述怀-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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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他的神情里解读出了隐藏的枭杀之意,荀彧不禁倒吸一口凉气,“你是说……”
用坚定而缓慢的一个点头肯定了他未说出口的话,荀攸安慰道:“不必担心,我们自是有周密的计划才敢行动的。”
望着他好像很有把握的样子,荀彧没有说话。他知道,事情并不会那么简单,否则荀攸完全没必要在行事前特意回来一趟,这中间深埋的诀别之意不言而喻。可荀彧也清楚,没有什么能阻止他,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装作很放心,让他能放手去做。思及于此,荀彧覆下眼帘,温言道:“若是这样,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只望你小心行事。”继而又道:“那你要何时返回朝中?”
“朝中形势瞬息万变,我此行回来已是忙里偷闲,还是尽早回去的好。”顿了顿,荀攸突然想起一件事,“听说你不久前被郡中举为孝廉了?”
“嗯。”应了声,荀彧神色平淡道:“想来再过不久,朝廷的诰封也要跟着来了。”
见他脸上毫无喜色,荀攸不禁奇怪,于是试探性地问道:“怎么?你不打算入朝为官?”
点点头又摇摇头,荀彧并没有深入去多说什么,只淡淡道:“父亲年迈多病,我本该侍疾在侧,若因举孝廉而与之别居,岂不讽刺?”
低头沉思一阵,荀攸缓缓叹了口气,“罢了,这世道还不知会有什么动乱,你且留在族中照应,也算与我各守一方。”
不知所以地笑了笑,荀彧颔首道:“夜深了,我去煎药房看看,你早点歇息吧。”说完,他重新端起药盘,起身想要走开。
“小叔。”没等他走出几步,荀攸倏地又开口唤住了荀彧。站起身,荀攸对上他回望过来的视线,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般道:“倘若事败,万勿入朝寻我,只当世上从未有过荀公达此人。”见他想要反驳,荀攸又道:“我很清楚你此生之志,亦不愿你委身庸君臣下。帝室不造,天下危矣,若有人可靖难四海,你便倾力辅佐吧。”深吸一口气,字字铿锵,“荀家人当观万象,视苍生,而非拘困于一隅。”
夜凉如水,乍起的风,荡乱了漫天漫地的涟漪。呆在原地看着荀攸朝自己略施一礼后转身离去,荀彧许久都无法回神,只任由思绪随风散开。
荀攸料到朝中会有变故,却没有想到会来得这么快,这么惊天动地,仅仅是在他离职的这段日子里,洛阳城中已然换了天地——
灵帝晏驾,少帝刘辨即位,重臣何进本欲召董卓入京诛杀宦官,却不想反被张让等人谋害。待到董卓在北芒诛杀了乱臣,迎接天子还于洛阳后,他便收编了何进的部曲,继而又遣吕布斩杀执金吾丁原,吞并其手下兵力。一时间,京都兵政大权悉数落入董卓手中。这之后,大权独揽的董卓野心膨胀,废少帝刘辨,改立陈留王刘协为汉帝,企图挟天子以令天下,朝野上下,无人敢言。
手持玉笏站在群臣之间,荀攸面无表情地看着入朝不趋,剑履上殿的董姓相国,暗自与身旁的何颙交换了个眼色。
刘协尚且年幼,所谓的早朝他也不过是露个面,没一会儿就散了。
荀攸跟何颙神色如常地随着人潮往殿外缓步走着,并没有注意到身后董卓在听过心腹的耳语后瞬间冷下来的面容,以及往他们那边投去的意味深长的一瞥。
天子的诰封拿在手里沉甸甸的,但荀彧却没有太多时间去掂量体会自己面对这一纸诏书时的心情,此刻的他正跪在一群哭哭啼啼的家眷间等着听荀绲的遗言。荀彧不知道为何在自己的悉心照料下,郎中所说的不碍事的风寒会成为危及父亲生命的病症,他当然也不会知道,接下来他要听到的话将会改变他的一生。
厌倦地挥了挥手,荀绲恹恹道:“都别哭了,我还没死呢。”见低泣声仍未断绝,他索性开始赶人,“都出去候着,荀彧留下。”
屋里终于清净下来,荀绲抬眼打量了一阵端正地跪在榻边的儿子,沉沉开了口,“汉宫的诰封来了?”
“禀父亲,是。”说着荀彧就要呈上今晨刚刚接到的诏书。
“不忙。”止住他的动作,荀绲缓缓道:“你可知一旦应征,代表着什么?”
紧紧抿着嘴,荀彧丝毫没有要作答的意思。
等了半天都不见动静,荀绲不禁拧起了眉,叹口气,他语气肯定道:“你不想成为汉臣。”
“父亲,儿……”对上自己父亲严厉中透着殷切的目光,荀彧只觉得喉咙被鲠住了似的,开不了口。
“为父亦知汉室衰微,但若因此弃之不顾,百年之后又当如何面见先人?”歇了一下,他又道:“阿彧,人心无道久矣,这天下,总要有个秉忠守节之人,我荀家世代汉臣,怎可于此危急之秋行背弃之事?”
听完荀绲的话,荀彧垂眸道:“佞臣当道,君已失信,义士揭竿,实为天命所指。天时难违,纵使儿誓与汉宫共存亡,又能如何?若为已往先人弃置当今百姓,岂非为罪?”
“哈哈哈。”出人意料的,荀绲闻言非但没有斥责荀彧的忤逆,反而大笑道:“何颙尝言你有王佐之才,如今见你如此胸怀,为父便知他诚未欺吾。”吃力地撑起身子,荀绲单手抓住荀彧的肩,一字一顿道:“既然如此,你敢不敢答应父亲,既不负苍生亦不负汉室?啊?”
肩头上传来的力道越来越大,却仍旧赶不上荀彧精神上受到的压迫,他深知,这已是荀绲最大的让步。手指紧紧扣住膝上的衣袍,留下道道抓痕,半晌,他终于咬牙道:“敢。”
“阿彧,都托付给你了。”肩上蓦然又是一紧,荀绲手上的力道几乎大到捏痛荀彧的筋骨,“父亲会一直看着你的。”
没有垂死的挣扎和衰弱,荀绲的声音以一种敦肃而不容置疑的状态戛然而止。慢慢抬头向上望去,荀彧正对上他盯着自己的眼睛,心下倏然就是一颤,“父亲?”
回应他的是长久的安静。
“父亲?”小心翼翼的,仿佛怕惊扰到什么似的,荀彧又唤了一声,很轻很轻。
屋里依然静得只有呼吸和焚香声。
讷讷脱开那只抓在自己肩头的手,荀彧动作缓慢而仔细地扶着荀绲躺下,替他整理好遗容,又默默跪回了榻边。
荀彧看着荀绲未曾阖上的眼睛凝思许久,终于伸手替他阖上了眼。擦去脸颊上的冰凉水渍,荀彧深吸一口气,起身打开了房门,神情平静到叫人看不出他的悲凉。
6分别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已是冬去春来。
傍晚时分,有阵阵微风拂来,带些料峭的寒意。在河边远远望见荀彧的身影,郭嘉心中一喜,从后面揽住他的肩,欢声道:“文若!”
荀彧侧头冲他弯了弯眉眼,就算是打了招呼。
“怎么许久都不见你出城来找我了?”松开手,郭嘉煞有介事地挤了挤眼,以表不满,“亏我还等着跟你一起给去年酿的桂花酿开坛呢。”
想起去年秋天时与他一起在树下埋下的酒酿,荀彧抱歉一笑,低声道:“家中出了些变故,耽搁了。”
闻言,郭嘉收回才迈开的步子,扭头便瞥见了荀彧头上的素色发带,不由语塞。
“好了。”见他一向恣肆的表情染上了凝重,荀彧反过来开解道:“生死自有定数,万物皆归尘土,我看得开。”顿了顿,又催促道:“还愣着做什么?不是说要把酒挖出来开坛吗?”
“啊,好。”看他真的没有什么异样,郭嘉这才跑到树下开始寻找埋藏酒坛的地方。
望着他忙碌的背影,荀彧眉间蓦然就转过了一缕哀愁,他近乎贪婪地想要把少年的一举一动都留在眼底,为的是什么,只有他自己明白。
“文若,快过来。”不多时,郭嘉就捧出了个不大不小的酒坛。
上前和他一起揭开了封坛的油纸,荀彧嗅着酒的醇,桂的香,浅笑道:“很香甜。”不想话音刚落,就看到府中有人匆匆而来。
“公子,不好了!”来人气喘吁吁,脸色焦灼。
“何事如此慌张?”站起身,荀彧温声询问道。
伏到他耳边,来人低声告知了事情的原委。
“什么?”惊呼一声,荀彧面上尽是惊诧,引得在一旁斟酒的郭嘉侧目不已。稳了稳心神,荀彧吩咐道:“我知道了,你且先回去吧。”
“怎么了文若?”待到来人走远,郭嘉忍不住好奇道。
蹙眉默了一晌,荀彧才重新坐下,应声道:“公达与人合谋刺董,事泄入狱了。”
看了看他扒在案角,因用力而微微发抖的手,又看了看荀彧沉静到没有一丝害怕和软弱的脸,郭嘉突然觉得很不是滋味。接踵而来的打击下,荀彧一如既往的淡然沉毅,用他并不算宽阔的肩膀担负起了一切,没有人知道他的那份坚韧能支撑多久,也许下一秒就会分崩离析,露出深藏其中的委屈和悲痛;又或许永远不会破裂,直到此间种种被带入地下。
递给他一樽斟满的酒,郭嘉安慰道:“公达智略过人,可堪自保,你切勿太过伤神。”
“只愿董卓不要大开杀戒。”饮尽了杯中佳酿,荀彧苦笑一下,眯眼看向夕阳最后的光晕,眸中似乎也有细细碎碎的光芒浮动起来。暗自回想着荀攸临行前叮咛自己的那些话,荀彧顿觉心酸不已。
少年总是容易冲动的,一把握住荀彧的手,郭嘉敛去往日的嬉笑,肃穆道:“文若,待我学成百家兵法,便与你一同出山,了你平生之志,共看海晏河清。”
怔了怔,荀彧更觉内心五味陈杂。看着郭嘉年轻而真诚的样子,他实在不忍告诉他什么叫做事与愿违,也不忍欺骗着许给他一个虚妄的未来。所以,荀彧只是轻轻回握了一下他的手,再无言语。
无声的对饮,从余晖褪去到星海跟来。
荀彧深深凝视着靠在自己肩上睡去的人,心思百转千回,说出口,却只有两个字,无限怅惘,“奉孝……”
手指在距离郭嘉睡颜只差分毫的地方悬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放下了。
荀彧就这样安安静静地离开了颍川,走上了那条网缚他一生的道路。荀彧承认,在听到郭嘉的畅想时,他又一次心动了——他总是那么被轻易的被郭嘉打动,但也仅限于短暂的打动。有太多的使命与重担压在荀彧的身上,让他无从选择,他想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带上这些可笑的愚忠远离郭嘉,让他的奇策不受自己左右。
不负汉室不负苍生,荀彧自问两难。张皇里,他看到了郭嘉,那个永远不受拘束的,可以代他实现自我的少年,
如此,吾为汉室,卿为苍生。分道扬镳,各自为战。
可是荀彧不知道,天命风流,不拘常理的郭奉孝,在遇到他的那一刻起,便无法自制地让自己的命运与之捆绑,同样被网缚了一生。
后来,郭嘉没有再提起过这次分别,他只是状似无意地笑言世上怎么会有文若这样又温柔又绝情的人。语气里并无怪罪之意,却让人听得心里发痛。
文若!
从睡梦中被惊醒的郭嘉仰头便被从枝叶树杈间透下的点点晨光晃得眯了下眼,刚想抬起胳膊挡在眼前缓缓,他的动作就明显地一滞——身上盖着的衣物带着幽幽的兰香,不是荀彧的又是谁的?
一个挺身坐起,郭嘉抓着那件衣服向四周望去却根本没有看到荀彧的影子。脑海中飞快地闪过昨日那人突然的出现和几不可查的异状以及睡梦中那些断断续续听不真切的呢喃,郭嘉的心里开始堆叠起越来越多的不安。指骨分明的手在柔软的衣物上捏出深深的褶皱,思忖片刻,他最终决定进城看看。
不知跑过了几条街,穿过了几条巷,郭嘉终于看到了荀府依旧庄肃的大门。双手撑着膝盖弯腰喘了会儿气,他慢慢走过去,用力叩响了厚重的大门。
少顷,一个老人家从门后探出了身子,上下打量了一番郭嘉,他颇为肯定道:“您是郭公子吧。”
微微一愣,郭嘉颔首道:“正是在下。”
“那就是了。”不等他说出烦请通报的话,老人便道:“足下请回吧,荀公子已辞家入京就职了。”
因太过诧异而睁大了眼睛,郭嘉下意识地抓住老人的胳膊,再次确认道:“你说的荀公子可是荀彧,荀文若?”
似乎没料到他会是这般反应,老人也有些愕错,“正是,公子,您……”
“啊。”松开手,郭嘉顺手替他理了理袖口的褶皱,退后一步赔礼道:“恕在下冒昧了。”想了想,终是咽下了追问的话,“告辞。”
看着郭嘉转身离去,老人匪夷所思地摇摇头,合门退回了府里。
听到身后传来的门轴吱呀声,郭嘉只觉得心情瞬间跌倒了谷底。虽然清楚地知道以荀彧的性子,这么做肯定有他的理由,可他还是无法控制那从心底升腾起的丝丝愤怒以及隐隐的难过。站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上,郭嘉将拳头攥得死紧仍旧无法缓解郁结的情绪。
日光渐渐盛起,直照得人睁不开眼,郭嘉抬头看着灿烂的天空,眼底却是一片灰蒙。
昨日的畅想许诺犹在耳侧,今日你却不告而别,文若,这是为什么?想着,郭嘉不禁垂首低笑两声,自语道:“呵,没想到我郭奉孝也有被人这样愚弄的一天。”
发狠的表情自少年的脸上一闪而逝,松开紧握的拳,郭嘉大步离开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一如昔时般潇洒。
廿年之后,病榻上的郭嘉回想起这一切,竟也觉得当时幼稚的愤慨与悲伤是那样的弥足珍贵——他已听过了太多的盛赞,关于他的鬼神妙计、动无遗策。很多年了,他再没有失算过,每一场战役,每一次雄图,甚至包括一些人的悲欢与生死。
彼时,冷静下来的郭嘉还怀着少年的意气,带着一马车的兵书,他赌气般地,毫无留恋地离开了颍阴。
董卓的横征暴敛终于引来了各路诸侯无法压抑的怒火,初平元年,关东诸侯起兵讨卓,董卓鸩杀废帝弘农王,焚毁洛阳,挟天子刘协迁都长安,企图以此抵御镇压义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