到近乎于蜷曲,柔软蓬松得叫人喜欢。以往晨起梳洗,默苍离喜欢看他小心翼翼打理鬓发,将它们卷在脸侧,涂抹上清澈的首乌子香油。
此刻这般素净,倒像是换了个人。那人笑话他,说,母亲又不是多么古板不开明的庸俗妇人,你这般小心翼翼的,像是我们家欺负你了似的。
“还不是被学长说的——总说夫人严苛。”
“你是客人。除了对父亲或者学生,对其他人,母亲还是很客气的。”
说话间,他们已经走到了夫人的阁前。内里灯烛明灭,也有人走动的影子,说话的声音,看来是都醒了。
门打开,里面是一间小书房,两侧内室用烟黄垂帘隔开,大方干净。这也不像其他女子居所设着屏风和竹纹帘,堂上就一处主座高台,一名梅衣妇人趺坐在那里,身旁坐着位年长的女学生磨墨。能听见她怪那学生:过来就是读书的,磨什么墨,你那陪读不过是怕天凉不肯起来,故而装病不来罢了。
女学生端庄安静,点头轻声道了声是,将墨交给了自己的侍女。默苍离和欲星移一行人进来拜会请安,两方虽是同窗,但男女有别,终是该隔层帘子的。她退至内室,让侍女展开素面屏风;妇人毫不避讳,抬眼望了过来,目光冷冽透彻,叫人觉得熟悉。
她瘦削身型,面色苍白,手中正握着支朱笔。外袍宽大的袖子遮住了手背,只露出下面修长白晰的手指来。论容貌气质,足可见年少时的风华,神色间也毫无世间其他女子的柔顺温驯,凌厉得如同一把刀似的雪亮。
默苍离上前拜过,与母亲说了几句话。毕竟身为人母,她还是问了几句身体安康的,功课成绩倒是没问,应该对儿子很有信心才是。听闻欲星移是与孩子结缘之人,她也有些讶异,皱着眉头,打量了一会这少年人。
“确实是漂亮风流的人物。”她道,“这孩子脸上是怎么了?”
欲星移嘴角还有些红印伤痕没褪下去,虽已不痛,样子却有点难看。
“北宫上官氏的人弄的。还是那件事。”默苍离道。显然,他和钜子之间的冲突,双亲都是知道额。
夫人冷笑,不屑一顾,“那么他呢?那个男人,也相帮着他们,想把你逼死?……罢了,你不要说,我也不想听他。”
她道,既然来了,就好好住下罢。若是怕功课在假期里落下,也不必芥蒂,直接来书房问就是了。
幕二十三
漆木盒子里是给夫人的拜礼,上层是一副福禄寿鸿雁来宾玉雕,下层拉开,皆是龙眼大小的南珠。室内灯火本是微暗,却刹那间珠光宝气了起来。
主人家收了这样的重礼,多少也有些不好意思。夫人唤学生去内室书库里取来两套绝版的墨家均匀派典籍,包在椒木书匣中,送给欲星移,算是还礼。
“我是个无趣之人,平日也就忙于带学生。想必你们年轻人交陪,也无需我安排。”她道,“鸿君不许怠慢客人。一路舟车劳顿,你们去休息罢。夜里再是洗尘宴,陋室粗鄙,还望莫要见笑。”
欲星移道了声不敢,便被默苍离带着退了出来。
夫人好似不讨厌我。他说。
谁说的。默苍离摇头,我看她就不喜欢你。
真的么?那我可也只能收拾东西走人了,还是住回船上去罢。
他轻轻笑着,回想起夫人方才的眼神。那眼神,和学长有六七分相像,果然儿子随娘。
少君将客人的住处安排下去,就放在自己住所的边上。默苍离不喜欢太大的地方,他的住处是一栋小书楼改的;边上的地方倒是真正的住所,宽敞明亮,若那里的人走到南回廊,而书楼里的人走到两楼的窗口,就能望见对方。
回了家,人多眼杂的,反而不好亲近胡闹了。于是就约好,等晚上夜深人静了再相会。住所里的人熄了灯,书楼里的人点起灯时,就一起到楼底的紫藤花架下去相见。
其实也有其他时辰和地方能相会的,但偏偏就选这样又麻烦又仓促的……想也是因为年少,还尚未经历过繁复情事,便故意仿照私会,心中懵懂而热切,幻想着穿过危机四伏的黑夜,去寻觅这世上唯一可以亲近之人。
这样一想,便一心期盼着夜色降临,玩心重得不去想其他的事,好玩极了。
回了住处,两人各自休息,放松精神。未时再见,欲星移已做了时兴的雍容打扮,他本就是风姿秀美的少年人,换上那身明艳的穿戴,格外张扬明亮。
晚宴上,夫人见到他风华正茂,不免想起某人,神色难免动容。那个人年少时,也喜爱作这奢靡雍容的打扮。彼时两心相印,不如就此作罢,也好过多年后成为一对怨侣。
少年人喜欢一个人的时候,这个人的什么都是好的。当那情致淡去,从前的好也都成了不满,教人心寒。
家宴也未办得太隆重,不过就是几道家常菜,加上些水酒菜蔬。酒都是女孩子们喝的甜酒,味道清淡的很,于是便多喝了几杯。宴散后,还故意各走各的,不说话也不亲近,只等着夜深人静了,将灯灭去又点上。
住处外,种着一片雪白梨花,明月夜中,白梨花随风无声落着,砌成一地碎雪。这地方收整得宽敞干净,虽无甚尊贵之处,但他也不会挑剔。
独处时未免无聊。欲星移让陪读取来箱子里的尺八,倚靠着纸门,闲吹一首梨花落。
过了会,自书楼那也传来了袅袅笛声,合著梨花并落。
深夜里,滴漏声次第响过。他熄了灯烛,走上回廊,抬头看书楼二层的灯火。二层原是暗的,他这边熄了灯,那边旋即亮了起来。
欲星移让侍候人俱不许跟来,独自穿过梨花树下,走向书楼那里。更深露重,露水沾湿了锦袍华冠,丰密的鬓发间,落满了白梨花叶……月夜青藤,紫花幽香,那人在花架下闲步,手中还拿着一支青竹长笛。
也不知怎么的,这两日他很容易犯困,时常没精神。一同坐在花架下时,连话都比平日少了许多。
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么?默苍离问着,摸了摸他的额头,替他擦去脸上的露水。欲星移眯着眼睛,不清楚该怎么说这感觉。
该不会是染了风寒吧——鲛人体质与人族不同,一般是不会的。但也可能是时气不好,或水土不服?
都是年轻人,倒也不会把这些小病小痛的上心,只道是路途劳累,多休息两天就好了;大概四更天,欲星移才和学长分开,自原路回去。起初是真的没觉异常,只是困倦,腿脚沉重,后面索性开始走不动路了。他扶着月洞门,想歇息片刻,却不料双腿突然抽搐似的剧痛起来,险些无法维持人形。
他的侍候人里,有两名是专门守夜待他回来的。起初见公子慢慢走来,众人也没察觉异常;待看到他停在月洞门下,竟就这样缓缓坐下去的时候,侍候人们才发觉不对,连忙赶过去。欲星移的额头全是冷汗,连话都说不出了,双手颤抖着摸索到膝头,只感到摸到了冰冷黏湿的东西——月色下,苍白掌心上沾满了血迹,华服下摆被血染得一片殷红。
随同他到人界的医官很快过来了,看那情况,老人也无甚慌张,待公子被抬入内室后,就让人拿剪子和温水来,先将血污的下装剪开,叫欲星移恢复鱼尾。莹蓝的鱼尾并无甚外伤,只是每片玉色鱼鳞下都在渗血,看着骇人。
恢复鲛人之形后,那疼痛也减缓不少。医官用丝巾沾了热水,替他擦去鱼尾的血迹,一同被擦下来的还有两片鳞片。
这情景对鲛人来说不算陌生,但是第一次自己亲身经历,难免慌乱无措。
“难怪最近容易发困,公子到了换鳞的年岁了。”医官说,“比其他鲛人早上一年半载罢了,但也是寻常事,无须慌张。”
鲛人一生会换三到五次的鳞,换过第一次鳞片后,才算是正式长大成人了。初次换鳞的时间基本是能推算出来的,但有时也会前后有一两年的误差。欲星移这边只以为还早,所以都尚未准备起来。
换鳞也没太多要注意的,就是不能化为人形,保持清洁,每天早晚用温水擦拭,让旧鳞片褪换下来,好好休息,不要烦劳之类的,饮食方面务必充分,以滋补为主。主要还是休养,人间浊气重,医师用浸了药水的干净棉布将鱼尾包裹起来,让他躺在榻上,不能起来。
默苍离其实刚才就听见消息了。欲星移的侍候人以为是重病,于是就去书房告诉了他。他赶来的时候,居所内正在收拾,地上都是血,看着吓人。
医师在外面,见他担心,就说了原委。知道不是恶疾重伤,他也放下心来,等那人平静一些了再去探望。
屋内,纸门悉数拉上,窗户也放了下来。香炉里燃着安神知见香,香气清洌。灯罩也换了,换成了米色罩纸,将灯光滤成昏黄暖色。
软榻上,那人身上盖着一层薄被,微微蜷在那。两名侍候人在榻边侍奉,用温水替他擦身。毕竟受了惊吓,欲星移尚心神不宁,眼神隐隐氤氲水光,没有说话。
“你好好休养,这几日的饮食,我让厨房的人单独拿出来弄。”他说,“你喜欢吃什么?”
欲星移抬眼看了他一会,报了几个菜,都是难如登天的菜色。换鳞的时候,鲛人的心情大多不太好,喜怒无常的。
第二天早上,夫人那边也知道欲公子病了,派人过来问候。身边的人无不小心翼翼,以免换鳞时候落下什么毛病来。这样被裹着鱼尾、放在柔软的榻上、哪都不能去的感觉还挺新鲜的,欲星移晃晃尾巴尖,还打算差遣学长做这做那,直到默学长说,“你知道江南有一道名菜,叫腐竹裹炸小黄鱼吗。”
欲公子靠在软垫上,笑道,那也要先找到这么大的油锅来炸我吧。
他也就一个尾巴尖能动,还用尖尖去碰那人的手,一下一下挠着掌心。柔软的鱼尾尖像层蓝纱似的贴在他掌心,再缓缓滑开,打了个转,又继续贴上去……欲公子平日里随和惯了,难得能闹脾气也没怎么闹。这世上的贵族里,大抵也没人比他更好相处了。
幕二十四
休养间,人未免也时常无聊。默苍离偶尔被母亲唤去,到书房替几名女学生弄功课,一去便是半天,还没法将人请回来。
欲星移不说什么,独自吃完了饭,同陪读下了会棋。今天褪下了不少鳞片,鱼尾上覆了一层新长出的,但是新鳞片还很柔软,仍然要用浸了药水的棉布裹好,不能碰伤。这时候碰伤了,将来就会留下印子,很难消掉。
临近秋冬,天黑得早。他们下了几局棋,医师就在门口等着,说该换药了。
欲星移躺在那,等他给自己换药,只觉得身上难过极了。鳞片没有全好前还不能沐浴,每天只能用温水擦身,为了防止着凉,连洗头都不可以。
有时候,他晚上偷偷解开棉布,看一眼新长成的鱼尾。原本水蓝或黛青的鳞片依次褪去了,露出底下青玉似的薄薄的新鳞来,颜色浅淡。
每次换鳞,颜色都会变得更浅,待几次换好,颜色就是近乎于月霜似的月白蓝。
他要洗头,医官和侍候人都不敢,又没法自己弄,只好忍着。等夜里,默苍离自母亲那回来了,拉开房门,就见屋内没其他人,只有欲星移躺在软榻上看书,眼睛亮亮的,像是不怀好意。
“鸿君学长帮我洗个头罢。”他说。
默学长哪里是好骗的,淡淡问道,“你的侍候人为何不帮你?医官嘱咐过了?”
“洗个头而已,能有什么事呢……”他埋怨,“就难得洗一次。”
默苍离拿他没办法,出去让自家佣人烧了炭盆,再打了热水过来,坐在榻边,替他将长发从衣襟后抽出来,浸到水中。
静夜中,欲星移只听见轻轻的水声,十分惬意。那人的手指抓过厚重丰密的长发,用篦子沾满首乌水,从上到下一缕缕梳透。他觉得整个人都轻了不少,不免松了口气。
“舒服多了……”
“炭盆放在这了,明天中午之前都不要吹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