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药师-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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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现在终于听明白了。她在警告和吓阻他人吗?我忍住没有笑。不过我的神态还是被她准确地捕捉了。她说:“请记住这些特征,这是西方医学的概括。我想有必要告诉您,先生。”
我夸张地捂了一下头:“我害怕了。”
“我一点都没有玩笑的意思。我自己一直在验证和感受这样一些后果,小心地接受上帝安排下的这些果实,唯有感恩……”她的眼睛又变得晶莹闪亮了,“我还想说,我的生命是天父给的,是他指引妈妈一直跑到这里,不畏千难万难,就为了能让一个‘足月小样儿’活下来。我的一切都是他给的。妈妈把我带到这儿不久就离开了,她在人世的工做完了。妈妈,我不记得她的模样,只知道她是天下最美的女人……”
我的眼睛潮湿了。我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我一直在教堂的人们中间长大,直到上教会学校、上医护班,进麒麟医院当护士,升医助。我平时主要是配合雅西的,”她说到这儿稍稍停顿了一下,“伊普特院长就像慈祥的父亲,他对医院所有人都要求严格,甚至有点严厉,就像父亲一样。我按时到教堂做礼拜,医院里的人大多都这样……”
“那么,”我咽了一口,“您是一个基督徒了,从很早起……”
“不,我还没有受洗。有一天会的。”
我听到这儿心里有些惶惑,甚至是莫名的不安。我小声问了一句,很像叹气:“啊,是这样。您希望我还应该做些什么?”
“我想请您耐心听下去。”
5
我那么渴望倾听,只想探知她的往昔及现在,她所有的隐秘。可我又迫不及待地想让这诉说和告知停下来。我担心她还有一段像自己那样的漫长故事,尽管内容将是完全不同的。说到底无论她讲出怎样令人震惊的个人故事,结局仍然只有一个,即我对她矢志不渝的爱。
她问我:“您,先生您的信仰是什么?”
我第一次遇到这个追问。有些惭愧的是,自己好像并没有什么信仰。不过我和季府的所有传人都对长生深信不疑,并倾其所能地追寻它。因为这是半岛方士几千年来的传统,这条道路既有渊源也有承续。我嗫嚅了一会儿,小心谨慎地提出:关于独药师的坚毅和事业,算不算是一种信仰呢?她沉思了一会儿,为难地咬咬嘴唇,仰脸看着我:“这和我理解的信仰完全不同,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我琢磨她的话。我问:“信仰会不会妨碍我和你,我是说你是否会因为这个离我远远的、躲开我?”
“我当然希望您和我拥有共同的信仰。不过这应该是您自愿的才好。”
这算是回答吗?不过她说出的也极尽情理,这就像我一样:多么希望她服用丹丸,却永远不会逼她吞下肚里。我暗自笑了。
她继续说下去:“那些日子里我承认被您吓坏了,我不知多少次下决心永远都不再见您。可是我决心最大的日子,也是您的朋友病最重的时候,我还得坐你那辆肮脏的马车……”
我的心因为胆怯和气愤而颤抖。我问:“我的车肮脏?”
“是的,一个不洁的人坐了那么久。我每一次回到自己这里,都要把衣服洗一遍又一遍。我向主祈祷请求宽恕,宽恕你和我。那时我认为自己遇到了一个堕落到地狱的人,这人沉沦到最底层,谁也不能挽救了。您是被魔鬼缚获的人。再后来,我又觉得自己能坐在这辆车里,正是神对我的试炼,他在交给我一个最难最难的、一辈子都不能完成的任务……”
“什么任务?”
“帮助您,使劲拉住您,从魔鬼手里抢夺您。”
我觉得眼窝发烫。我问她也问自己:“您,文贝,您觉得已经拉住了吗?”
“我一直努力,已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大概就是这样……”
我咬咬牙关:“不,您还有更大的力气。你们晨祷时常说一句话,‘人的力量太小了,天父的力量无所不能’,那么,您就使用他给您的力量来帮帮我吧!”
我发现自己这番话一出口,陶文贝就往前走了一步。她的一双眼睛变得那么热切。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目光,受这激励,我一口气说下去:“您厌恶一个淫荡堕落的人,那么让我告诉您,从我把自己囚禁到阁楼上的一刻,特别是见到您的一刻,就成了一个最恪守最严肃最不容忍放纵欲望的人了,如果将来世界上还有一个这样坚决的人,那就一定是我。这是我的誓言,我再说一遍。”
陶文贝的目光转向别处,像自语似的一句话还是让我听到了:“多么自信啊,多么骄傲啊,一点都不谦卑……”
我擦一下脸庞,因为渗出了汗珠,无可奈何地举起两手又放下。我说:“请相信,我说的全是真话。”
她转向我:“我一点都不怀疑,这是您这一刻的真话。可是您在说‘将来’,那是很长很长的一段路啊,季先生您想过没有,人的一辈子要经多少事、多少关口,谁敢肯定自己永远都不犯错?我们每个人都是软弱的,都不敢肯定自己是个战胜一切的人,所以才要忏悔,才要祷告……”
我望着她,目不转睛。我一时真不知该说什么了。后来我小心又小心地问道:“您对自己,也不敢肯定吗?”
“不敢。我太软弱了。”
“哦,您说过,自己是一个‘足月小样儿’。”
“不是那个,我是说,因为我是人。所有人都是无助和软弱的。我们只有信靠主,再没有别的办法……”
6
这次交谈令人兴奋和惆怅。我觉得自己与陶文贝在一起总有些发蒙,总是不能说出最想说的话,总是因为这些话压在心底而遗憾。当时那种令人眩晕的激切和幸福像海浪一样涌来,将人淹没。当潮汐缓缓退去时才能一点点从头寻思:发生了什么?听到了什么?意味着什么?
朱兰的目光掠过我的脸,闪着喜悦和快慰,这更加佐证了我内心的判断。是的,那一端终于有了回音,这是真实无误的、刚刚发生的。我一个人时更能够切近地面对这种真实和幸运。季府从此有了一个值得好好铭记的日子:它的主人等到了回音。
她并没有应允任何事情,可是她愿意从头开始。
我吃惊的是两人竟有这么多重要的相似:都有一个美丽的早逝的母亲,都嗜读并拥有许多书,而且都住在阁楼上。最后一条非同寻常,绝不可称之为巧合。我们的故事将来可以命名为“阁楼之爱”。我长时间伏在床上,把无法消受的感激和幸福,更有大把的希望拥埋在一片夜色中。我长时间独处,一个人咀嚼和品味,用尽全力才把浑身颤抖的狂喜压在心底,不使它变成浮浅的欢叫冲口而出。我紧闭双目,默念着一个名字和由此牵出的另一个绰号:“足月小样儿。”
“这么小?”我坐起,伸手比画,大惊失色。这事不可思议却又绝对真实。生命啊,多么神秘而倔强,它是孱弱的更是顽强的,成活,长大,并且演变为惊世骇俗的美。我遭遇和见证了这奇迹,真实无误,近在身边。不过这会儿又陡增了新的忧虑:如何才能小心翼翼地爱护和保存?无论怎样它曾经那么小那么微弱,哪怕稍稍的一点莽撞和用力就会碰碎。我觉得自己未来的责任重大而神圣,绝不敢再有一丝的荒疏大意。一旦失手碰坏,一切也就无法复原,不复再现了。
尽管有点为时过早,我还是应该从现在开始,制订出一份周详的计划:关于以后,关于相处,关于爱。
“老爷,她答应了吗?”朱兰在我走下阁楼时这样问。
“没有。也许才刚刚开头呢。”
“不是早就开始了吗?”
“哦,那不算。那是我自己的事,她还没有。大概从今天起才算共同开始了吧。”
朱兰舒出一口气:“太好了。老爷大难不死才有这样的福报。多么好啊,有她在这儿,我和大家都有了主心骨……”
我不忍打断这令人陶醉的唠叨,知道这番话压得她太久了。不过最后我还是说了一句:“你才是这儿的主心骨。”
朱兰低低头,看我一眼。她的眼睛太大太亮了。她把热情和力量耗散给了他人、给了这个世界。我有些怜惜。
入夜时我又展开了信笺,像以往那样,在一种典雅的文法中流畅自如地倾诉。我发现她虽然多次来过府中,却一次都未能踏上这个阁楼,而自己则有幸窥见了她那透着芳香的居所。我今夜郑重地提出了邀约,盼望她的光临。我请她来,是进一步将自己对她敞开。
我和朱兰商量怎样布置和洁净这间阁楼。朱兰深嗅了几次,说经过三番五次的擦拭,加上浓烈菊香,古籍的腐味和桧木的怪味都不见了,唯有一种特别的气息还是时不时地钻进鼻孔。“那是什么?”朱兰垂垂眼睛:“是您留下的。”“难闻吗?”“有点像拉车的那匹青花马,对不起,真的很像……”我明白了,那是一匹三岁公马。我有些窘迫,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
我想陶文贝会接受这邀约的。季府中所有的建筑中唯有这儿渗进了我的心血,也才真正属于我。她如果能够在这儿待上一会儿,也就算真的走进了季府主人的世界,这是他一个人的王国。
我耐心地摆弄一束花,觉得它们当中少了几枝玫瑰。我问朱兰,朱兰又找花工。花工说暖房里的几个品种都不在季节中,但他知道教堂的那个玻璃花窖中是很多的,要自告奋勇去讨来几枝。花工刚走朱兰又在敲门,管家来了。
管家的脸色告诉我有紧要事情。他待朱兰走开就扯扯我的衣袖:“老爷,咱们走吧。”
7
我们没有乘车,只闲逛一般往前。到了大街上管家才小声告诉:“顾先生那边来人了,他这会儿在新学那儿,王保鹤先生先他一步赶回来。”我一阵惊喜:太好了,我夜间时不时泛上心头的牵念这一下该有了着落。
王保鹤先生把我和管家引见给一位教师模样的人。这人戴了窄框眼镜,让我想起了当年的西文老师,竟不由自主地用洋文致意,他马上笑着摆手说“对不起对不起”。下边没有多少寒暄,直接说起了正事。这人叫“子艮”,前十天还和顾先生及徐竟他们一起,然后去南方,又和王保鹤先生一前一后赶回。革命党人真是奔波,他们几乎没有安定的日子,所以就会衰老,服用再多的丹丸都没有显效。面前的两位实在太疲惫太赢弱了,让人看了心疼。
“顾先生手术成功,现在能够看清脸前的五根手指了!”子艮先生说。我大大失望。他说:“这已经比预想的好多了!大统领也高兴得很,他说我们革命党人太需要这双眼睛了!”接下去他扼要地介绍了关外:就凭借这双视力微弱的眼睛,一场可怕的危局才得以收拾,从而避免了难以承受的大难。徐竟在关键时刻与顾先生达成一致,迅速做出决断。北方支部紧密联系的实力人物即三位新军统制先后出现异变,有的被部属告密,部分计划被侦悉。不到半年时间,一位委以“宣抚使”派赴长江一带,实际上被剥夺了兵权;一位被暗杀于酒馆;一位改任他职。“急进会”在形势急转直下的关口决定提前举义,部分新军精锐即将动作。顾先生和徐竟在万分危急盼情势下,只好将小部新军撤出防区,携德制“曼利夏”步枪和大炮,与城外绿林队伍会合。
子艮先生的汗水从额头流下,“尽管举义终止,但革命党总算有了江北最大一支武装。徐竟他们有一天会挥师南下,半岛全境光复也就指日可待了。”王保鹤先生看着我说:“顾先生感激季府,请你们致意伊普特院长及属下。”“金水呢?”“他在徐竟身边。”“可是他们什么时候回来?”我最急于知道的是这个。子艮先生“啊啊”两声,抬起了皮肉松弛的颈部:“后会有期吧。”
这等于什么都没说。我郁郁不快。王保鹤先生抚着我的肩头去了另一间屋子,只留下管家陪子艮先生。他坐下后马上问起了麒麟医院那个事件的前前后后,目光中满是父辈的恩慈。他同意我的揣测:自我入监后发生的一切皆为康永德设计。“这是半岛上最阴险老辣的敌人,徐竟最恨最提防的就是这个人。”他顿了顿,转而问起了邱琪芝,“你和他还有来往吗?”我点点头。“那就好。徐竟希望你把他抓紧一些,这个人真的重要。”“是的,父亲在世时如果没有和他分手,修持也就完全不同了。”王保鹤先生摇头:“徐竟并不关心这个。季府对长生术的兴趣自你父亲开始淡下来,邱琪芝就趁机扩大了地盘。如今半岛上全是他的门徒,势力大着呢。各色门徒中少不了与康永德来往密切的,你知道那家伙是最迷恋长生的。这边随时都会用到邱这个人。”我琢磨他的话,不难洞悉徐竟的心思。但我不能肯定甚至不能想象邱琪芝会是康的朋友。
我让先生有机会转告兄长,自己一定会经常和那个导师在一起的。不过这样说时,心里想的全是修持本身。我问到父亲与邱琪芝决裂的真正原因,他说:“扼要讲来,邱琪芝一直觊觎季府的秘籍。还有,他着迷于邪术,竟然怂恿你父亲亲自去试,说季府里有这么多女仆。你母亲最厌恶这个人,你父亲最后也只好和他绝交。”王保鹤先生没有时间讲出更多细节,但这已经与邱琪芝所谈的大相径庭了。
我必定弄清这其中的谜团。这是第六代独药师无可推卸的责任。
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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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府正南门停了一副八抬大轿,一溜轿夫抄手而立,另一边则挺直了四位挎刀背铳的兵士。我马上明白是府衙里来人了。我首先想到的是康永德,心情立刻冰冷寒彻。前厅迎出的是管家,他用稍高的嗓门禀报:“老爷,康大人驾到,还有公子……”我心上一惊,脑海里浮现出那个乌目滚滚的年轻协领。快步穿过前厅,没有理会两个身挎短铳的兵士,直接去了后堂。“康大人!公子!”我躬身抱拳,“让您久等了!”
康永德起座,有些气喘,看一眼旁边的年轻人:“快见过季老爷!”年轻人施礼,我说:“早已结识康协领,大人!”康永德做出畅笑状却无声音,气息虚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