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幽明录·七情篇-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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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孟婆微微一愣,转而笑道。“一百三十七年,总算来了。”
尊号为“婆”的年轻女子伸出雪白纤长的手指往忘川河畔一指,道:“她在那里,三生石上。”
秋月夜转身一望,忘台脚下,忘川河畔,血红的彼岸花如红莲业火一般怒放。那熊熊的火焰中间,一块三尺见方的石台孤孤的立着。雪白的石台上落满了彼岸花血红的花瓣,而那个纤细窈窕的女子就站在那花瓣之上,仰头呆呆地望着忘台上的众人。
秋月夜喉头一哽,名字还未叫出来,眼泪已经落下了。
喜…相见欢…09 【09】
台上他满目泪水,台下她痴痴仰望。
阴冷的风卷起鲜红的彼岸花瓣,台上台下两断肠。
谢洛城心中一叹,不由得动了动手指。楼向寒依旧不能说话,气息都是小心翼翼的,却伸过手来不动声色地握住了谢洛城的。
谢洛城心中一软,轻轻地催促道:“秋月夜,还不下去?”
秋月夜猛地惊醒,从高台上一跃而下落在三生石上,用力抱住了邬夜啼,抖着声音叫道:“夜……夜啼……”
“夜啼,对不起……叫你等了这么久。我没有抛下你不管,我只是一直在人间找你,我以为你投胎了……夜啼你原谅我,你原谅我好不好?从前是我错了,是我不懂得珍惜,我以后再也不离开你了……夜啼,夜啼?”
秋月夜忽然觉得不对劲,为什么这身子如此僵硬冰凉?为什么夜啼一点也不动弹?为什么她一句话也不说?
“夜啼,你怎么了?”秋月夜微微放开怀中人,却发现邬夜啼表情呆滞,身体僵硬,保持着那个呆呆仰望的姿势一动不动。
好像一座石雕,不似活物。
“夜啼,夜啼你怎么了?”秋月夜摇了摇妻子的肩膀,低声叫道,“夜啼我是秋郎,我是你的秋郎,你不认得我了么?夜啼,夜啼!”
然而,无论他怎么摇,邬夜啼只是呆呆地仰着头,望着忘台。
“怎么回事?”秋月夜眼眸一冷,转头向忘台上怒喝道。“你们对她做了什么?!”
“我们并未做什么。”孟婆双手拢在袖中,站在忘台边缘清清淡淡地说。“是她自己做了什么。”
秋月夜的心几刻之内大起大落大喜大悲大惊,杂乱如怒火肆虐过的荒原。冷眉一拧,谢洛城才在心中暗叫了声不好,他便一手搂紧了邬夜啼的腰肢,一手“锵”的一声抽出长剑刺向孟婆。
什么阎王孟婆天尊地灵,他只想知道他的夜啼怎么了!
“你胡说!夜啼那么聪慧的一个女子,怎么会自己把自己变成这样?定是你们做了什么,快快将她变回来!”
“哼,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孟婆手一挥,“当”的一声将长剑荡开,直将秋月夜震得连退了好几步。“本尊神说过了,此女子乃是自作自受,与鬼神何干?”
“你……”秋月夜急红了眼提着剑又要往上冲。
“慢着!”谢洛城拦住他,转头问道,“孟婆此话怎讲?”
孟婆瞥了一眼谢洛城,点头道:“这才像是客人该说的话,鬼界虽不如天界尊贵无双,却也不是等闲之人便能放肆的地方!”
顿了顿,孟婆才道:“此女子乃是一百三十七年前由鬼差押来投胎的,饮过孟婆汤之后,可走金桥转生。”
忘川之上奈何桥有金银玉石木五座,乃是按照来生富贵而定的。走金桥投胎之人,来世必定富贵无匹。
“一介孤女,又是病死的,来生得此富贵荣华,多少人求之不得。谁料想这女子无论如何都不肯喝下孟婆汤去投胎,跪在地上苦苦哀求,要本尊神留她在阴间等待她的夫君。本尊神看她可怜,便告诉她,想留在阴间,办法不是没有,但阴间比不其他五界,乃是最最公平之地。她若是想要一件东西,便要拿另一件东西来换。”
秋月夜闻言不由得紧张道:“要拿什么东西来换?”
孟婆悠悠道:“她若是想要留在阴间等待,那便跳入忘川之中。受过忘川水之魂魄,永生永世不可转生。”
“一派胡言!”秋月夜怒道,“如你所言,夜啼便是在这奈何桥上等我,也不会变成今日的模样!”
“死魂慎言!”孟婆脸上的表情如这沉沉的阴间般森冷肃穆,“你可知本尊神可不必支会鬼君便能叫你魂飞魄散?”
“哈哈!”秋月夜仰头笑了一声,搂紧了邬夜啼,道。“我本就是死人,夜啼又成了这样子。若是夜啼不能转生,我又何必在乎是不是魂飞魄散!”
“勇气可嘉,其情可赞。”孟婆点点头,“本尊神倒是有几分欣赏你,出言无状之罪,便赦免了吧。”
“此女子会落到如今的样子,不过是因为她太过心急,未曾听完本尊神的话便跳入忘川之中。忘川水乃是六界怨魂之泪,便是本尊神也不敢轻易触碰,何况她一介凡人之魂?待本尊神救起,她三魂七魄中的两魂四魄已被忘川水中怨魂吞掉了。”
秋月夜的脸色惨白,颤抖着嘴唇道:“所以……所以她就成了现在这样子?”
“现在这样?哼……当真是凡人无知。”孟婆微微冷笑,“缺了两魂四魄,焉能如此?你当庆幸此女子意志非凡,生生召回了四魄一魂,否则你今日恐怕见都见不到形体!现如今她不过是缺少一命魂而已。”
秋月夜问道:“那她的命魂呢?”
孟婆颇为不屑地看了一眼秋月夜。“命魂主人之心智记忆,乃是灵慧之根本,最为怨魂喜爱。她的命魂,自然是被忘川河中的怨魂撕碎吃掉了,还用问么?”
秋月夜此时已是面白如纸,恐怕再多受一句重话也跟着跳忘川了。谢洛城心中不忍,抱拳问道:“不知孟婆尊神可有解救此女子之法?”
孟婆道:“办法不是没有,只是……”
秋月夜闻言惊喜道:“什么办法?”
孟婆看了他一眼,道:“妻子性急也就罢了,怎么丈夫也是这么个急性子,夫妻都不喜欢听本尊神说完话?此法百万年来,从未生效过,故而也可说是没有办法。”
秋月夜咬牙道:“便是有一线希望,我也要尽万分的努力!”
孟婆点点头,道:“好,那你便为她招魂吧。”
“什么?”秋月夜愣了一愣。
“魂散之后,天地之间唯一的方法便是为其招魂。”孟婆道,“你且为她招魂吧。”
秋月夜咬了咬牙,低头跪地道:“求尊神传授招魂之术!”
“本尊神不会招魂之术。”孟婆道:“招魂之术乃是数十万年之前东皇楚地创的,楚神族既已覆灭,天地之间便再无人知晓。”
“你……”
孟婆道:“法术是不成了,你且试着唤起她心中之记忆吧。若是她有所回应,便可自行找回生魂。”
“唤起她心中之记忆……”秋月夜喃喃道,忽然伸手帮邬夜啼拢了拢鬓边散乱的长发,没头没脑地说道。“老板,用我这把剑,换你一碗汤圆如何?”
“只许你当剑,不许我赠钗么?公子既然是江湖豪侠,便该知道剑的重要,这么随随便便地当了,将来遇到坏人可怎么好?”
“我姓秋,秋月夜。”
秋月夜看着妻子的眼渐渐消去了怒火与失望,只剩一派温柔。
“我还以为这字会洇开呢。”
“是心字三岁不灭。”
“萤光共衣袂拂过深色秋千,与君缠绵。”
秋月夜的话还是叙说着两人的故事,却慢慢地杂乱无序起来。
“小姐可还记得半年前的中元夜?”
“意映秋郎如晤,别来日久,君可安好?妾于家中事事顺意,不必挂念。夏日渐来,木篱上滕攀叶茂,竟开了青花数朵。世间花朵万紫千红,不意竟能见此绝色。然妾不善侍弄,花朵甚小。睹花思君,不知近岁安好否?”
邬夜啼依旧木着一张脸,秋月夜忍不住掉下泪来。
谢洛城轻叹一声,道:“,秋侠士,算了吧?”
“我会不放弃的。”秋月夜狠狠地瞪了一眼黑衣黑袍的尊神,咬牙道,“她能在这里等我一百三十七年,我不能努力千秋万岁么?”
孟婆冷笑道:“想得简单。你以为她为何只能在三生石上等你?你以为三生石为何称为三生石?轮回乃是天道恒常,不可更改。魂魄于阴间逗留,只可立于三生石上,若去他处,则魂飞魄散。三生石上之等待,最长不过三百年。三百年后若不入轮回,亦是魂飞魄散。”
“那我就在这里跟她说上一百六十三年的话,若是她依旧不醒,便求尊神行个恩赐,将我俩一同打散魂魄罢。”
秋月夜闭了闭眼,忍住眼中的泪水。转头不再理会孟婆,只是看着邬夜啼,柔声道:“夜啼,不要怕,秋郎再不会丢下你啦。”
喜…相见欢…10 【10】
秋月夜闭了闭眼,忍住眼中的泪水。转头不再理会孟婆,只是看着邬夜啼,柔声道:“夜啼,不要怕,秋郎再不会丢下你啦。”
他将邬夜啼紧紧抱在怀中,轻声道:“夜啼,你还记不记得我给你唱过的那首歌?我再给你唱一遍好不好?你要是喜欢,就叫彼岸花的花瓣飞到我这里来……”
孟婆冷冷道:“彼岸花便是再开一百万年,也飞不上忘台。”
秋月夜懒得理会他人,掠了掠邬夜啼的长发,开口唱道:“秋来早,秋来早,淡淡烟雨洗客袍。秋来早,秋来早,秋太淡,添红枣。红枣花生满床绕,红烛映面妾脸娇。”
这该是一首江南水乡的歌谣,悠悠然然、缠缠绵绵的音韵,词却是童谣一般。
这样的歌谣若是用吴侬软语唱出来,该是怎样温柔入骨呢?谢洛城听着第三遍,心中猜想。忽然听到秋月夜猛地哑住,谢洛城心中一跳。抬眼,只见秋月夜缓缓地抬起右手,睁大了眼不可置信地看着。
“怎么了?”谢洛城问道。
“……”秋月夜张了张嘴,半晌才说道,“夜啼……夜啼哭了……”
他忽然流着泪大笑起来,抱着邬夜啼大叫道:“哭了,她哭了!夜啼她哭了!哈哈……夜啼哭了!夜啼哭了!夜啼哭了!”
来来去去,竟然只知道说这么一句话。
“此女子还是心地过于柔软,太容易原谅。”孟婆低低地叹息了一声,走上前冷喝道。“将她平放于台上。”
秋月夜全然不理会,只是叫道:“夜啼,夜啼你看我是秋郎……”
“……”孟婆闭了闭眼,伸手一挥,“砰”的将秋月夜打飞至三丈开外,低喝道:“拦住这厮!”
“你!”秋月夜呕出一口鲜血,挣扎着爬起。谢洛城扶起他,按住了道:“莫要妄动,孟婆要招魂。”
她不是不会招魂么?
秋月夜抬眼,只见孟婆缓缓伸出双手,雪白的手指结成一个不知名的法印,闭目沉声道:“彼岸花开,黄泉谁主?忘川悠悠,莫忘前尘。以吾穷桑归墟之主之尊,幽冥诸魂听令!”
忘川河上忽然浮起点点的青光,闪闪烁烁如鬼眼重重。孟婆高立于望台之上,沉声道:“还不将此女之命魂交出?等本尊神动手么?”
点点青光像是惧怕的瑟缩一般齐齐闪烁了一下,从青光中央升起点点白光。白光在半空中凝聚,渐渐成了一个女子的形状。那女子在半空里转身,看了一眼秋月夜,从空中一跃而下,伏在了邬夜啼身上。
秋月夜被那一幽幽的一眼看得心神俱失,睁着眼张着嘴看那平躺于地上的女子轻轻蹙了一下眉,缓缓地睁开眼,哑哑地叫了声:“秋郎……”
她的指尖动了动,一手撑地一手扶额,慢慢地坐了起来,转过身子看着秋月夜,嘴角露出一个笑,眼里却忽然掉下泪来。
“秋郎,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她似是没甚力气,挣了挣还是站不起来。眉头更紧,她双手一撑就要爬过来。秋月夜忽然一把推开挡着他的谢洛城冲了过去,一下子跪坐在女子前边。伸手想摸女子的脸,却终究不敢触碰。女子却再笑了一笑,头一侧,将脸贴上他的掌心。
两人都说不出话来,只能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忘却明朝生死,不记前尘伤痛。若这一刻能执手相顾,也不必天长地久了。便就这么魂飞魄散吧,且叫两人的魂魄就是碎成了粉屑,也落在一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从此魂梦不分离。
谢洛城看着有些鼻酸,忙转身对孟婆深深地行了个礼,道:“多谢尊神。”
孟婆皱眉。“凡人是怎么回事?主角不做声响,却叫个局外人来道谢?”
“主角大约不知身外有物,只当天地之间就剩彼此呢。”谢洛城笑了笑,道。“在下有一问,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
“尊神既能叫怨魂交出魂魄,为何一开始不动手?”
“三生石上所立多是女子,千百年来男子寥寥可数,岂能轻易回魂?”
谢洛城笑了笑,再深深一拜,道:“在下还有一个请求,万望尊神恩准。”
孟婆皱眉,冷声道:“凡人可真多事,讲!”
“念在二人情深意切,求尊神将二人收入鬼界。”
“哦?”孟婆忍不住上下打量了一回眼前这白衣散发的年轻男子,赞许道。“不过二十三四的年纪,竟然知道提鬼界而不提阴间,着实可贵。若是秉承一颗善心,将来必有大成。也罢,这女子既已不入轮回,不收入鬼界,已无他法。不过此男子尚可轮回……”
“我自然是呆在夜啼身边照顾她的!”
“哭完了?”孟婆瞥了一眼紧紧相拥。满脸泪痕的两人,道。“你可知,轮回可回到阳间,无论为人为妖,总能享受声色美食、锦绣富贵。鬼界阴冷枯燥,只有彼岸花与万鬼啼哭。若是入了鬼界,那便是跳出轮回,除非魂飞魄散,否则再不能离开。你可想清楚了再回答。”
“我自然……”
“秋郎。”邬夜啼忽然低低地叫了一声,摇摇头道。“你不要……”
“我不要什么?”秋月夜低声道,“我找你不仅仅是为了说一句对不起的,我是要生生世世都与你在一起,永永远远不分离。”
“这是考虑清楚了?”孟婆问道。
秋月夜点头,道:“夜啼在哪里,我便在哪里守着她。”
“好。”孟婆点点头,唤道。“轮转王。”
轮转王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