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药师-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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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吩咐车夫备车。朱兰好奇的大眼睛看看我,只一会儿就提来一只小巧的食盒。马车已经待在南门,车夫手持长鞭站立在全城最奢华的车子跟前,目不斜视,待我和朱兰走近,立刻上前一步撩开厢帘。坐定后我才告知:去城里转转,沿着青石街往前,到东河后再绕向西大街的闹市区。
以前常有这样的周游,朱兰正好趁机买回一些东西。她坐在车中满脸欣悦,大概想起了过世的老爷领我们游玩的情景。还是同一辆车子辘辘前行,可转眼已物是人非。眼前的街市有些萧条,行人衣衫破旧,神情不爽。巡街的兵丁排成一队,挎刀并背一杆火铳,已经是新军装束了。车子沿河往前,渐渐飘来浓浓的淤泥和腐草味儿。再往前就该是那片滩涂了,那里多次用作刑场砍杀革命党人,看客围得水泄不通。我让车夫改道。
街道变窄,人气稠密了一些。车轮碾着坑坑洼洼的路石,不时有一下剧烈的颠簸。我看着外面的摊子和人流,将帘子掀开一道缝隙。几个女子在卖彩线的摊前围拢,我的目光很快被其中的一个吸住。心跳在那一会儿仿佛停住,因为那只熟悉的手摘下肩上的挎包,正掏出一束彩线与摊子上的对比。她高高兴兴买下来,推拥着一边的女伴。车子就要驶开,我让车夫停下。行人好奇地注视车子,我却一直看着那个彩线摊前的女子。
她们很快就要离开了。我说一句“稍等”,就跳下了车子。前面是四个女子,她们扳肩搂腰亲热极了,相互比看新买的彩线,其他全不在意。我真想寻个机会喊一声,还是忍住了,只目不转睛地盯住她们艳丽的服饰、飘起的发辫。她们拐进了一条巷子。我加快几步追上,却不见了她们的身影。
巷子里有三个胡同,我在中间徘徊。有个拐角写了“小白花胡同”,我站住了。这儿青石铺就,石缝里长出几枝打破碗花。胡同深处传来了清脆的笑语,让人心里一阵发热。
从胡同走出,阳光刺目。朱兰正站在巷口等我。
6
一连多天都在书库中折腾,身上挂满了尘埃,像肺痨病人那样巨咳,泪水涟涟。这些老旧书籍是多年封存的部分,早在祖父时期就被列为禁书,父亲有几次差点把它们一把火烧了。我在整理典籍时第一次打开了这间被遗弃的屋子,迈人的第一步就被呛了一口。好像酸腐中透着恶臭,让我疑心有一两只老鼠死在里面。后来我从木匣和锡盒中取出了一些霉变的残页,有的是烂掉了半卷的绢或纸,这才明白邪臭之源。它们是秘藏的养生古卷,甚至可以判为躲过了多次焚书的遗物,或许还是几千年前远去咸阳、最后被秦始皇坑杀的那些倒霉方士的东西。这些帛与简、麻纸,几经抄写装订,显然耗去了不止一代人的心血,可能这才是阻止父亲毁掉它们的原因。他在最后一刻动了‘恻隐之心。但他在后来还是不忘叮嘱一句:远离这间屋子。
这是一间密室。我发现这其中的绝大部分即便花上最大的耐心也无法通读,它们很可能要留给某些专门人士。这些古老的文字十之八九涉及房中秘术或灵符咒语之类,烦琐的记载玄虚而又缜密,相信能够诠释者在半岛地区已经绝迹。其中的一小部分借助近代印刷术保存下来,配有插图,某些局部实在撩拨人心,令人于蹙眉攒额间心旌摇动。那些符咒使人将信将疑,艰涩到无法卒读。我几年前匆匆为之造册,然后照旧封藏,再也没有开启一次。
为了驱除死鼠气味,我洒上了双倍的花精水。我算不得一个积学覃思之士,只想印证一个判断:邱琪芝的用心和秘术源流。我不得不再次面对这里的恶臭和令人愤怒的艰涩,相信这无法解读的缘由多半出于著者的阴邪,他们当中混有不少骗子和淫棍,个个骄奢淫逸,荒诞不经。
几天过去,我先是头昏脑涨,接着恶心胸闷,不得不中断阅读。就此我更加相信父亲封存它们的理由。我在阵阵花精水和恶臭掺杂的黑屋中自问:一个人究竟要将体内的魔鬼紧紧闭锁,还是将其驱逐?结论也许只有一个,那就是冷酷无情地放逐它。
夜晚再次变得漫长了。有几次我伏在窗前做沉细悠长的呼吸,尽可能弃绝意念。可是这样一会儿即有灿亮的火花在啪啪闪动,睁开眼睛时,它又消逝了。原来它来自不宁的内心。
整整一天无所事事。我又想到了邱琪芝的丹房,一直在屋里徘徊。当西边挂满了火烧云时,我走出庭院,穿过稠密的林子,打开了沉沉的角门。开阔的街区上行人匆忙,他们都急着回家。我在一间挂了蝈蝈笼的布店门前站了一会儿,又继续往前。我被一个即将收起的摊子吸引,走近了眼前一亮:这正是卖彩线的地方!我急急抬头遥望,看到了对面那个巷子,它在晚霞中泛出了火红色。这样伫立了一会儿,像被一只手牵拉着,一直穿过了大街。
小白花胡同静静的。站在一个黑紫色的门前,看着门板上紊乱的划痕,心噗噗跳起来。门虚掩着,我敲了几下,然后鼓鼓勇气推开。一个栽了石榴的青石小院里拉着几道绳索,上面晾晒着五颜六色的布,中间一个瘦瘦的姑娘,见了我一愣。“我来找一个熟人,一个朋友。”我向她打着手势。她马上明白过来,反身回屋,出来时和三个姑娘一块儿挤在门口。要找的那个女子却不在其中。那个瘦瘦的姑娘又一次回到屋里,再次出来时挽着一个人,正是“酒窝”。我们的目光碰了一下,发现她有些慌张。我上前一步,她却做出一个手势,拒绝我走近。
几个女子一阵哄笑,“酒窝”回到了屋里。我在院里僵着,不知怎样才好。大约过了十多分钟,“酒窝”终于出来了。她肩上挂了那个熟悉的挎包,引我走出小院。天色暗下来,我们在街上一家关门的店铺前站住,抚摸了一会儿门边光滑的石狮。显而易见,她也打不定主意到哪里去。这样犹豫了一会儿,她牵牵我的手,从另一条巷子穿出去。我们走啊走啊,一会儿闻到了青生生的气息,前边是一片空地,到处长满藤蔓植物。
我们试图坐下,可藤蔓下全是瓦砾。只好继续往前。她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里竟然走得飞快,不时停下来等我。后来她干脆牵上我的手。我们在一片红薯地坐下来。我拉住她的手试一下自己的心跳,她收回手即比画起来。我无法在夜色里看清她的手语。红薯蔓在脚下纵横交错,我折了一条蔓子缠上她的手足,她发出了快意的笑声。她把一双手放在近而又近的地方比画着,我好不容易才看清:
“你是我的贵公子!”
7
那个夜晚我们在红薯地里待到月亮升起,一起迎来了难忘的明媚时光。露水打湿了衣衫,她的眼睛宛若星星。下半夜有蝈蝈在近旁呜叫,饥饿感阵阵袭来。她伸手从地下挖出刚刚生成的红薯,两人一块儿咀嚼。这个月圆之夜没有风,红薯叶在银光下泛着明暗相间的颜色,像一群伏下的鸽子。她不顾一切地亲吻我,我好像第一次发现这张嘴巴开阔而柔软。
远处有雄鸡啼叫,天色仍旧暗淡。月亮隐去,黎明前的凉意弥漫开来。她让我的手感受她噗噗跳动的心房,然后仔细地系好上衣,搓了搓脸,捏了捏我的鼻子站起来。我离开前发现腰上的一只玉坠不见了,伏下身子细细寻觅,还是不得。
那个夜晚让我记住了一个新鲜而又俗气的称谓:贵公子。我每当这样悄声呼叫时就会想起那张开阔的大嘴,它是那么诱人。我实在无法在她浑身洋溢的青生气息里保持一颗冷漠的心。我有一次鬼使神差地对朱兰说了一句:“贵公子。”“什么?老爷!”我回过神来,摇摇头。我一静下来就要走神,它已经飞到了小白花胡同。
我不得不承认,无论是季府还是邱琪芝的宅第,它们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都将无法安顿自己。我已经不思茶饭,这让朱兰忧虑。她最后竟将我的窘境告诉了管家,他在我身边默默站了一会儿,镜片里的双眼更加阴沉和沮丧。我取出丹丸,在他们的注视下吞服了。
许久以来我总是按邱琪芝的指导,任由气息自行流转。可是这一次身体处于飘摇的状态,好像肉体空前地没有重量,甚至失去了笔直向下的力量。身体仿佛像气体一样聚聚散散,又好像随时都在漂移的无舵之船。丹丸在腹中融化,渐渐变为细小的火苗,顺着脉管蔓延到四肢。朱兰为我端来了凉水,我一口气饮了几大杯,吃了一点粥食,然后躺下。我什么都不再想,害怕蛮横的意念会乘虚而入。“老爷,三天了,你只吃了半碗粥。”朱兰带着哭腔说。我反驳说:“不,我从来没忘丹丸。还有,你给我的是蜜水。”
这天半下午我爬起来,觉得全身异常轻盈,就试着走出屋子。庭院里有一棵结籽的马兰,我蹲下看了许久,站起时竟差点跌倒。朱兰惊呼着过来搀扶,我摆摆手。两腿像踏在云朵之上,一直飘出了门廊,又出了府邸。朱兰泪眼潸潸地站在那儿看着我。
我并没有想好要去哪里,可是眼前的人流花花绿绿淌了一会儿,嗡嗡群蜂似的喧嚣过去,接着就安静了。我发现自己又站在了小白花胡同里。一种归来的温馨扑面而来,我熟练地推开了那扇紫黑色的小门……
我不知睡了多久,好像一次还清了二十多年的困债。蒙咙中听到姑娘们小心翼翼地走动,然后是哨声议论:“都日上三竿了。”“那个睡呀,打鼾呢。”“睁开血丝大眼了,然后又睡了。”
醒来后,只有一个叫“秋月”的在屋里,其他人都上街去了。她站到近旁说:“你送白菊的大玉坠儿真好,能送我一个吗?”
我马上明白这是红薯田里丢失的东西。原来是被“酒窝”取走了。她耸动着问我能不能,我随口答:“能的。”
第四章
1
管家大病初愈,拖着沉沉的脚步来了。朱兰刚刚放下杯子走开,他的两腿就弯曲下来,被我赶紧扶住。我请他坐在椅子上,他搓搓发白的胡须还是站起,嘴唇抖得厉害。我问他近期是否按时服药,他点头,泪水涌出。原来在我频频出门的日子里灾殃降临了:他唯一的儿子肖琦被绑匪劫了。为了不增加主人的忧烦,他暗中求助了许多人,甚至还给海防营的一个协管送了银两。残忍的劫匪在最后时限差人送来了一根血淋淋的手指,万分绝望之时,他动用府里银两赎回了儿子。
那个危急的时刻恰好我在小白花胡同。这笔钱的数目确实有些大了。我一遍遍安慰他,最后却吐出一句不太妥当的话:“救命才是要紧的,反正季府的钱财是留不下的,最后不是给了革命党,就是土匪和清廷。”肖耘雨说他将用一生的劳作来报答府上,从今以后不取一两薪资。我有些难受,不知用了多少话去安抚他。他离开了,那弓下的脊背令人痛楚。其实父亲早将家业交付了这个人,他不负重托,兢兢业业呕心沥血。
整整多半天我都在想肖耘雨的不幸,还有危乱的时局与季府的命运。我确信这位管家绝非一般渊源,基本上可以判定,父亲晚年愈来愈接近革命党的头面人物,与两代管家施加的影响有绝大关系。
整个秋天都吹拂着血腥气。海防营有了三艘火轮舰艇,守城士兵从青州旗城调来了一队精锐。接着又有西郊兵营哗变的消息,传言府衙道台康永德的一位爱将被暴民吊死在树上。康永德与季府素有旧谊,这条讯息因为涉及这位府中老友,引起了波动,最后却证明那个消息弄颠倒了:是造反的村民被吊打致死。城里报纸大字刊出的是南方革命党起事失败,记忆中这已经是第十三次举义了。
邱琪芝很少谈论时局,仿佛是一个局外人。我因此而颇感惊讶,因为无论是本城哗变还是城郊杀戮,在他那儿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若无其事。他大概为了将我的注意力引回这间屋子,说:“一些事情总要发生,然后又过去,几千年都是如此。我们做的是更大的事情。”
我们一直在切磋人的长生,事关永恒。
半岛地区是这个至大学问的发源地,而我们是为数极少的承续者,因而具有无可比拟的意义。在遍地哀号血流成河之时,有一部分人毫不为之动容,因为他们面对的只有永恒。“可是,如果大家最后都难逃一死,那又怎么办呢?”我双唇哆嗦着问。
邱琪芝唯一一次因为生气而提高了声音:“你真的怀疑自己?你真的认为死是理所当然的?”
我直视着他:“我不怀疑。我相信父亲临终前所说的,‘没有比死再荒谬的事了。”’
2
在父亲的藏书中有两部分被禁:内容淫邪荒谬者;暗中传人的时新小册子。后者内容芜杂,它们不尽是有关时政的内容,还有一些纯属西洋奇巧之类,如药物提炼、酿酒和选矿的书籍。我想这大概是因为事务繁杂,一时来不及整理的缘故。这对我却构成了强烈的吸引,翻找中常有欣喜的发现,比如其中的一本哑语教学书即让我如获至宝。一连许多天我都在揣摩上面的题例和图解,和朱兰一起演示起来。
“费这么多功夫不值得,咱很少和哑巴打交道。”朱兰说。
我反驳:“这比学会跟洋人说话更有意义。”
其实我的洋文在新式学堂里是最好的,时常得到王保鹤先生的赞许。我想念这位德高望重的长者,自父亲去世后他就很少来季府了。因为伴读的原因,朱兰偶尔也能与我用洋文交流几句,而今我们又可以比比画画打几句哑语了。我有一次不知为什么比画出这样一句,让朱兰的脸红到了脖子:“你啊,真是俊美。”
试验哑语能力到底如何,自然得有一个最好的交谈者。事实上我每做出一个手势,无不在想着一个人:白菊。她开阔的嘴巴有一种举世无双的美艳,完整地涵盖了我贫瘠的双唇,那个时刻所有的语言都是多余的,所以她才选择了天生的无语。实在需要交谈的只是空余的时间,是有无皆可的补充,但这对于我们仍然是重要的。她除了躯体的表达之外,还有一些热烈而深情的赞许是通过灵巧的手指发出的,那在很长时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