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华烬余录-第6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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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凭什么让我去?我是伺候小三郎君的,又不是伺候皇上的。”朮可不服。
“小三郎君生病无法伺候皇上,自然要让他身边之人替代。”那内侍说完这句话,像是突然发现颜音也在旁边似的,夸张地说道,“小三郎君?你不是病着吗?怎么跑到这下奴居住的腌臢地方来了?这要是有个闪失,可怎么得了?”
颜音岁数虽小,但在宫中住得久了,对宫中那些勾心斗角,争权夺利的龌龊事儿知道的一清二楚,这都总管只不过是恼了朮可不听他吩咐,擅自请了戴子和和自己过来,便乘机阴他一把。于是颜音淡淡说道,“是啊,我病好了,今晚就去伺候父皇,请你转告都总管,请他不用担心。”
“小三郎君……”朮可轻呼了一声。
颜音点点头,示意朮可不用担心。
颜启晟心烦意乱的翻着奏折,那是颜启昊的战报。攻克大梁,歼敌十万,这本是大喜事,但颜启晟却半点也高兴不起来,眼前总是闪过八弟颜启昕的脸,小时候的脸,白白胖胖,眉眼弯弯,扎手扎脚的叫着“四哥抱抱”。
颜启晟因当年抗旨成婚,触怒先帝,先帝便迟迟不下旨为他另选良配。颜启晟依然对早逝的蒲察氏念念不忘,索性也不纳妾,因此年过二十还尚无子嗣。颜启昕比颜启晟小了十几岁,小时候整日粘着颜启晟,不知情的还以为他是颜启晟的儿子。再后来众兄弟夺位,颜启晟怕连累年幼的颜启昕,找了个因头,和母妃幼弟断了往来。待夺得帝位之后,母妃已逝,颜启晟便将所有的亏欠都补偿在了颜启昕身上,对他有求必应,由着他性子玩乐,只求他能在自己的羽翼下,远离刀兵,一生逍遥自在,快乐平安。却没成想阴差阳错,颜启昕不仅领兵上了战场,还被困身亡……
颜启晟心中烦躁,猛地一摔折子,余光扫到桌案旁跪着的一个小小身影身子一抖,显然是吓了一跳。
今天怎么又是个这么点儿的孩子?颜启晟皱着眉头,想起了昨天被杖责的那个孩子,突然生出了一丝怜惜,想要找人问问他是死是活,又懒怠费神,这念头也只是一闪,便丢开了。
“倒茶。”颜启晟见茶冷了,便吩咐道,倒是破天荒的没有发火。
“是……”那个小小的身影含糊的应了一句,踉踉跄跄的站了起来,似乎是跪的太久,腿已经酸麻了。
颜启晟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挑错似的盯着执杯的那双手,看着他低着头倾掉残茶,重新倒了八分满,小心地双手捧了过来。那尖尖的手指,粉润的指甲,倒很是洁净。
突然,那孩子轻轻低呼了一声,双手一抖,半盏茶便倾在了桌上。那孩子顾不上那茶,却一把抢过了那折子,抱在怀里,像是生怕它被茶水弄污似的。
“放肆!”颜启晟猛地一拍桌案。
那小小的身影一抖,随即便跪倒在地,怀中,兀自抱着那个折子,像是抱着什么宝贝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 羊肉那个,明代廷杖确实是这么治疗的,还说羊肉可以和人肉长在一起,貌似没啥依据,但是治疗烧伤似乎有用猪皮的,所以,也并不是全无道理
☆、一百三十六、心病无药疏离苦
颜启晟见那孩子只是呆呆低着头一言不发,也不知道磕头请罪,心中更是不快,“放肆!这奏折也是你能看能动的吗?”语气虽然严厉,但却并没有什么火气。
“父王……父王受伤了……”那小小的身影抬起头来,满面泪痕,却是颜音。
“音儿,怎么是你?你怎么穿了这身衣服?起来说话!”颜启晟很是意外。
照理说,颜启晟与颜音日日相处,本该一眼就能认出颜音才是,但他这几日心烦意乱,神不守舍,并不曾正眼去看到底是谁在身边,再加上颜音身穿小黄门的衣服,又是跪着伺候,颜启晟先入为主,压根儿就没往别处想。
按照规矩,内侍在御书房伺候笔墨,必需跪候,除非皇上下令起身。而颜音平常都是侍立在桌案旁,颜启晟甚至常常拉他在龙椅上就坐,或者另赐座位。
“父皇,父王怎样了?”颜音并不起身,只是仰着头,含泪问道。颜音适才只是一瞥,看到奏折中颜启昊自陈受伤,并没有来得及细看内容。
“今天的战报说没有大碍,已经继续领兵南下了。”颜启晟答道。
颜音这才松了口气,挺了挺身子,恭恭敬敬的双手将折子放在书案上,重重磕下头去。
颜启晟眼中掠过一丝不耐烦,“起来说话。”
颜音这才站起身来,恭谨的垂着头,一言不发。
颜启晟指着颜音的那身衣服,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颜音……有罪……”颜音的声音哽咽,“都是我的错,不然……八叔也不会……”
“朕让你在身边伺候,你以为朕真的是拿你当内侍吗?”颜启晟声音嘶哑。
颜音蓦地想起了颜亮的那句话,身子一抖,头垂得更低了,“我……我不知道……”
颜启晟颓然仰面长叹,这样的音儿,不是自己想要的样子。
自颜音开始在御书房伺候之后,颜启晟便改了规矩,原本另有两个内侍伺候的,却都被颜启晟赶到了外面,内室只留颜音一个人。
颜启晟最喜欢看颜音穿花蝴蝶一般,在屋子里忙来忙去,轻轻脆脆的叫着“父皇”,也最喜欢将颜音揽在怀里,教他政事,甚至给他看一些折子,问他意见。颜音每每都是大大方方的答对,便是让他坐在龙椅上,也是略加谦让之后便赧然一笑,偎依过来,那种孺慕的态度,让颜启晟最为受用。在颜启晟心中,一向把这样的颜音当成幼年的自己,而把自己当成皇考,这样的情景,在颜启晟儿时的梦里不知道出现过多少次,但一次也没有成真……
颜启晟又看了一眼垂着手,也垂着首站立在身旁的颜音,穿着小黄门的衣服,态度也和那些小黄门没有两样。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便这样生分了呢?是因为罚他去洗衣院让他心生怨怼了?还是这几日对他呵斥的多了,让他不满?或者……他只是长大了,心思没有那么单纯了?颜启晟突然悲从中来,心中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东西一点一点地崩塌,永远失去了,再也找不回来。也罢……毕竟不是自己的亲儿子,这抢来的天伦之乐,果然是不可能长久的。
颜启晟又想起自己那几个儿子,三个大的每日里斗来斗去,不是争权就是夺利,再不然就是觊觎这个位子,下面的老四老五生性顽劣,母亲出身卑贱,没有一点聪明劲儿,和音儿一比简直就像瓦砾与珠玉一般。
想到这里,颜启晟长叹一声,用手指用力揉捏着太阳穴。
颜音动了动手指,又停住了,始终没有抬起头来。
颜启晟更觉得心口堵得慌,他自小便有头风病,时时作痛,往常他每次一揉太阳穴,颜音必然偎过来为他按摩,此时却一动不动。
颜启晟顿时心灰意冷,淡淡说道,“朕不想见到你,你以后不要来伺候了。”
“是……”颜音的声音低低的,带着颤音。
颜启晟微微冷笑,果然是一点留恋都没有,若是以前,应该会含着泪问“为什么”吧?或者拼命摇头说“不要”吧?如今答应的如此痛快。也难怪,也是从小娇生惯养的孩子,做这样的贱役做了大半年,也算不容易了,只怕心里早就烦了,只是不敢说而已。罢了,由他去吧!
颜启晟颓然挥了挥手,像是轰走盘旋在耳畔的苍蝇。恰这时,颜音含着泪抬起头,映入眼中的是颜启晟皱着眉头的厌烦神色。颜音眼中一黯,随即又低下头去,弓着身子,缓缓地,向门外退去。
按照规矩,无论是臣子还是内侍,面圣完毕退出的时候,必须这样倒退回去,不能用后背对着君上。可是,音儿之前什么时候守过这个规矩?!颜启昊眼中浮现出往昔的情景,颜音背对着自己,在大柜前翻找书籍,用手指指点着,欢快的念着书名,回首一笑,问道,“父皇!是不是这个?”那样美好而温馨的场景,永远不再了。
颜启晟想到这里,莫名的有些怒,又重复道,“以后永远不要来了,朕再也不想看见你。”
“是……”声音更低,更颤抖。
颜音眼看着要退到门口时,突然小步急趋了过来,用袖子拭净了洒在桌上的茶,又重新倒了一杯,完毕迅速退回到门口,跪了下来,重重磕了三个头,转身去了。
这一切快得来不及反应,颜启晟有些怔忡,一犹豫间,屋内便只剩下了他一个人。颜启晟呆呆地看着这空空的四壁,脑中翻来覆去,只是“孤家寡人”这四个字,突然,他提高了声音,“来人!再给朕加两盆炭火,朕冷……”
一直候在殿外的安述羽分明看到,那个小小身影刚刚还在用衣袖拭泪,抬眼看到了自己,便换作了一副淡然的表情,甚至牵动嘴角,挤出一个微笑,“安公公,你怎么在这里?”
明知道安述羽不会回答,颜音还是掩饰似的,问出了那句话,随即又自答道,“是担心我吗?我没事……而且父皇说了,以后不用我去伺候了,你再也不用担心了。”语气中带着几分刻意的欢快。
安述羽拿出帕子,为颜音擦拭湿漉漉的衣袖。
颜音急忙解释,“这个不是父皇弄的,是我不小心碰翻了茶盏。”
作者有话要说:
☆、一百三十七、向时欢娱成冷落
一大一小两个人,缓缓回转。颜音走在前面,走得很急,两袖飘飘摆着,像是奔逃。安述羽走在后面,一只手,虚虚的护在颜音的后肩,像是要传递过去一丝支持的力量。
颜音感受到了安述羽的回护,转头一笑,表达谢意。
在幽暗的暮色中,颜音眼中晶亮的水意,依然清晰可辨。
“颜音!你给我站住!”一声娇斥,远远跑来一个十来岁的白衣少女。
颜音一愕,停住了脚步。
那少女停在颜音面前,一手叉腰,一手指着颜音斥道,“都是你!害死了我爹爹!”说罢扬起手,啪啪两声,在颜音的左右面颊各掴了一掌。
那女孩虽然没多大力气,但颜音白皙的脸上,还是立刻泛起了红晕。颜音并没有失态,只是平静地问道,“你是谁”
“你还有脸问我是谁?我爹爹就是被你害死的!若不是你坏了射柳的规矩,我爹爹怎么会上阵挂帅?若不是你爹爹要回京看你,我爹爹怎么会被反贼围困?”
颜音此时已经明白,这个女孩,想必是鲁王颜启昕的独生女儿,昭凝郡主颜秋。
“对不起……”颜音颤抖着吐出这三个字,两行泪,便落了下来。
颜秋脸上露出鄙夷的神色,撇嘴说道,“他们说的果然没错,你就是个娘娘腔,爱哭鬼,病秧子!挨了两巴掌居然掉眼泪。你根本不配姓颜,姓颜的没有你这样的软蛋!皇上还说让我嫁给你,你哪一点配得上我?!”
颜音猛地抹了一把眼泪,轻声说道,“我愿意……补偿我犯下的错,护着你,一生一世……”
“哈哈!笑话!你这病秧子拿什么护着我?拿眼泪吗?弓马刀剑,你哪一样比我强?”
安述羽见两个孩子闹的不像话,便对颜秋微微一躬身,伸臂缆住颜音的肩膀,绕过颜秋继续前行。
正这时,随从颜秋的嬷嬷婢女们也赶了上来,簇拥着颜秋去了。两队人,擦身而过,渐行渐远。远远看去,一队是十几人,花团锦簇,姹紫嫣红,另一队只有两人,那两袭酱色暗花内侍服,倏忽便被夜色吞没了,再也无迹可寻。
从此之后,颜音便每日闭门读书作画,两耳不闻窗外事,常常是一整天也不说一句话,倒像是也变成了哑巴。让他出去散散他便出去,如果不劝他,他就好几天不出门。
唯一能让颜音上心的,就是照料小禄子的伤势,颜音把小禄子调到了自己身边,像个真正的医者一样对他悉心照顾。
安述羽见颜音这个样子,有些担心,但又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戴子和去了吐谷浑旧地,寻找玲珑灶的图样和用法,颜亭又被皇上派去宁远练兵,竟是想找人宽慰颜音,也找不到人。安述羽有意禀报给颜启晟知道,却又觉得并没有出什么事儿,不值得大惊小怪,就这样一拖延,便到了新年。
除夕夜是例行的宗室家宴,这样的场合,颜音避无可避,不得不参加。
家宴上,颜音一身华服,面带微笑,彬彬有礼,完美得无懈可击。唯有安述羽能够感觉到,那笑脸掩盖下的浓浓的悲伤。
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在皇宫中体现的最为明显。
宗室晚辈们,一个挨一个的,上前向颜启晟敬酒,说着祝颂的吉祥话儿。颜启晟酒到杯干,不时拍拍这个肩膀,摸摸那个头顶,说着夸赞或勉励的话,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
很快便轮到了颜音,只见他稳步走上前去,单膝下拜,“祝父皇福寿安康!祝大源国富民强!”只是最平常的祝颂之辞,听上去不象是子侄,更像是臣子。
颜音说完,便高举酒杯,一饮而尽,颜启晟只把酒杯凑在唇上,却不张口,只是玩味地盯着颜音的眼睛看。
颜音被看得有些慌乱,手足无措地低下头去,避开了颜启晟的视线。正这时,后面一个宗室少年挤了过来,若有意若无意撞了颜音一下,随即便跪在了颜音身前。
颜音被撞得身子一歪,手一撑地,勉强维持住了平衡,不至于君前失仪,但手中的酒杯却没有拿稳,滚落了出去。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毡,那酒杯没碎,但却滚出了三尺有余,颜音有些犹豫,不知道应不应该起身把它捡起。
仿佛只是一瞬间,周围的嘈杂安静了下来,似乎大家都在屏息等待,看颜音如何自处,看皇上有什么表示。那片刻的安静只是一瞬间,但在颜音耳中,却像一辈子那么长。
颜音有些恍惚,不知道是谁打破了沉寂,是前面那少年的祝颂,还是颜启晟的朗笑,总之那一瞬间之后,所有的声音都重新响起,颜启晟喝下了那杯酒,却是和那个少年的对饮。更多的人,更多杂沓的脚步涌了上来,把那个小酒杯踩入了地毡的长毛之中,再也找不到踪迹。
颜音黯然地躬身退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