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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部分

独药师-第15部分

小说: 独药师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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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机会?”
  “我想再说一遍,我在您面前不光没有骄傲,而且还有点自卑。我觉得自己是这么低贱,真的配不上您。我犯过可怕的错误……本该是一个干干净净的人,可惜落在了肮脏的陷阱里,像个倒霉的动物。我不把自己的一切全说出来,就不配让您正眼瞧一下,也没有权利开口。我只想让您了解我,绝不会有一点隐瞒……”
  “谢谢,可我真的不想知道。我从来没有遇到这样的事,请原谅……”
  我大口呼吸,脱口而出:“不可能!真的不可能!这怎么会!”
  “请让我离开好吗?”她可怜巴巴地看着我。
  
5

  我相信自己的人生分为两部分,那条分界线就是麒麟医院的大门。季府华丽的马车停在那儿接我,我却长时间站在铸了西洋图案的门前,听不见朱兰的催促。我在想:这次竟忘记了问陶文贝门上的花卉是什么,不知何时才有这样的机会。辘辘车声搅着我的心绪,自上车后一直闭着眼睛。朱兰把我当成大病初愈的孩子,为我围上毛巾,从一旁轻轻揽住。
  我回到了阁楼上。朱兰在我住院的日子里将这儿好好打扫了一番,三年来积起的肮脏被一并扫除。她不知用什么方法去掉了那股弥漫在空气中的公马味儿,让这里随处都透着一种清新。早餐后,她折了一大束菊芋花插在瓶中,何时退下我竟没有察觉。我盯住这束鲜亮的花说:“人在这样的世道其实还有一件值得好好去做的事情,就是爱。”
  朱兰想尽办法调节膳食,我细细咀嚼,但食量很少。我越发消瘦了,脸色已经接近最糟糕的那段日子,青苍苍的,嘴唇再次开始蜕皮。“老爷,我不知该为你做点什么,我真是一个没用的人……”朱兰的泪水溢满眼眶,只是没有流出来。以前每逢这时候我就会安慰她,为她揩去泪花。她一直是我最亲的人。那个做了革命党的兄长一年里见不了一面,这世上再无亲人了。我想起什么,问:“如果不是因为他,父亲后来会与革命党走那么近吗?”
  朱兰眼里的泪水很快干涸了,答道:“老爷是因为太太去世才那样的。他再也没有耐心了。”
  我点点头。这与我长期以来的猜测是一致的,就是父亲失去了自己的最爱,也就不再等待。而养生是缓慢的,需要极大的耐心。如此看来,一个人没有了爱就会焦躁峻急,然后极易铤而走险浪掷生命。我的右手长时间抚在胸口,感受它沉着的搏动。它终于不再像以前那样慌乱了。
  我重新加减了丹丸并按时服用。每个星夜在窗前度过,用微眯的双目迎接浩瀚清辉。满月当空的那个时刻,还有旭日升腾的辰光,我从不错失。当这一切完毕回到静坐间,四周恰好是温煦可人的、透过细密竹帘洒来的满室光明。我用一段时间反省自己,过失和欣喜,燥气和妄念,都在内心里一一指辨。我用超过双唇吐露的十倍的力量相诉,只说给一个人,这是心声。
  我双手抚膝,睁开双目。这是上午七点多钟,正是早餐时刻。突然听到了一声声叩门,是朱兰。我从声音里感到了不同以往的急促,就稍稍用力地开门。她双唇打颤:“老爷,我是不该这会儿打扰的,可是,可是……”
  “有事快说,到底怎么了?”
  “是大少爷,徐大少爷,从小门那儿进来了……他和另一个人,你快去看看吧……”
  
6

  我在听到禀报的瞬间呆住了。朱兰见我门都未关就下楼了,匆匆反身锁门。她在前边引路,直接从杉树林穿过,踏进一条走廊,从主楼的左翼拐入边厢。门前已经站了管家,他赶紧为我撩开竹帘。
  正是兄长徐竟,他细长的背影朝向我,正躬身与床上的人小声说什么。我们目光相接时有些灼烫,他伸来手臂挽我一下。床上的人四十左右,有些胖,目光炯炯,一只无力的手伸给我。朱兰把他左腹上的纱布挪开一点,露出的是殷红的血。“这是海防营的火器伤的,很深。已经换了第三块纱布了。”管家说用了许多止血粉,但用处不大。我马上想到去麒麟医院,可没等开口徐竟就摇头。他的嗓子已经半哑了。
  原来他们北方支部正在召开一个重要会议,半夜遭袭了。受伤的人是从南方赶来的,为大统领特使,正准备由此去奉天。徐竟背着特使钻着小巷.从小门那儿翻墙入院,整个脱险过程令人惊悚。徐竟说几个人都打散了,禁卫军管带亲自领人抓捕,街巷处处森严,那个麒麟医院正是他们着力搜捕的地方,因为中了火器的人一定会去那里。
  我们交谈时肖耘雨出门去了,不一会儿匆匆返回:“老爷,府里前后门都有了海防营的人,他们好像在盯季府。”徐竞的手习惯地碰了一下长衫下的短铳,一双焦灼的目光扫着我的脸。我想兵士不会贸然闯入季府,因为他们的老管带、现在的府台是父亲的老友,两人热衷于切磋养生,平时对季府十分尊崇。不过为防万一,我还是让人把早就闲置的碉楼下边的屋子收拾出来,任何人不得吐露半点口风。我让徐竟和那个人都住那儿。
  逼到眼前的火急就是设法挽救那个人的生命。徐竟告诉我:自己目前已是北方支部的副主盟,因主盟病逝,这个北上的革命党人实际上肩负了最重要的使命。他说一场起义正在酝酿发动之期,北方支部下辖东北三省、北平和天津几个分支,可谓重镇枢纽。他急得来回走动,搓手顿足。“难道季府就没有一个麒麟的朋友?可以将他接来府中嘛。”他停住脚步看我。我低下了头。“有没有这样的朋友?当然,这必须是足可信任的……”我抬头看着窗外,声音低低却足以让对方听清:
  “那里有我的爱人。”
  徐竟一把攥住了我的胳膊,把我弄疼了。他使劲摇晃:“那简直……快些行动吧!”
  “但是她不爱我。”
  空气凝住了。徐竞再次搓手,那双烧灼的眼睛近乎憎恨地盯住了我。这样停了片刻,他狠狠地说:“你必须让她爱你!”
  我忍住即要涌出的泪水回答兄长:“是啊,她必须爱我。”
  “那就快些行动吧,我们的人也许撑不了多久了。你还犹豫什么?你的勇气哪去了?你让我们坐以待毙?这种事儿比登天还难?”他快要吼起来了。
  我不得不小声,然而是严厉地回答这位北方支部副主盟:“这事太难了,就像你们革命党的起义。”
  徐竞愤愤地以拳击墙:“可我们的起义已进行了大小十多次。”
  “是的,父亲在世时说过,这十多次连一次都没有成功。”
  
7

  季府的马车是半岛地区最华丽的,两匹油亮的三岁马牵拉着桐木青油并罩了锦缎的轿厢,厢内铺设了呢毯,放置了软座和小屉,内装热茶和各色吃物。登脚垫缀了银丝,连拂尘柄都是金丝楠木做成的。这是父亲为迎娶美丽的妻子定制的,从此就成为季府的一个标志。城区的人只要见它驰过就会喊一句:“看,季府。”这些年来城区出现了乌黑锃亮的小汽车,它最先为那个麒麟医院拥有,接着又是官家和富商。许多人预言季府很快也会有一辆,他们错了。
  它停在门前,几个海防营的兵士在看,并不靠前。我穿了华丽的长衫,头发梳得光亮,登上了车子。
  咯噔咯噔,车子太慢了。在这短短的时间里我做出了新的决定:更换车辆,季府必须有自己的一辆西洋汽车。我让车夫加鞭。
  当我踏上这条熟悉的长廊时,起码认定有三两个可疑的便衣,他们都是海防营的人。我出奇地镇定,就连自己都感到吃惊。我像一个衰老的绅士缓步走过,双眼微眯,面容倦怠,内心里却充斥着“凛然”。我一连推开了三个门,记忆中的药味儿又浓烈了许多。没有那个人。我手心出汗了。
  正在这会儿我听到了从一楼的门厅那儿传来了“阿门”,这才大舒一口气。我竟然忘记了晨祷的时间。我笔直地倚在一道门廊入口。几个白衣女子走来,她们当中有一个步态最美,在离我三五步的距离露出了讶异的表情,看看我,又看旁边的人。她们伫立片刻,很快走开。我瞥着那些离开的人,压低声音说:“请到一个没有人的房间,快一点。”
  她每到吃惊时就微微张开嘴巴,那双大眼睛好像在说:“这太夸张了吧?难道我真的遇到了疯子?”不过她说出的是:“请在这里说吧。”“绝对不行,来往的人太多了。我非常焦急,我没有时间了。”“该说的都说过了,季先生,今天我太忙了,雅西……”我提高了声音:“去他的雅西!人都快死了!”她上下端量我,鼻翼上又出现了嘲弄的神气:“我看您蛮健康的。”我嗓子里带出哭音:“不是我,陶小姐,是另一个……我们需要找个地方商量。”
  就在第一次就诊的那把高背靠椅上,在灿亮亮的铁葵花下,我说有一位老友因为各种原因,他不能到医院里来,所以务必要请她去一次。我最后说的是:“虽然我们彼此都不够了解,可是,可是我就是相信,只有最美好最善良最正直的人才能长成你的模样。所以我敢于这么冒昧地来请你、求助你……我不认识其他西医,我想起了我爱的人!”
  她看着一旁的花束,像发出一声叹息:“我说过不爱您的,先生。”
  我抓住了她的手又嫌烫一样放开:“我知道!我明白!我只是向您求助……”
  这只铁葵花把我的眼睛刺得泪汪汪的。正这会儿门开了,有个人探进头来。她把我的口腔扳开,看着我结实的两排“马牙”:“就快好了。”门关上,人走了。我紧闭嘴巴,等待一个判决。这样过了几分钟,她轻轻说一句:“实在对不起,我不能去您那儿。”
  就这样绝望地回到了府中。徐竟愤怒了。他不知该怎样。
  药局的人来过几次,伤者还是烧起来了。“你就眼瞅着他这样?再去一次!要快!”徐竟盯着我喊。
  我在菊芋花丛那里镇定了一会儿,开始折一大束金色的花。我在心里打定了一个主意:从头至尾向她讲出一切。这有点太冒险了,可我已来不及商量兄长。
  我怀抱一大束鲜花出现在长廊里时,那么多白衣人都在看我。我将陶文贝堵在了诊室里,语气急促却十分清晰地向她说出了一切秘密。她怔了一下,看看我。“人很快就不行了,您是我最后的指望……”我声音颤颤的。她沉默了许久,最后说:
  “您稍等,我马上回来。”
  这十几分钟让人不能忍受。再有一会儿我真的会疯。我实在猜不透陶文贝离开的这段时间会做什么,这才后怕起来:兄长太相信一个被单相思弄得半疯的人了,而这样的人通常是最愚蠢最没有理智的人。事已至此,只有任人宰割了。我闭上眼睛祷告,可是我对祷辞一无所知。我只是说:“上帝啊,我真的爱她,我爱她,阿门!”
  门开了,我睁开眼睛。她没穿白衣,身着一件藕荷色的衣服。整个人比过去显得更高了一点。我们对视一眼,目光又一起落在那一大束花上。
  我们并排走上三楼的长廊。我们需要稍近一点,臂弯里是灿亮的金子一样的菊芋花,
  一个护士怔怔地看着我们。由于羞涩及其他,也许是紧张,陶文贝没有和同事打招呼。我们径直下楼,楼梯拐角那儿的便衣伸长了脖子,喉结蠕动一下。我的心慌极了,不得不求助于他人,于是不容挣脱地挽住了她的胳膊,这样步出大门,在众目睽睽之下登上车子。
  
8

  多少出乎预料的是,季府老友登门造访了。他就是父亲的一位养生切磋者,以前的禁卫军管带、现在的府台大人康永德。父亲在世时他是这里的常客,记忆中他们两人一块儿下棋饮茶,谈天说地,主要内容当然是与养生术有关的一千事情。康大人小父亲许多,尊父亲为师,恭敬得很。父亲用四个字评价这个人:“领悟超凡”。
  面对这个长辈我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实际上他在父亲过世前几年与季府就有些疏淡了,用他的话说是“乱党猖獗,忙于军务,不能按时请益”。令我吃惊的是这个人至少也有八十高龄了,可看上去除了白发较过去增多,其余倒没显出太多的衰相。我赞叹他的体魄,并无太多恭维,对方立刻拱一下手:“全仰仗季府的丹丸,我谨记老爷教导,不敢一日疏失啊。”
  康大人最喜欢饮一种皖地香茗,原产经一位岛上道人炮制,成为难得的珍品,以前父亲也品过,赞叹不已。他说太久未登贵府,自己应尊待少爷像原来的主人才好,说着将随身携来的木匣打开,里面是两个拳头大的青花瓷罐,启罐后揭去一层锡纸,一股深长的香气直入肺腑。
  我们当即试饮。朱兰端水照应,给康大人问安,然后退出。他等待我的嘉许,小小杯盏放在鼻下,并不先饮。我觉得片片碧叶在严寒中敛起一生的芬芳,焐雪卧冰,终于在北方的呵护中舒展了,它们像鱼儿一跃,来到唇边。我觉得它们有竹下书寮的清爽,好比一群书童刚出沂水,正迎风而歌。我合起眼帘,吟哦了两声。
  康大人放下杯子叹道:“好。”他肿胀的五指按在我的肩膀上,随即挪开,眼睛湿润了。“每到午夜不眠时,丹丸想必润化已尽,接着是气息运行。小腹一点点温热起来,热力散漫全身,凌晨也就来了。这会儿恍然入睡,鼻孔那儿有一股樟木味儿,与以前截然不同!我想请教少爷的是,这是否意味着不祥?”
  “以前不是这种气味吗?”
  “啊,那是青杨,春天叶片齐整后的青杨。樟木柜子的沉暮气,让我害怕。少爷,如果老爷在世,他会为我施以加减……”
  我暗暗观察,想看出他的沮丧,没有。他的眼睛像悲伤的猿猴那样水滑灵动,只是故作惆怅地看着我的一举一动。我收敛鼻息,眯目垂首答:“康大人,我已经明白了,两天后会差人呈上新的丹丸。”
  康永德要告辞了。我陪他穿过厅堂,步入前院。他拍拍那棵高大的青桐:“时光好快。”转过花墙照壁,再往前就要揖别,他这才止步说:“少爷千万保重,乱党闹得凶极了,我已让海防营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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