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医院作者:苏芸-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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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夜班,抓到他穿着单薄地跑到阳台看月亮,冻得瑟瑟发抖。我气得要死,痛斥了他一顿,问他“你是想死么”?
而后他毫无预兆地哭了,哭得默默无声,我只觉得一生中从没那样惊慌失措。
我知道他想活着。
我也想他活着……不惜任何代价。
“我很好,真的。”他温柔地说,像是在安慰我。他果然长大了。
“今天我来找你,是想给你这个。我放在身边好几年了,一直都想要给你。”
我隐约猜到是什么了,然而从口袋里拿出来的并不是支票之类的东西,反而是一张意外朴素的存折。我接过来打开了,只见上面的数额十分惊人——我记得他并不是生在大富之家。
“你还记得我是学机械的吧?”他提到自己的专业,还是总透出自豪,“之前弄出来的专利买了个好价钱,现在我和同学合伙开公司,他很能干,也不用我花大多精力。”
他以前就是个聪明的人,而十年的病痛并没有让这智慧消泯。我拿着那张存折,心里一时百感交集,一时又空荡的无所寄托。
“海涛,这又算什么呢?”
“我听说你给那家人赔偿了,可那根本不是为了你,是为了我啊。”他停顿一下,眼神黯淡,“我知道,你为我牺牲的不只是这些。”
“用不了这么多。”存折上的数额比起我的赔偿来,富余了五倍不止。
“求求你……张医生。你再恨我也好,我求你一定拿着这个。”
即使是在濒临死亡时,他也没对我出言恳求我,如今却为了这种事而开口求我。
“海涛……”
“张医生,”他打断我的话,“我知道你不愿意收下,可这本来就是你的东西。我的命都是你的,不对么?”
“你后续的治疗还要用钱。”
他微笑着摇摇头:“用不了多少了吧?毕竟我活不了多久……
”
他这样说的时候,我想被火烫了一般,感到了一阵锥心彻骨的疼痛。
“别说了!”我几乎是对着他吼道,那音量让两个人都是一怔。
“对不起。”他低下头,小声地道了歉。“我……我并不是想让你难过。我也知道你不愿意见到我。”
我紧
咬着牙关看着他,觉得耳朵里嗡嗡作响。
“对不起。”他再次说道,“我走了。”
“这个你带走。”我举起手里的存折。
像是被刺了一下,他的表情猛地一抖,脸色几乎变得青白了。
“至少你再考虑一下……好么?至少明天再答复我。”他把手握在门口把手上,突然又回头说了一句,“密码是你的生日。”
在他就要离开时,我几乎是不受控制地问道:“你还记得我的生日?”
他的身体一僵,却没有回头看我,扔握着门把手,低声说道:“记得。你过去告诉我的事情,我都记得……虽然你不会相信的。”
话语落地,还不待我说什么,他就开门走了出去。我呆立在原地,只觉得他说的话像是一场雪崩,把我深埋在陈年旧事的雪野中。那雪光刺得我双目失明,以至于许久过去了,我才意识到齐悦正站在门口,目光灼灼地望着我。
“齐悦。”我走过去,想对他笑笑,表情却僵硬极了,“对不起,今天我……我有点事。刚才那个是……以前的一个患者。”
“我知道他是谁。”齐悦的神色十分古怪,我伸手想碰碰他,却被他毫不留情地挥开了,“他是丁海涛。”
☆、梦
我一怔,随即想起医疗圈子是那么狭小,齐悦听说过这件事情并不奇怪。
“你在门口偷听我们讲话?”我顿时感到一股怒气。
齐悦并不反驳,只是仰着脸看我,一脸挑衅。我头脑混沌,气息郁结,眼睁睁地看着他转过身,大步走开了。
而我没有追上去。
景琛正在手术,我想了想还是没进去找他,一个人坐在洽谈室里等他。晚上的手术很多,麻醉师和家属进进出出,并没有人注意到我。
麻醉师交待风险时,人们总是一脸紧张,而术中交待病情时,则流露出期许、慌乱、惧怕的许多表情。我不由得想,当初海涛手术时,他的家属又是什么心情呢?
大概也是一样的紧张、惊惧,或许还要紧张百倍,因为他们清楚这种行为是违法的。我还记得他的父母十分疼爱他,肯在寒夜里奔波四个小时,就为了给他送一碗汤。他父亲是个黝黑的中年男人,铁塔一样,我却见过他在没人的地方偷偷没眼泪。
父母爱子之深切,大概无人能责备。不过他当年之所以会逃走,恐怕也是因为拿不出赔偿金。
他走的时候账上还欠着一万多块钱,我知道,除非到了上穷水尽,否则他不会拖欠住院费。其实如果他让海涛留下来,我何尝不愿意为他出这笔钱呢?
当年我为了他,连命都可以不要。
景琛做完手术出来,看到了吓了一跳。
“你脸色好难看。”
我下意识地看了看镜子,果然被里面的人吓了一跳。我从来不知道自己的脸可以这么恶心。
“景琛,丁海涛来找我了。”
听完了我的话,景琛似乎比我还要慌乱,反复地追问我各种细节。
“他做完移植,到现在已经快十年了吧?”景琛沉吟道,“也快了。”
我知道他说的是什么。移植肾能坚持的平均时间不过十几年,当年海涛和供体的配型并不算特别好,能坚持到现在已属不易。
“也不怕。”我摆弄着手里的存折,那一排长长的零仍然看得我眼晕,“甲状腺癌的预后很好,他期别早分化好,估计不会复发。就算这个肾功能不行了,他现在有钱,可以坚持透析,说不定还能等到下一次移植……”
“沈北华,你不是打算……”景琛的脸色骤然变得铁青了。发觉到他在担心什么,我哑然失笑。
“怎么可能,那种蠢事一辈子也就做一次吧。好在我也不后悔……毕竟他现在都还活着。以前我确实想过
那么做值不值得,但是生命这种事,没法用值不值得来衡量吧。哪怕我不爱他了——”
我猛地停住了。
然而景琛不觉有异,仍然聆听着。我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就算我不爱他了,看到他活着,也觉得当初救他是对的。”
景琛没有说什么。我知道,他在这件事上一直不是真的反对我。他天性崇高,觉得为救人性命做什么都不能算错,可他没想到的是,我可以在这种举动里掺杂多少的私心。
“别想那么多了。”景琛最后安慰我道,“毕竟都过去那么多年了。他给你钱,你就好好收着,这样你们两个都好过。”
“我不缺钱花。”比起那些需要养家的人,我过得不知道多么潇洒舒适。
“是么?”景琛怀疑地看我一眼,“你信用卡账单都还清了?”
我尴尬地咳嗽了两声。他居然一句话就把我打回了原形——房子是租的,存款一分没有,八张信用卡全都欠款,拆了东墙补西墙。
“总之,他给你你就收下。”景琛最后总结道,“他现在朝不保夕,不这样他不能安心。”
说完他又回去手术了,一副要通宵大战的架势。我开车回了家,一路上都在想着景琛的话,却不是很明白。
十年前,他生命垂危,我放弃了一切,可不知哪天又要回到原点。人都是要死的,或早或晚,我延续了他这么长的一段生命,照理说不该再有遗憾。谁又能预料得到明天的事呢?说不定他比我活得还要长久。
在死亡线上挣扎的人,心里究竟在想什么呢?即便是当年,我也不是很明白他的想法。如果我明天就要死,今天又该做些什么呢?
齐悦的脸倏地从眼前闪过。
果然,我还是很放心不下他。
回家后我打了电话给他,没人接听。他没在科室里,又不会回家,我猜他已经搬到了新租的房子。说起来,上次忘了问他,他到底因为什么原因对自己那么吝啬?
时间还早,我翻出电话打给了医保科的熟人,得知齐悦的医保能涵盖大部分精神疾病的时候,居然诡异地松了口气。
说不定他天生就是个守财奴。
颠三倒四地想着,我又翻出从前的照片,用一种研究的态度仔细端详着齐悦的脸。他现在这么好看,可十年前的却病泱泱的,简直让人嫌恶。
那时候的我脾气很好,大概对他还算亲切。可我到底做了什么,居然让他爱上了我呢?
百思不得其解,
我就这样睡着了,大概是睡得不安稳,连梦都杂乱无章。
梦里的齐悦是十年前的模样,瘦骨伶仃,面色青黄。我问他:“你怎么了?”
他极其费力地告诉我:“我好冷。”
我猛地睁开眼睛,看见天光大亮。我的确认识他,见过他……并且不只是那一次。
在哪呢?后来我又在哪里见过他?
我绞尽脑汁,却仍然一无所获,那点朦胧的感觉被日光一照,居然消散得无影无踪。
☆、死神
那一天早会,我主持得词不达意,可心不在焉的人显然不止我一个——齐悦根本就没参加早会。
八点钟他才到岗,急急忙忙地主持查房,审核医嘱。我在旁边看着他忙得焦头烂额,又不好贸然上去和他说话。
可他的样子实在看着不好,恍恍惚惚的,脸色也差。我猜多半是海涛的事让他不快了,可他到底知道多少?
然而恐怕不只是“不快”这么简单。
他到我这里来已经几个月,不管多么忙乱,做事都一丝不苟、从不出错。然而今天不知怎地,一上午他就连犯了几个低级错误:医嘱漏审、报费出错,连安排床位这种简单的操作也能让病人纠纷四起。
医生护士不得不四处给他灭火补救,好在他人缘一向好,大家都觉得他忙中出错,没有计较。好容易找到个空隙,我把他叫到办公室来,给他倒了杯水。
“齐悦,你还好么?”
他看着真的不好,脸色差是一回事,那游离的眼神才真的让我担心。一晚上不见,他看上去像丢了魂似的,整个人都心不在焉、恍恍惚惚的。
他意义不明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那是代表“没事”,还是“不好”。
“你在这休息一会,下午不要工作了,我叫她们帮你照应着,别担心。”
我以为他会拒绝,然而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低头看着地面。
“齐悦,到底出什么事了?是因为丁海涛么?”
听到这么名字,他像被点击了似的,猛地抬起头来。那双眼睛黑白分明,瞪得大大的,看上去有点惊愕又带着指责。
我越发摸不着头脑。到底是因为什么?
“你从前认识他么?”我放缓了声音问道,“还是因为我和他……以前的事。”
他终于开口说话了,声音和往日不同,也显得飘忽:“你会原谅他么?”
我一时间百感交集。这并不是短短两三句话能说清的事。
而这时门外救护车的声音由远及近。
“齐悦,我晚上去找你,咱们谈谈这件事,好么?”
他脸色凝重地点点头,我低头在他嘴角上亲了一下,他勉强冲我笑了笑。
那样子还是让我放心不下。
“你在这休息会吧。”办公室里有张挺大的沙发,我拉着他过去了,强迫他躺下,“我让她们下午别来叫你。”
他一动不动地躺在沙发上,侧头看着我。他最近瘦得多了,沙发上躺着一个他,居然空间还有富余。
我在他身边坐下,伸手摸了摸他的眉毛。他轻声问我:“你不去接患者?”
“徐肖雅中班,让她先处理吧。我陪你一会。”
齐悦又笑了笑,这次的笑容自然得多了。
这油画似的静谧气
氛只存在了几秒,徐肖雅就带着她的大嗓门破门而入。我连忙从齐悦身边跳起来,努力不让自己露出做贼心虚的表情。
“护士长病了,你们下午别来烦他。出什么事了?”
“沈主任,是你以前的患者,说是肾移植术后的……”她大口喘着气说,“二十分钟以前突发肾绞痛,我怀疑是肾动脉血栓,你快来看看吧。”
脑中哄然一声巨响,我往门外冲去,心里填满了恐惧和猜疑。不,不会是他,也不会这么快……
然而担架上躺着的人,的确就是海涛。
整个检查的过程里,他始终忍着疼,咬着牙看着我。直到护士抽完血,我准备给他做彩超时,他才悄悄地问我:“张医生,我是要死了么?”
我面无表情地训斥他胡说,然而拿探头的手却微微发抖。
当屏幕上出现强回声时,我简直想跳起来欢呼。
“是结石。”我一边说,一边给他打了解痉药,“别担心,没事了。”
他满头都是冷汗,脸色苍白地看着我,却对我微微一笑。
“泌尿外科现在没有床,你在我这留几个小时,等到有床位了,马上把你转过去,嗯?”
他躺在抢救室的床上,很配合地冲我点头。然而在我起身准备出去的时候,他却突然拉住我,用很小的声音对我说道:“张医生,你能不能……陪陪我。”
我回头看着他。他长大了,成熟了,可一旦病痛缠身,他那副脆弱无助的模样却和从前一模一样。从前我真是爱他,离开他一秒都觉得坐立不安,生怕他受到伤害,担心他的病情起伏。
然而离开了我,他也平安地活了十年。
我在他身边坐下,握着他的手,像从前哄他入睡一样,轻轻地抚摸他的额头。
他像个小孩子一样乖顺,闭着眼睛任我爱抚,然而慢慢地,两行眼泪从他紧闭的眼睑里流了出来。
“张医生,我快要死了。”
“别胡说。”我低声训斥他,“这就是结石而已,别大惊小怪的。你的肾功能没问题,年纪轻轻的,不要动不动就说死。”
“刚才的检查我看到了,我有血尿。”
“那是结石的关系,别瞎想。”我轻轻敲了敲他的额头。
“这些年我一直活得好累,想着自己什么时候会死,生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