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庄的变迁-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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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
小喜的包袱很重,民伕一路直发喘。铁锁本来不想把自己的行李给民伕加上,可是既然
算小喜的勤务,又没法不听小喜的指挥。后来上了个坡,铁锁见民伕喘得很厉害,便赶到他
身边道:“担累了?我给你担一会!”民伕道:“好老总!可不敢叫你担!”铁锁道:“这
怕啥?我能担!”说着就去接担子。民伕连说不敢,赶驴的抢着跑过来道:“不敢不敢!我
给他担一会!”说着便接住担在自己肩上。民伕叹了口气道:“唉!好老总!像你老总这样
好的人可真少!”赶驴的也说:“真少!可有那些人,给你担?不打就够好!”
正说话间,前边又有了查路的——一个兵正搜查两个生意人的包袱,见小喜他们走近
了,向那两个生意人说了声“包起吧”,全溜开了。小喜在驴上看得清楚,就故意喝道:
“站住!哪一部分?”吓得那个兵,加快了脚步,头也不回便跑了。民伕问那两个生意人
道:“没有拿走什么吧?”生意人说,“没有”,并且又向小喜点头道:“谢谢老总!不是
碰上你就坏了!”小喜在驴上摇头道:“没有什么。他妈的,好大胆,青天白日就截路抢人
啦!”那个赶驴的只当小喜不知道这种情形,便担着担子抢了几步向他道:“好老总,这不
算稀罕!这条路一天还不知道出几回这种事啦!”铁锁在他背后光想笑也不敢笑出来,暗暗
想道:“你还要给他讲?你给他担的那些包袱,还不是那样查路查来的!”
铁锁自从又穿上军服,觉着又倒了霉:一路上端水端饭问路换差……又都成了自己的
事,小喜和鸭脖子骑着牲口专管指挥。他虽然觉着后悔,却也想不出摆脱办法,又只好这样
相跟着走。
过了沁县,路平了,毛驴换成了骡车,走起来比以前痛快了好多。过屯留城的那一天,
下了一次雪,有泥水的地方,车不好走。有一次,要过一个土沟,骡子拉不过去,站住了。
赶车的请他们下车,小喜和鸭脖子看见下去就要踏着泥走,不愿意,硬叫他赶。他打了骡子
两鞭,骡子纵了一下,可是车轮陷得很深,仍拉不动,小喜道:“你们这些支差的干的是什
么?连个牲口也赶不了!”赶车的央告道:“老总,实在赶不过去呀!”小喜喝道:“你捣
蛋,我揍你!”又向铁锁下命令道:“给我揍他!”铁锁从来没有打过人,况且见赶车的并
非捣蛋,除没有揍他,反来帮他推车,可是也推不动。赶车的仍然央告他两人下车,小喜夺
出鞭子照耳门打了他一鞭杆。赶车的用手去摸耳朵,第二下又打在他手上。手也破了,耳朵
也破了,眼泪直往下流,用手擦擦泪,又抹了一脸血。铁锁和他两个同行看见这种情形,十
分伤心,可是也没法挽救。人也打了,车仍是赶不动,结果还是赶车的背着鸭脖子,铁锁背
着小喜送过去,然后才回来赶空车。
这天晚上住在鲍店镇,铁锁向他两个同行悄悄说:“明天咱们不跟他相跟吧!咱真看不
惯那些事!”他两个同行也十分赞成,都说:“哪怕土匪把咱抢了,咱也不跟他相跟了。”
吃过饭以后,铁锁向小喜说他们三个人要走山路回去,小喜向鸭脖子道:“要是那样,你明
天就也穿军衣吧!”又向铁锁道:“那也可以,你就把军衣脱下来给他!”铁锁这时只求得
能分手就好,因此便把一个月工夫换来的一身单军服脱下交给他们,第二天彼此就分手了。
春喜是一路汽车坐到家了。小喜是一路官差送到家了。铁锁啦?几天山路也跑到家了,
虽然还碰到过一次查路的,不过票子藏得好,没有失了。
山西票子越来越跌价,只能顶两毛钱了。小喜存的山西票,跑到晋城军队上贩成土;铁
锁不会干这一套,看着票子往下跌,干急没办法。又迟了多长时候,听说阎锡山又回太原当
绥靖主任去了,票子又回涨到两毛五。这时正是阴历年关,福顺昌掌柜王安福以为老阎既然
又回太原,票子一定还要上涨,因此就放手接票——讨账也是山西票,卖货也是山西票。这
时候,铁锁的一百来元山西票本来很容易推出手,不过他见王安福放手接票子,也以为票子
还要涨,舍不得往外推,只拿出十几元来在福顺昌买了一点过年用的零碎东西。不料过了
年,公事下来了,山西票子二十元抵一元,王安福自然是大晦气,铁锁更是哭笑不得,半年
的气力白费了。
后来铁锁的票子,出了一次粮秣借款就出完了。这粮秣借款是在这以前没有过的摊派;
不打仗了,外省的军队驻在山西不走,饭总要吃,阎锡山每隔两个月便给他们收一次粮秣借
款,每次每一两粮银收七元五。铁锁是外来户,外来户买下的地当然粮银很重,虽然只剩下
五亩沙板地,却纳的是上地粮,银数是五钱七分六,每次粮秣借款该出现洋四元三毛二,合
成山西票就得出八十六元四。
自从派出粮秣借款以后,不止铁锁出不起,除了李如珍春喜等几家财主以外,差不多都
出不起。小毛是闾长,因为过了期收不起款来,偷跑了。不断有散兵到村找闾长,谁也不想
当,本地户一捏弄,就把铁锁选成了闾长。铁锁自戴上这顶愁帽子之后,地也顾不得上,匠
人也顾不得当,连明带夜忙着给人家收款。在这时,阎锡山发下官土①来,在乡下也由闾长
卖。像李如珍那些吸家,可以在小喜那里成总买私土;只有破了产的光杆烟鬼,每次只买一
分半分,小喜不愿支应,才找闾长买官土。按当时习惯,买官土要用现钱,不过这在别的闾
里可以,铁锁这些外来户,不赊给谁怕得罪谁,赊出去账又难讨,因此除了收粮秣借款以外
还要讨官土账。借款也不易收,土账也不易讨,自己要出的款也没来路;上边借款要得紧
了,就把卖官土钱缴了借款;官土钱要得紧了,又把收起来的借款顶了官土钱;两样钱都不
现成,上边不论要着哪一样,就到福顺昌先借几块钱缴上。这样子差不多有年把工夫,客军
走了,地方上又稍稍平静了一点,小毛看见闾长又可以当了,和李如珍商量了一下,把铁锁
的闾长换了,仍旧换成小毛。铁锁把闾长一交代,净欠下福顺昌四十多元借款,算起来有些
在自己身上有些在烟鬼们身上,数目也还能碰个差不多,只是没有一个现钱,结果又托着杨
三奎和修福老汉去跟福顺昌掌柜王安福商量了一下,给人家写了一张文书。
①官土又叫“戒烟药饼”,不过那只是官家那样叫,老百姓都叫“官土”。
6
铁锁自从当了一次闾长以后,日子过得更不如从前了,三四年工夫,竟落得家无隔宿之
粮,衣服也都是千补万衲,穿着单衣过冬。他虽然是个匠人,可是用得起匠人的家,都怕他
这穷人占小便宜,不愿用他,因此成天找不到事,只好这里求三合,那里借半升,弄一顿吃
一顿。
到了民国二十四年这一年,在家里实在活不下去了,叫才长到八岁的小胖孩给人家放牛
去,自己又和几个同行往离家远一点的地方去活动——不过这次却因为没有盘缠,不能再去
太原,就跟着几个同行到县城里去。在城里找到一家东家,就是当年在五爷公馆吃着西瓜谈
“归班”的那个胖子。这人姓卫,这几年在阎锡山的“禁烟考核处”①当购料员,在绥远买
土发了财,成了县里数一数二的大绅士,要在城里修造府第,因此就要用匠人。铁锁和同去
的几个人,和包工头讲了工价,便上了工。
①“禁烟考核处”是卖官土的总机关。
这一年的上半年,铁锁的家里好过一点,下半年秋收以后,虽然除给福顺昌纳了利钱以
后不余几颗粮食,可是铁锁和小胖孩都不在家,光二妞一个人在家也不吃什么。
可惜不几天就发生了意外的事:上边公事下来了,说共产党的军队从陕西过河来了,叫
各地加紧“防共”,宁错杀一千个老百姓,也不叫放走一个共产党。县长接着这公事,跟疯
了一样,撒出防共保卫团和警察到处捉人——凡是身上有一两个铜元、一两条线、小镜子或
其他不常见的物件,都说成共产党的暗号,逃荒的、卖姜的、货郎担子……一切外来的生
人,一天说不定要捉多少、杀多少,有一天就杀了一百五六十个。警察们每夜都打着手电筒
到匠人们住的地方查好几遍,因为搜着身上有铜元还杀了两个匠人。这时候,匠人们固然人
人怕捉,胖子东家是听说共产党来了要杀他们这些仗势欺过人的人,因此也怀着鬼胎无心修
造了;况且天气也冷了些,泥水也快冻了。这样几头赶趁,工也停住了,铁锁和许多匠人们
便都解散回家。回到村,村公所里也忙着办“防共”,春喜当了公道团①村团长,小喜当了
防共保卫团村团长,所有壮丁一律都得当团丁,由小喜训练。铁锁回去马上就得去受训。
①公道团原来也是阎锡山组织起来的反共团体。
这年冬天,山西军队调动得很忙,中央军也来山西帮忙防共,地方上常有军队来往。?
百姓因为经过民国十九年那次混乱,一见过兵自然人人担忧。
杨三奎的闺女巧巧,原来许给二妞的弟弟白狗,这是杨三奎最小的一个闺女,这时已经
十八岁了,因为兵荒马乱,杨三奎放心不下,便追着修福老汉给白狗娶亲。修福老汉一来觉
着孙孙白狗已十九岁,也是聚亲的时候了;二来自己家业不大,趁这荒乱年间,一切可以简
单些,也就马上答应,就在这年阴历腊月三十日给白狗娶亲。修福老汉虽然日子过得不怎样
好,又是外来户,可是因他为人正直,朋友也还不少。大家也知道他破费不起,自己也都是
些对付能过的小户人家,就凑成份子买了些现成的龙凤喜联给他送一送礼;这地方的风俗,
凡是送这种对联的,酬客时候都是有酒无饭,一酒待百客。事过之后,修福老汉备了些酒,
在刚过了阴历年的正月初三日酬客。
这天晚上,铁锁也在修福老汉家替他招呼客人。热闹过一番之后,一般的客人都散了,
只剩下像冷元他们那些比较亲近一点的邻居们和林县的乡亲们,大家因为才过了年没有什么
事,就仍然围着酒桌,喝着剩下来的一壶酒谈闲话。他们谈来谈去,谈到“防共”的事情
上,冷元向铁锁道:“小喜成天给咱们讲,说共产党杀人如割草,可是谁也没有真正见过。
你是登过大码头走过太原的,你是不是见过啦?”
这一问,勾起铁锁的话来了:铁锁自那年从太原回来之后,直到现在,因为一个“忙”
一个“穷”,从没有跟别人谈过心。他并不是没有心病话,只是没有谈过。他自从碰上小
常,四五年来一天也没有忘记,永远以为小常是天下第一个好人;每遇上看不过眼的事,就
想起小常向他说的话:“总得把这伙仗势力不说理的家伙们一齐打倒,由我们正正派派的老
百姓们出来当家,世界才能有真理。”当年他听老木匠说小常是共产党,又听说自从民国十
六年阎锡山就杀起共产党来了,他就以为共产党是小常这类人,可惜以后再不听有人说起,
直到五六年后的现在,才又听说起这个名字来。他在城里初听说共产党过了河,他非常高
兴,以为这一下就可以把那些仗势欺人的坏家伙们一齐打倒了;后来见县里杀人杀得那么
多,军队调动得那么忙,他又以为打倒这些坏家伙们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为坏家伙们有
权,有官府的势力给他撑腰。不过他这时候的想法和五六年前不同了:在五六年前他还以为
像小常这种人数目总不多,成不了事;这时候他听说共产党能打过黄河来占好几县,又见那
些坏家伙们十分惊慌,他想这势力长得也不小了,纵然一时胜不过官府势力,再长几年一定
还会更大,因为他还记得小常说“只要大家齐心,这些坏家伙们还是少数”。他记得小常还
说过“有办法能叫大家齐心”,可惜他还没有把这办法告自己说,就叫人家把他捉走了。他
想现在打过河来的这些人一定是懂得这个办法的,等打到咱这地方,一定会把这办法也告大
家说。他既然有这样一套想法,因此在这年冬天,虽然还过的是穷日子,心里却特别高兴,
不论听小喜春喜那些人说共产党怎样坏,他听得只是暗笑,心里暗暗道:“共产党来了就要
杀你们这些家伙们呀!看你还能逞几天霸?”这些都只是铁锁心上的话,并不曾向人家说
过。这天晚上冷元问起他来,他正憋着一肚子话没处说,又是才过了年,又都是些自己人,
刚才又多喝了几盅酒,因此说话的兴头就上来了。他说:“我见过一个,不过说起来话长,
你们都听不听?”大家叫小喜春喜训了几个月,也没有见过一个共产党,自然都很愿意听,
都说:“说吧!反正明天又没有什么事,迟睡一会有什么要紧?”铁锁一纵身蹲在椅子上,
又自己斟得喝了一盅酒,把腰一挺头一扬,说起他在太原时代的事情来。铁锁活了二十七
岁,从来也没有这天晚上高兴,说的话也干脆有趣,听的人虽然也听过好多先生们演说,都
以为谁也不如铁锁,他把他在太原见的那些文武官员,如参谋长、小喜、河南客、尖嘴猴、
鸭脖子、塌眼窝、胖子、柱子等那些人物、故事,跟说评书一样,枝枝叶叶说了个详细;说
到满洲坟遇小常,把小常这个人和他讲的话说得更细致,叫听的人听了就跟见了小常一样;
说到小常被人家捉去,他自己掉下泪来,听的人也个个掉泪。最后他才说出“听一个老木匠
说小常是共产党”。
他的话讲完了,听的人都十分满意。大家成天听小喜说共产党见人就杀,见房就烧,早
就有些不大信,以为太不近情理,以为世界上哪有这专图杀人的人,现在听铁锁这样一说,
才更证明了小喜他们是在那里造谣,冷元又问道:“这么说来,共产党是办好事的呀!为什
么还要防共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