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药师-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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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口吃起来,低了一下头又昂起。额上有一根脉管噗噗跳起来,我用两手按住它。这样过了许久,四周安静得掉一根针都听得见。我直直地看着她。她好像躲开烧灼那样退后一步。我轻咳一声,字字清晰地说道:
“没什么,我不过是路过这儿,顺便捎个口信给你。”
“口信?是出诊吗?”
“是的。那个人被牙疼折磨了十昼夜,幸亏被贵院治好了。这个人后来又染上了更重的病,他没法忍受,只好来告诉你:这世上只有一个人能挽救他,这个人就是你。”
第八章
1
这一夜有一个沉沉的睡眠。我用过早餐踱到写字间,铺开红条信笺。我想给扎了马尾辫的百岁老人写一封信,落下的第一行字是:“久违矣,引路者!此刻殊为思念。然而你把我引入苦境……”端量了一会儿,又把信笺揉成一团,重新铺开一张。
我的手有些抖,等待它安稳下来,以便写一封真正重要的信。这一次是陶文贝。我明白这才是聪明的做法:诉诸文字。
鼻孔那儿有一团玫瑰花的气息。我将其徐缓地吸人肺腑。这个时刻我沉着平静,得以运用一个独药师才有的古雅柔美的文法,人情人理地从头道来。先是表达歉意,而后自我介绍。关于季府,关于第六代传人。光荣属于先祖,而今只剩下稍稍遮掩的自卑。字里行间全是恳切的口吻,是与优质墨块中散出的淡淡麝香混合了的气息。这是半岛地区最古老的府邸才有的优雅,我也无法改变。
无论如何它的通篇仍旧浸透了爱欲,与那天的直面表白有所不同的,只是它的含蓄与雅致,所谓“文质彬彬,然后君子”。
送信人是朱兰。我嘱她:“须亲手交到陶文贝小姐手里,最好看着她打开。”
十天过去,二十天过去,一点讯息都没有。我需要生一场病了,可是总也未能如愿。这一天雷雨交加,我带着满头汗水冲出门去,朱兰也无法拦住。我沿着一排水杉往前,走到院落后边的角门,用随身携带的钥匙打开它。我似乎没有想过要去哪里,脑海里涌着哗哗扑动的海浪。这个时刻到海边是很好的,可惜这里离最近的岸也有十余里。我只是往前,雷声在前后左右炸响。猛地止步时,发现自己又站在那个铸了花卉图案的大门跟前。
雨越下越大。我站了一个多小时才往回走。嘴唇冻得青紫,眼睛被雨水洗得通红。朱兰焦急地取过毛巾和衣服,我接过来关在了屋里,磨蹭了很长时间却没有更衣。
两天过去,一点感冒的迹象都没有。我照常静坐、阅读、吞服丹丸。屈指算来已经有五年多不再感冒了,恼人的伤寒几乎从不染指。上次患病还是跟从邱琪芝的第二年,我被严重的风寒侵扰,发烧咳嗽数日不好。邱琪芝淡淡一问:“这像季府的人吗?”我没有回答。“你见为师的害过风寒吗?”真的没见。他总是穿不多的衣服,既不畏寒也不惧风。他开始教导:“人沉静无念时正气自会周流。靠意念牵引总有疏失,那会儿风邪就要趁机而入。正气是凛然不可侵犯的。有几次风邪探头探脑想要钻进体内,我轻轻一声‘你算了吧’,它们就缩回去了。”“怎么才能有这样的‘凛然’呢?”我请教。他没有吱声。面对所有无可言传之物,他都选择沉默。
几年过去,我们一同研习中没有一次谈到“凛然”的话题。我觉得体内充盈着无形无迹的东西,举止也变得舒缓,内心里总有肃穆潜伏着。我终于明白“凛然”驻在了体内。果然,从那时到现在一次风寒都没有患过。
雨过天晴之后,我却被远比风寒还要可怕十倍的东西缠住。我自知无法祛除,而且可能要一生如此。远处有一个沉默,那里有关于我的一切,我的焦渴和狂喜,我的热泪盈眶,我在心上深深刻下的名字:陶文贝。
2
阁楼上仿佛进入了没白没黑的浑浊时光。我请朱兰坐在对面,斟茶时她慌慌地接过。这个夜晚她坐在对面,在温温的光色下静默,并不看我。她听得见我的心声,是季府中唯一拥有这种能力的人。这样坐了一会儿,她好像察觉了什么,站起拭了一下我的额头:“老爷,你身上烫人啊!”
我这才感到了眩晕难受。其实这种不适自昨天就开始了。我指了指一边的丹匣,她取了几粒。接下去我越发不能安坐,只得伏在案上。朱兰急促的呼吸响在耳边。她开始小声呼唤,用一块湿巾擦拭我。
黎明前有几次呕吐,身体烧得更厉害了。朱兰急得流出了泪水。我看着她,点点头。她马上说:“好的老爷,我们马上就去,就去。”
我被送到了麒麟医院。正是上午七八点钟,医护们刚刚做完晨祷,有条不紊地忙碌起来。为我诊病的仍是雅西,他别扭的汉语中透着亲切。我的眼睛一直在四周寻觅,最后还是失望了。我索性闭上了眼睛。
雅西也不能确定我患了什么病,决定让我留院观察。风寒?食物中毒?肺炎?雅西为我听诊,最后是伊普特院长来到了床边。他是雅西的导师,麒麟医院里最高级的人物,身边跟了三两个男女。他们进屋不久,那个渴念已久的身影出现了。我因为激动而紧紧咬住了牙关,身上有些战栗。伊普特用英语与雅西交谈,我听懂了几个词:“颤抖”,“虚脱”,“高烧”。
他们好不容易退出了房间。一会儿她回来了,手里是一个器械盒。啊,她终于来了。我的心脏剧烈跳动。她在我耳旁悄声细语,让我明白马上要注射。她在我身上揩拭棉球,这是我生来第一次往体内注射某种液体,而这种方法不久前还被我狠狠地诅咒过,我说:“这是魔鬼才能想出的方法。”
我不久即有了舒服的感觉。但我认为她的出现才是自己转好的根本原因。我一个人喃喃自语,叫着她的名字,直到她第二天再次出现。她为我试体温,注射,只不说话。我从浓烈的石炭酸液气味中分离出她独有的体息:小羊羔一样的芬芳。我忍住了才没有让感激的泪水涌出。我紧闭双眼说:
“您没有回我的信。我知道自己不配得到您的回答。”
“对不起,我,我不知该说什么啊。非常抱歉,季先生,季老爷……”
我猛地坐起。她“啊”了一声,似乎要阻止我。我低沉沙哑的声音让自己都有些吃惊:“您怎么知道是我?”
她注视一下我的眼睛,目光较前用力,但随即挪开了。“您的仆人登记人院手续……”
我后悔没有提前叮嘱朱兰。这多少有些可怕。一个视麒麟医院为敌的人可怜巴巴地躺在这里,这个人正是声名显赫的季府老爷。瞬间失去全部自尊的感觉如同被剥成了赤裸,我把背转向了她。但我似乎仍可以看到她那双长长的外眼角,她鼻翼上透出的顽皮、快意,还有微微的羞涩。
“请原谅我的信,还有那一天的莽撞吧。”
她没有回应。但我听到了轻轻的叹息。她是理所当然地接受了我的道歉,还是在表达相反的意思,只有猜测了。我不知自己说了什么,好像一切都不由自主地倾泻而出:
“真是迫不得已,对于我的确如此。担心你误解,认为所有浪子都是这副嘴脸,于是写了那封信。比起口头表达,我更相信文字的功用,特别是文言,它更准确也更讲究信誉……”
我说着,当觉得自己有点可笑时,这才戛然而止。我低下了头。
3
从人院第三天开始,我的热度渐渐消退,头脑变得清明爽利。我不得不在心里承认西医的作用。也正是突然的轻松,让我记起了多日未食丹丸,立刻担心和忧虑起来。我又恢复了每日两次静坐。医生和护士每见我这样都要悄声退开。有一天,当朱兰把取来的丹丸交到我手里时,正好被陶文贝遇到了,她上前一步阻止说:
“对不起,请不要服别的药。”
不能通融的口气。但我难以放弃。我盯住了她的眼睛,而在平时是不敢这样凝视的。她则盯着那几粒丹丸,以及托起它的那只苍白的手。我把药拳在手心。
“这是什么药啊?”她像哈气一样,问得十分小心。
小羊羔似的气息。在春天的河岸,青草中间有花,花旁是洁白的小羊。我被咩咩叫声引得遐思远去,好不容易才转过神来。我该怎么回答?季府相传六代的独方?我紧紧握住了丹丸,摇摇头。
“雅西和院长会问这些药的。他们绝不会同意,这会影响您的康复。”她的声音多么温软,长长的眼睫噗噗闪动。
我却在这会儿飞快将丹丸填进嘴里。她“啊”了一声,转身跑开了。我从朱兰手里接过一杯水饮了一口,说:“小羊羔就是这样的。”“老爷说什么?”“瞧她吓着了。”
一会儿她领来了雅西。雅西的蓝眼睛看我空空的手掌,又看陶文贝。他问:“季先生,我想知道您刚才吃了什么药?”
我摇摇头。雅西转向陶文贝,摊摊两手。我只好告诉他们:“除了我,整个半岛再没有人知道它是什么做成的。”雅西一脸迷茫,有些沮丧。陶文贝与之耳语之后,两个人告辞了。
因为夜间不允许留人陪床,朱兰离去了。她一直担心我独自在外面过夜。其实这里并不比阁楼的夜更孤独。我闭上眼睛,身上的潮汐在消退,化为涓流在脏腑间自如地周游。是的,意念常常是可怕的,错误即在一念之间。我今夜之所以躺在消毒水味浓重的洋人病榻上,就因为犯了一连串的错误。我的意念强烈到不可遏制,终止了无时不在的、平缓如常的周流。
四周静到了极点。我突然想到这该是一个星空清澈之夜,于是伏到了窗前。果然,紫蓝色的天宇缀满星星,弦月初启。我微眯双目去迎接无边的清辉,与广漠的天穹呼吸相接。来自空阔的微凉进人体内,与无时不在的周流混而为一。远处是季府阁楼下的那片菊芋花,我能听到此刻它们洒下的点点露滴。
一夜少有的香甜睡眠,而且获得了一个清晰的梦。梦中有两朵菊芋花,它们先是并蒂,然后一边一朵盖住了我的眼睛。
朱兰来了,我讲了那个梦,她神往而不解。陶文贝结束了晨祷,进门后发出问候。经过一夜睡眠,她的脸上好像染了一层霞光。我多想讲讲那个有关菊芋花的梦,又担心唐突。我对梦的预言深信不疑,确信昨夜的梦一定与这所医院有关。
我与她的谈话从晨祷开始。我知道医院里的医护人员每天早晨都要这样。“为什么要这样?”她听了双唇微启,那是稍稍吃惊的模样:“啊,当然要的,我们的力量太小了,天父的力量才是最大的。”“他会帮你们吗?”“帮所有人。比如您的康复……”我不再询问。我从来没想过这些,只知道最该感谢的还是眼前的姑娘。
“康复”两个字意味着离开麒麟医院。我讨厌这两个字了。我无望地看着窗户,那上面映出她的影子。她检查我的体温、脉搏,又在一个册子上记着。她按住我的手腕数脉搏时,得知了我慌乱的心跳,皱皱眉头,有时不得不重复一次,小声说:“太快了,而且不稳。”我回答:“是的,一点办法都没有。”“这要告诉雅西……”我挑衅地看着她:“算了,这事与他无关。”
4
谢天谢地,出院前能有这样的一个夜晚。这一夜是陶文贝值班,而且好像并不需要照料太多的病人。由于一连两天她都试过了慌跳的脉搏,有些忧虑,在我入睡前的例行巡房又试了一次。我看着她一丝不苟的神情,说:“不要担心,这再正常不过了。”她摇摇头:“不,有些慌乱。”我把脸转到一边,盯住泛着紫色的窗外说:
“没有一个男人见到你还会保持正常的心跳。他们都要慌乱。”
她像被烙铁烫着了一样倏然收手,站起。受惊的小羊。
后来我在昏暗的夜色掩护下,说了许多许多。我说自己不把这一切告诉你,就没法离开,没法正常活下去,就会永远也出不了院,因为一个病人膏肓的人你们是不能赶他走的。
陶文贝呼吸急促起来。她的胸脯急剧起伏,两眼闪着愤怒或怨屈的泪花,让我担心随时都会离开。我停止了。她移动脚步,还好,只是站在了窗前。这样站立了大约有十分钟,四周没有一丝声音。她像是在问夜色:
“你这样做,为什么?”
“没有理由……”
她转过身,马上吓了我一跳,因为她的眼睛发红,好像刚刚哭过。可是我没有见过她擦拭眼睛。她的语气明显地平缓下来,说:“你当然有理由。你会有很多理由,你是季府老爷,你以为任何人要拒绝你,都是没有理由的。”
我不能忍受这样的屈辱和挑衅,这已经超出了一般的误解。我几乎吼叫起来,但马上又被自己吓着了,赶紧压低声音:“我没有理由,可你本身、你这个人,就是全部理由!我向你发誓自己不光没有一点季府的骄傲,相反从来没有这样胆小和自卑过……我唯一需要向你道歉的,就是太突兀太直接了,打扰了你惊吓了你,而我,真的没有这样的权利,谁都没有……”
陶文贝没有打断我。她一直等到我的声音淡弱、停息,这才说:“对不起,我的话伤到了先生。我想说,我十分尊重季府和您,当然希望您也一样,虽然我是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人。您对我什么都不了解,我对您也是一样。我们没有一点讨论的基础,难道不是吗?”
我把她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听到了心里。我说:“实在对不起,请原谅。我虽然没有多少理由打扰您,但真的不是一时的冲动和轻浮。这些今后可以得到证明。好在还有时间,我们住在同一座城市,总能够……”
“我们只是医护与病人的关系.,我不想从其他方面去增进了解。我真诚地祝福您,也感谢您的信任和友谊。”
她说完就要离开。我一急挡在了门边,还拍了一下脑袋,很快又觉得这个动作本身就足够愚蠢。我说:“我记住了您的决定,不过也请给我一点点权利,或者说一点点机会……”
“什么机会?”
“我想再说一遍,我在您面前不光没有骄傲,而且还有点自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