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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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也许你是对的。阳雨,如果你认为我是在说服你,或者劝说你什么,那你就误解了我。你是一个侦探兵,你到‘敌方’侦探到了事实之后,以为作战中心会采纳你的情报。但是,作战中心的选择也有可能出现两种情况:第一,他们采纳了你的意见,对作战计划进行必要的修改,这是你愿意看到的,也是你最想要的;但也可能出现第二种情况,作战中心的计划正在实施,如果采纳你的意见而加以修正,那么所有的部署都将被打破,而这于整个作战计划是灭顶之灾,于是,作战中心宁愿犯小错或者大错,也不想贻误时机,于是你的情报便被搁置一边。”索依依的表述有条不紊,声音平淡。
桂阳雨想起来,他的嫂嫂现在还是环保局的副局长,所以看问题其实并非等闲之辈。他只是把她当作嫂嫂,却从未将她当作一个副局长来看待。但是她的气质、她的举止,却一点也不像个官场上的人。为什么?
“——我正在写一个剧本,里面人物的行为,放在一两千年前几百年前甚至几十年前,也许都是说得通的,但到现在,忽然说不通了。为什么?世界如果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我想说的是,这个变化它让你更注意到你在做什么,你为什么这么做,而别人为什么那样做,反过来那个别人也在这么想。——你是否知道你为什么这样做?”
好像是为了回答桂阳雨的疑问,索依依把谈话引入到另一个方向。不过桂阳雨感觉到,这个方向更适合于嫂嫂。前面索依依对局势的分析,即那种思维逻辑,只在她的大脑中占据着一个很小的空间,并且,那个空间是被逼腾出来的。桂阳雨注意到,当索依依提到她说的那个剧本时,她的神色为之一振,这与她在谈论其他问题时的神色大不相等。
“我知道。”
()
“很肯定吗?”
“是的。”
“它的根据是合乎情理的?”
桂阳雨沉思了一会儿。“合乎情理。”
“但你不知道你会走多远?”
“不知道。”
“走下去还是往后退,还是另有出路?”
“走下去再说。”桂阳雨不敢看索依依了。他发觉她的眼睛里有种可怕的饥渴,正在寻求一种她急切想要得到的东西。“嫂嫂说你正在写剧本。是个有意思的故事吧?”
“一个平庸的故事。很平庸。只是有个响声震动了我。”
“响声?”
“对,就是人从高高的看台上跳下来的响声。你认为人从高台上往下跳的时候,是脚先着地还是头先着地?或者是平着身子着地?”索依依想起何氏从高台上跳下去时的身影。风鼓起了她的羽衣。她飞将下去时,是一声不发,还是一路高歌?
桂阳雨不想回答。他吃完了,已经决定离开餐厅了,可是他还是又说话了。离开餐厅就可以避开索依依那眼睛里的光亮。
“我没想到嫂嫂还会写剧本。”桂阳雨说。索依依的眼睛此时盯住窗外的玉兰树。
假如它不倾诉它就要关闭
假如它注意不到那迫切的主题
“我以前是个诗人。”她说。“诗是不是很可笑?前几天我到书店去买书,买了本诗集。在购物篮里,在结帐的时候,我把它压在其他书的下面。走出书店,我想我那样做,是因为我怕被别人笑话,一个读诗的人!诗人与不开窍是个同义词了,现在,没有人不害怕被别人认为不开窍,人人都想在别人面前装得无所不能无所不懂但就是不能懂诗。我曾经是一个诗人。我都那么做。当然,我没有谴责我自己,也没有为自己感到不安。等到我回到这个你也住进来的空间,打开那本诗集,读到里面的几首诗,顺着诗行展开我的想像,我才感觉到羞愧。因为它们是那么美。你不用知道它们的作者,你只需读那些诗行。它们是你的。你的。它们原来就居住在你内心,可是你却一直没有注意,或者你已经很久不去注意了。你说,是因为这个世界的美太多了吗?”
桂阳雨勇敢地迎着索依依的目光。“对此我不是很懂,嫂嫂。”
她喝了一口豆浆。他也喝了一口。他以为自己早就饱了呢。她的那一口是小口,而他的这一口可不小。豆浆有点淡淡的腥味,不过正因为此,入口非常的清香。
“你会为此遗憾吗?”她说。
“会。”
桂阳雨诚恳地回答,还带着羞涩。
索依依一声不吭。桂阳雨看到索依依的眼睛里慢慢地涌出泪水。索依依在泪水中微笑,对着他微笑。
“好了,我的早餐用完了。”索依依说着,站起身。
15
当桂阳雨走进洞州糖厂时,他觉得这是个非常美的地方。就像是衰老的美人依然有迹可循一样,像大道两旁的法国梧桐,小公园里相思树下的石椅子,透露出某种往日大户人家的雍贵——七十年代到八十年代,能进糖厂的人算是幸运的人了,待遇好,工作还有季节性,工厂停修时,工人的工资照发,羡煞多少城市平民。桂阳雨没有亲历过昔日工厂开工时会是怎样一番忙碌与嘈杂的情形,但是这会儿,它幽静得就像是放了暑假的大学校园。
桂阳雨背上的挎包装得东西不是特别多。当它波动时,会轻轻的撞击他的背部。他的背部就会向他诉说疼痛。他手里的照相机时不时地转动一下。与其说他在拍摄厂房,不如说他在拍摄风景。厂房不小,不经意地走了一大圈,他仍旧虚弱的身体开始吃不消了。
他就在那棵叶针疏密天成的相思树下的石板上坐下。他从背包里取出矿泉水。他现在得找人谈谈。不管谈什么,工厂的现状总是会现出它的眉目。接触的人多了,工厂的真实情况也就同退潮时的海滩,一览无遗。
厂区的确显露出衰败的气象。道上的树叶没有人扫,食品罐头、食品纸盒、吸管、手纸散乱在道上、花圃里。车间的门虽然关着,但门板歪斜。绿蓠快半人高了,窜出的枝条神气活现。园子里,时不时地可以看见生锈的机械杠、零件,树上的叶子落在它们上面,有的还是深绿的,有的已经枯黄或者烂掉了。
桂阳雨从台阶上站起来时,大腿的一根筋跟他很过不去。他来洞州的第一天,便观览了洞州糖厂工人聚会的场景。那样大的场景,不可能是工人无意碰到一块的。即便是没有人特地组织,也有个较突出的中心人物——哪怕在这之前,并没有这个人物,但是随着人群的增加,人群就会自动产生某个中心人物。他要找的,就是这个中心人物。
“现在工厂还开工吗?”他走近一家小店铺。小店铺只有六七平方吧,是用铁皮搭起来的。桂阳雨看到小小的过道里露出毯子角。看来,晚上铺主也在这里睡觉。他买了一小包口香糖,抽出一条,在口里嚼着。
铺主警觉地看着桂阳雨胸前的那台照相机。“开工!为什么不开啊?”
“可是我听说这里不是不开工了吗?”
“不开工有不开工的人,你说对吧?”
桂阳雨点点头,走开了。他想从这里获得准确的情报是找错了地方。铺主的眼神一看就不是一个诚实的人,他说着着自己都不相信的话可是却挺得意的。可是,他为什么要向一个陌生人说得太多呢?如果他因为说了“准确”的话,可是铺子不能开了,他为什么要那样做?桂阳雨的欲望与铺主的欲望不一致。是的,要找到一致的,才可能了解到真实的“情报”。
桂阳雨不想走原先走过的路。他找了一条小路。小路旁的房屋没有一间是赏心悦目的。
前面是个大拐弯。虽然看不见人,可是桂阳雨已经从脚步声听到有人朝他这边走来。
他停住脚步,也是给自己休息。走过来的人叫李重天,心情不好。桂阳雨猜,也许他的表情从来如此,哪怕是得了彩奖,第二天还是这般模样。李重天本来并不怕工厂倒闭,他的内弟开一家食品加工厂,有意请他过去帮忙。可是内弟的厂上个月被工商局停了,李重天的希望一下子破灭。他这才想起糖厂要是不倒,他的心情也不必这样大起大落的。
“师傅!”桂阳雨喊了道。
走路的人刚停住脚步,马上又走了几步,这才定下脚跟。
“送些代志?” (地方语,意思:什么事)
“师傅,我想了解一下糖厂的一些情况,不知道你是不是有时间?”
“没时间!”
桂阳雨见他要走开,拉了对方一把。
“师傅,要不,你给我介绍个大家都信得过的人,我想跟他聊聊。”
“什么信得过信不过的!你自己去找!”
“工人代表也行。”
“什么工人代表!你去找党代表最好!”
李重天走开时,还回头看了一眼。
李重天走到桂阳雨买口香糖的那片小铺子。
“老陈,你看到温师傅今天来了吗?”
“甘尊(好像)在工会那边。”
李重天果然在工会找到了温顺水。温顺水是工会常委,还在三年前的工人代表大会上,工人们选温顺水当工会主席,可是上面不同意,派了另外一个人当主席,给了温顺水个常委当当,也算是照顾到了民意。
他有点佝偻,人瘦得像匹长征时的老马。温顺水的胡子从四十岁开始就花白了,一星期刮一次胡子,因此,大多数的时间,他的络腮胡子就是他的标志。胡子一剪,人像年轻了十岁。他的年纪并不大,五十出头,可是他走路的模样,完全像个六七十的老头。据说他文革时被人从台上推下来,伤了脊背,走路不方便,不过,更直接的原因是他的关节炎。他的膝关节里长的虫子一到阴天就活跃着要饭吃,折腾着他直怪供养不起这帮永远不露脸的坏杂种,这时候,他只有喝酒来麻醉一下传感神经,别让日子过得如此艰难。
“温师,我在西区那里碰见一个带照相机的人。他要找你这样的人。”
李重天称呼温顺水时,只称“师”而不称“师傅”,是一种尊称。单个的“师”与“狮”叫起来音调一致,但当“师”与“师傅”连在一块时,就得变音。
“怎么讲,找我这样的人?”
“他是想找你。”
“他点名道姓?”
“那倒没有。别理他就是了。”
刘启明插话。“这个时候,我们是不是要提高警惕?谁知道他是来干什么的。这个时候来找我们的,总不是来搞赞助的,是不是温师?”
“我猜也是。”李重天说。“二十几岁的人。”
“这种贼人见多了。在这里搜集情报,到主子那里讨个好话。哼。你娘爸(我他妈的)最恶心这种人。”温顺水说。
桂阳雨走到了那片铺子前。其实他经过了温顺水几个人聚在一块的地方,只是他看到门前挂着的牌子,不对自己的味口,便没有进去。“糖厂党委会”、“糖厂工会”、“糖厂厂务会”,敲这种牌子的门,能得到什么真实的情况?当然,因为有市长这层关系,他最终还是要与厂长或厂党委书记见面的,他会把从工人那里了解到的情况,提出来,看厂领导是怎么回答。但是他现在不愿意这么做。铺子前有一群小孩子打起了群架。桂阳雨端起相机,把群架的场景拍了下来。他觉得这很有趣,让他想起自己的童年。
“嗨,我请客,每人一小瓶可乐!”
孩子们放慢了动作。他们看桂阳雨举着瓶子的样子不像是捉弄他们。有个小孩子试着过来,桂阳雨把瓶子递给了他,随即又举起了另一只瓶子。孩子们一哄而上。
“我看有几个孩子已经野性十足了。”孩子们散后,桂阳雨对铺子里的男人说。男人动了一下身子,桂阳雨知道他是个瘸子。
“野好,不受人欺。”开铺子收了钱,脸上好看多了。
“工厂不景气,你的生意恐怕也不太好。”
“好?我就是不好也做不下去了。厂长让我把这拆了。”
“拆了你干什么?”
“管你干什么!有能耐就去死啊。”他的脸色又不好看了。
“那边是干什么的?”
“新厂区。”
“新厂区?这么说,真的要开工了?”
“按道理是要开工的。”
“不按道理呢?”
“道理都是人编的不是?”
桂阳雨看他的表情,像是不想再跟自己说下去了。于是他往马路对面的新厂区走去。新厂区比旧厂区还要大。建筑物都是近两年才盖起来的,规划也好,如果不是杂草丛生的话,完全可以称得上是花园厂区了。
他在两排厂房之间走走看看,一转弯,发现前面没有路了,往回走。转过身,看见几个人堵住了去路,其中就有不久前碰上的那个工人李重天。
“对不起,我只是走走,参观参观。”
一个很壮的中年男人搡了他一把。他就是刘启明。
“什么对不起!你偷偷摸摸干什么?”刘启明用自己的大肚子顶着桂阳雨,那姿态就是一种挑衅。桂阳雨想,他们一定是厂领导一帮人。
“我想了解了解咱们这个厂的情况。”
“咱们?哪个咱们?”
“就是大家的这个厂。”
温顺水说:“没有大家的了。你想了解什么情况?”
“你们最关心的。”
“我最关心的是我们厂里的女工想当妓女赚点钱都没人要了。她们老了!”刘启明叫道。顶了一下桂阳雨。桂阳雨的背碰到了墙上,痛得他呲牙。“你看我能干什么,给我个活干?你看到了,我的能耐不小,是不是有杀人的活?给我个好价钱,我为你干!”
“启明,过来。”温顺水说。刘启明让开了。“你是哪里的?”
桂阳雨拿出证件。为了避开嫌疑,他藏起了真记者证,拿出的是照真证仿制的本子,唯一的不同就是将姓名“桂阳雨”改作“庄言”。
“我是《新闻周刊》的记者。我想了解一下糖厂的情况,作深入的报道。”桂阳雨看着记者证在他们的手上传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