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欲同人)相濡-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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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人,以前曾在学院里远远见过。初相识时,默苍离和欲星移列举过几名适合学弟的师者,这位九算便是其中一人。他的文章,欲学弟闲时拜读过几篇,很是惊艳。
方才书房中,其他人穷凶极恶,倒是只有这人闲坐在一旁喝茶,眼中含着淡淡的笑意,从头看到了尾,一言不发。这人年纪不算多大,面相清隽,穿着套玉绿色华服,雍容素净。
在石地上跪了许久,初站起时,人不禁踉跄,根本走不了路。几个侍候人扶住默苍离,子文已完全经不住事了,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发愣。
“这傻孩子,还看什么呀?”欲星移的陪读转头喝道,“你家主人还要一路走进去呢,你不扶着,是要他在爬过去么?”
算了。欲星移摇头。子文年纪太小,刚才又见到书房里的人连欲公子都说打就打,难免惊吓。他就让自己的侍候人代劳,把人扶进去;方才他们一起进去的,现在自己也想跟进去,旁边玉绿轻动,却是那位九算拦住了他,示意他等在外面。
侍从扶着默苍离站住,过了一会,人才能慢慢往前走动。这九算一直含笑看着学长,也不说其他的,怪异的很;直到默苍离缓慢经过身边,他才问,“听说前段时间你病了,还好么?”
那人冷冷瞥了他一眼,没有回答,兀自进去了。
天上的雨大了。学长进去,也不知何时出来;侍候人们就找了附近的一间亭子,想带他去暂时避雨。
只是有人喊住他。天志殿门口,一列八人仪仗正自檐下出来。华盖下,有名黑衣侍从打着灰底白梅的伞,同那九算走出,步向欲星移。方才匆忙,只觉此人容貌雅致;此时再见,也不清不楚的,就觉得有几分面熟,但无论如何想不起在哪见过。
“与鸿君结对子的学生,就是欲学生吧?”他问。九算在墨家地位极高,纵然有方才那些事,欲星移还是行了礼。
他说,那就一起走一段罢。过了杨柳提,就有座风雨亭,我许久没同年轻学生说过话了,也不知你们都在想些什么。
这人莫名其妙的。欲星移的嘴旁还有血,实在是对那间屋子里的人喜欢不起来;九算从袖中取出一块绣着鸿雁青竹的手巾给他,像是让他擦血。
这东西一时没人接——欲公子哪里会少块手巾。能擦的早就擦了,还有的都是伤口,暂时不能碰;那人像知道他在想甚,轻笑道,只是给你的,你拿着就是了。
他们一起走着。男人让他到自己伞下,走得近些。
鸿君不好相处。他说,这孩子想的事情,也同其他人不一样。
学长外冷内热,对身边人很好。
说是外冷内热,也就是对外人冷,对自己人热——今天还冷冰冰的,明日觉得和你熟络了,一下子就热了起来……他小时候就这样,没想到长大后还是。所以,这次寒假,他邀你一同回北湘江了么?
杨柳下,柳叶簌簌擦过伞顶,抖落许多雨水,沿着伞骨滴落。听欲星移说是,男人不禁苦笑,“那他是真的欢喜你。你也确实不错,听说结对子的事情后,我去找了你的考评来看。文章虽还不成形,好似比其他人散漫,却已是内蕴锋芒,只是藏锋藏得太拙。”
“师者见笑。”
那人又点了几句他的文章,都落在了点子上,字字珠玑;但今日是闲话,他不再多说功课,免得教年轻人觉得无聊。
一行人沿着杨柳提走了会儿,风雨忽大忽小,叫人心里颇不安。男人折了枝枯柳,轻轻摩挲着,问,“那,他平日如何编派我的?”
默苍离倒是从来没怎么编派过这位九算,甚至对他的文章推崇有加,还建议欲星移转投他的门下。默学长素来眼界极高,能被他这样说的人物很少,此人可见一斑。
可听见自己被如此高看后,九算却大笑起来;柔软的枯柳枝被曲起,再被随手抛入池中。
“他这样夸我?原来还以为鸿君从小到大都想烧了我的书房……”他摇头叹笑,“果然年轻人还是和年轻人亲,不管何事,都要问过你们才知道。”
听见这话,欲星移怔住,内心猛然揪了一刹那,仿佛听出某些事来。
风雨里,玉绿袍袖与赭色饰带被吹得猎猎鼓动,那眉目间含着风流清浅的好看笑意——并不是曾在何处见过,而是太像默苍离,或者说默苍离容貌太像他,以至于自己未能反应过来。
幕二十
那人从未告诉过他,自己的父亲就是九算之一,且还是钜子那里的人。
风雨亭中,男人凭栏远眺。这人除了容貌,似乎并无甚与学长相似的。
你若愿转头我门下,待寒假过了,就递册子给生员部。他说,我也很久没带学生了。
“承蒙师者高看。”
“你我性情应是相合。倒是鸿君,和掌门师兄处得并不好。起初明明不错的,这段时日,也不知怎么的,连带北宫的上官夫人一起得罪了。”男人苦笑着,轻摇手中绘着雀穿竹的秋扇,“真有能耐啊。得罪那位夫人……哎。”
说着说着,便也实在不想提了。
钜子欲传位于凰羽,但掌门之位不得亲子相传,凰羽若要继位,就必须外嫁出去。这场婚嫁不过是种手段,男方根本不需要留着碍事。所以这个人选的身份决不能太高,否则突然过世,极易引起变故。
可也不是随便什么人就行的。选择默苍离下手,第一因为身份地位合适;第二就是关于钜子的选拔。这世上那么多墨者,那么多学生,从中选出千人进入尚贤宫,再从这些人里面选出最拔尖的十名,挑入天志殿。这时候开始,学生名义上是钜子弟子,但其实已无人辅导功课,却依然要在处理杂务之余应付更繁重的考评。这种情况下,默苍离还能稳稳坐住榜上前三,在许多同窗眼中,已经几近是神一般的人物了。
而最后钜子的考核,仍然是要看考评的。凰羽的排名很靠前,但到时候真的十几轮这样考下来,默苍离完全可以将第二名往后全部甩开。
提前替女儿拔除一个强力的竞争对手,也是钜子与北宫的考量。
他的父亲当然了解这一切。更可怕的是,默苍离知道父亲也在这场算计之中,在谋算自己可得的利益。
欲星移忽然觉得好笑——从这个谈笑风生男人的身上,他看不到默苍离的影子,却能看到他自己的影子。学长的推荐并没有错,他很适合投入这人的门下。
风雨开始变小了。九算伸出手,试了试飞檐外的落雨。他的孩子正在天志殿中,也许就活生生被人逼压至死,他却云淡风轻,好似与自己无关。
“你若担心他,就去等着罢。”他笑道,“不过我倒觉得,鸿君应该无事。”
这一世父子间能走到这个地步,简直可怕。
欲星移淡淡问,“学长是师者的孩子,此事就没有一丝余地么?”
“我与他母亲已经义绝。他既选择随母亲,那我与他,父子之情也到此为止。”他说,“你去罢。他若问起事情,你就与他实话实说。”
人间亲情最是难解,就算明说了恩断义绝,但其中意味,也并不是外人能可置喙的。
他不再说,告辞了九算,与陪读打起伞,向天志殿的地方回去。默苍离父亲交给他的手巾被他收好了,那并不是新物,有些年岁了,也不知是什么意思。
天志殿内静了,于是便能听见滴漏声,钜子仍在那。次座的上官夫人则换了一身颜色清淡的华服,亲自替夫君温茶。
默苍离入内后,就静立在那里。书房里只有他们三人,其他的长老和九算皆已离开。
“想通了么?”夫人眼中含笑,风韵动人,“其实你担心的事,我们也都知晓——你与凰羽成亲后,离开学院便可。也不知是谁传的话,叫你担心起自己的性命来。”
其实他也确实不必死。默苍离并无强大的后台,唯一可倚靠的父亲也不在乎这个已经毫无关系的儿子——这便是钜子开始计划的事情,让自己的得意门生成为女儿的助力。他们现在同他说的,正是这条活路。
茶炉初沸,里面的白茶清香冽冽传来,和雨水气息交缠着,令人心旷神怡。
这样如何?钜子问,你可以不必离开学院。毕竟,走到这一步,对谁都不易。成亲后,你可以成为天志殿内的师者,将来位至九算。
年轻人只是站在他们面前,没有回答。静默中,滴漏声又大了起来,教有的人心烦,有的人心静。
九算的位置,已经是每个墨者梦寐以求的阶层了。这意味着他能司掌一界兴盛,其中能带来的巨大利益,绝不是外界各类要职可以比拟的。
“你觉得怎样?还是说,准备敬酒不吃吃罚酒了?”
夫人的声音温柔而尊贵,带着羽国贵胄特有的悠扬。他们特意挑在今日将两人带来,当着默苍离的面教训了欲星移,就是为了让这个自视甚高的孩子知道,在尚贤宫里,他们想将两人如何,两人是毫无还手之力的。
一抑一扬,是最常用的谈判之道,先行恐吓,再利诱之。只是默苍离的神色不动,依旧如一潭死水,双眸如点墨,望着自己的师父,黑得深不见底。
“还不知足?”钜子皱眉,“还是说,想要实权或是钱财?成为九算,这些利益不过是皮毛。”
小门小户的嘴脸这时候就显露无疑了,或许知道自己一生都难有大作为,所以能趁机索讨的时候,恨不得把金山银山都搬回去。夫人忍不住冷笑,笑了一句,“难不成,你想当钜子?”
终于,学生移开了目光,看向了师父左手边的那侧书架。书架上放满了卷轴文书,若是不清楚排列顺序的人,完全无法在里面找到需要的书册。
无论他们说什么条件,甚至真的放出钜子之位,他也不会点头。因为那是北宫上官氏说的条件,她和钜子拥有所有的筹码,而自己什么都没有。
风过卷帘,室内的甜香微微散了,连带着滴漏铜壶也摇曳不定,乱了时辰。
这场交易从一开始就没有任何保证。用权力地位来交换钜子的资格也可以,不付出代价来交换也可以,那么何必付出代价?跟着占据优势者的思路走,处于劣势的他才是必死无疑。
为什么会提出交易?因为钜子之位不能亲子相传。但是因为女儿能外嫁,等同于是绕过了这一规定。但假设此事被默苍离散布出去,钜子就会立刻受到墨家高层巨大的压力和质疑。
当然,这样做了,对学生而言无异于自毁——这么一点流言的力量还不至于将钜子拉下主座,而自己则会永不能翻身。
这是属于他们之间的平衡拉锯。而这场拉锯之中,有几点决定性的质变。
决定性之一,钜子没有其他的人选。这是默苍离最大的优势,也是不稳定因素。一旦有了其他合适的人选与凰羽婚配,他将立刻被排除出去。
决定性之二,就是婚配。只要没进行婚配,凰羽仍然是钜子家的人,那钜子就不算赢。但是在这一点中,却不能保证默苍离不输。
这都是不稳定的两点,无论怎么看,优势都在钜子和北宫那里。
这个孩子还在挣扎什么呢?他们不禁感到了有趣;或是答应,任凭他们摆布,或是放弃现在的一切,离开墨家,成为外界的一个普通人……他还能挣扎什么?
“……师父的书架,很久没有理了。”
寂静的书房里,除了滴漏声,他们听见年轻人的声音。
“这段时间,书房都是我整理的,包括书架。原来依经史子集四部排列,我觉得不方便,就依照六部排列,而师父也没有意见。”
听见这话,钜子微微一怔,转头看向书架。确实,不知从何时开始,书籍的摆放次序改变了。
“有一册书……或者说,半册。这半册书,是这几个月才多出来的,我一起放进去了,师父同样没有发现。”他说得云淡风轻,丝毫没有动摇。哪怕杀机就在眼前,这少年人也能在刀刃间穿行,游刃有余,“算算时间,只剩下一刻间了。只要一刻间,我没有走出天志殿,那么,师父就会立刻被拉下钜子之位。”
“你在虚张声势什么?”掌门人摇头。虚张声势,确实是,因为这少年人没有任何能力,去做到他所说的事情。
“或许不一定会被拉下钜子之位……但是凰羽也不可能成为掌门了。一刻间,师父与北宫只有一刻间的考虑。”他说,“因为,超过一刻间,到了未时,我的人没有看到我平安离开,那他就会放出消息;其他的人就会知道书架上的秘密了。”
一刻间后,就是未时。
滴漏声越来越轻,已经近了。
“未时,鸿雁未飞,则广而告之……”
鸿雁青竹的手巾上,那些字迹稍许晕染,却仍然苍劲清晰。它从欲星移手中划过,伴随着檐下风铃轻响。石风铃扰乱了滴漏声,脆响灵灵。
“——钜子私藏半册九龙天书,于左侧书架《平易经四册》书盒底。”
“九龙天书——这是每一任钜子严禁碰触的血线。”他闲步到书架前,手指划过一册册书脊,那都是他亲手整理的,“有一任鳞族钜子以九龙天书起事,一日之内便遭罢免。若是师父的书架上被人翻出它,那么,羽国的钜子又能撑过几日?”
“你在我书架上私放了半册伪书,我自可说,是有人想陷害掌门,谋权篡位。”
钜子站起身,转向那侧书架。这书架占据了整片书房的墙壁,藏书何止百千,在里面藏了半册残卷,就如藏叶于林。他也镇定,只是紧握着玉佩的手,似乎泄露出了内心的无措。
这是最凶险的反扑,对他们都是。
“嗯,伪书,那倘若不是伪书呢?”默苍离抬起头,目光扫过高大的书架,神色一如既往,淡漠而冷清,“师父考虑过么?我一直不愿与人结交,却允许欲星移搬入书楼,甚至与之结缘交陪……你或许只是随口一提,但可有想过,我为何会答应?”
上一次九龙深渊的开启,是因为鳞族钜子私自动用九龙天书,导致天下大乱;随后,天书留于海境,在数年后下落不明。很多说法都认为它仍然留在海境,失踪只是对外的说法。
欲星移身为鲛人贵胄,出身极其尊贵。他是有可能接触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