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照青衫冷by梓涵-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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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是不能带领将士们取胜,那么至少也要和他们一起有个辉煌的结束。
“谁随我去守城门?”他昂首,擦干脸颊上血渍:“来一个咱们杀一个,来一千咱们杀一 千!”
有将士起身,拔剑出鞘沉默着跟随在他身后。
走到城墙根处时有人跪在了他脚下。
“圣上!”那人半身浴血朗声唤他:“莫忘了您是我赤国君主,就算是国将覆亡,圣上也 该有个体面尊荣的结束!”
这话叫萧骋止了步,他上前扶起他,想起这不过是个十八岁的少年,前些日子刚被封为千 长。
话已到了喉头,想告诉他与国同亡血洒疆场就是最最尊荣的结束。
可是胸腔内一股酸涩涌了上来,瞬时便将豪情吞没。
这位新千长伤在要害,估计不久血就将流尽了。
这里又有多少十七八岁刚刚开始的生命,要象他一样最终被铁骑碾碎,成了一具具冰凉的 骸骨。
是否值得,为了那所谓最后的尊荣,这一切是否值得。
他开始犹豫,诚如齐宣当年所说,忠厚仁慈重情重义,正是他最大的优点也是短处。
城门之外这时走来了匹高头大马,正在高声喊话:“萧骋,只要你让位于萧龙吟,改皇位 为王,我程元帅保证,入城之后,绝不叫你将士子民再流一滴血!”
萧骋开始沉默,剑尖鲜血一滴滴开始凝冻。
“退!”最终他举剑高喊:“所有将士都随我退回皇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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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回皇宫之后周遭突然宁静了,萧骋知道敌人早已攻破城门,此刻正如铁桶般将皇宫团团 围住,等他让位或一击而破。
所幸的是那位程御香元帅不曾下令屠城,红墙之外没有哀号,只有死一般的宁静。
让位投诚,没有这个可能,他的尊严不允许,头顶历代先祖神明不允许。
血染皇城,最终尸横遍野玉碎满庭,不值得,他心底那个声音不允许。
那么结局只剩下一种,他所能看见,唯一的那一种。
回到奉署殿,他脱下战袍,洗了个澡,将血污尘沙草草洗净。
出来时发觉晏青衫已在大殿候他,穿了件白袍子,立在朱漆金銮之间,似道安静的清风。
萧骋有些凄怆,顿住脚步问他:“你为什么不走?”
“我又为什么要走?”晏青衫淡淡回应,起身上了高阶,在几案之前磨墨。
案上有两只黑釉茶碗,碗口都浮着朵洁白菊花,该当是两碗菊花茶,可又偏偏飘着酒气。
萧骋也跟了上去,看不透他心思,只是一把握住了他那只磨墨的手。
“不磨了。”他道:“这会子还磨什么墨。”
晏青衫抬眼望住他,目光定定,里面有万千种情绪流动。
“那么圣上不打算修书让位吗?”他问,其实却是陈述语调。
不会,萧骋自然是不会,他了解他,深深了解,与爱恨无关。
“不打算。”萧骋不出所料摇了摇头,并不慷慨激昂,只是坚定安祥。
然后他探头看了看案上茶碗,问晏青衫里面盛了什么。
“毒药。”晏青衫回答:“这叫做千年醉,喝下去就像喝醉酒,慢慢的便睡着了,然后一 醉千年,没有任何痛苦。”
“为什么预备这个?”萧骋沉声:“为什么预备两碗。”
晏青衫定住身,望向殿门之外影影绰绰的将士背影,缓缓回道:“如果不这样,那么门外 这些人都得陪葬,我相信七爷不忍。”
那语声浅淡,却夹杂着深深了解。
“好!”萧骋击掌,立起身豪情顿生。
到这时这刻,再不需要什么临别字句。
了解,并愿意同生共死,已经足够。
他端起一只茶碗,两碗茶里有一碗菊花破损,他下意识里便端起了那只,仰脖一饮而尽, 然后拂袖预备将另一只打碎。
茶碗落地之前晏青衫俯身将它截住,动作精准,象是早有预备。
“这样好酒,独饮未免无趣。”他将碗高持,也是仰头一饮而尽。
酒力升了上来,萧骋跌坐龙椅,双颊微微发烫,内心竟有一丝欢喜。
虽说是希望他能活着,活得长久,可他这样立定心意随了自己而去,心里却还是欢喜。
没有谁真的是圣贤,在爱里真的只付出不要回报。
他伸出手,想要握住他,晏青衫便上前,伸出左手由他握住。
那五指冰凉,到这时这刻却还是冰凉,没曾被谁捂暖。
萧骋便牵住这只手,历历回望自己的生平,回想自己是如何踏上这金鸾宝殿,又是如何将 家国奉送。
起先是倾城一怒,自己和三哥对垒沙场,仗打了一年有余,国力兵力大是耗损。
之后齐宣死了,自己软弱无定,失却人心。
…………
最要紧的是到最后自己居然不能识人,居然将十万守军留给梁思齐弦,叫关门大开自此一 败涂地。
怨不得旁人,这一路走来都是错,是他自己一手将家国奉送。
他叹口气,本来是心甘,预备去黄泉面对先人责难。
可是脑间却突然有根线浮了上来,越来越清晰,所有散落的旧事被这根线串起,围成了一 个可怕的圆。
晏青衫,这根线是他的晏青衫。
倾城一怒为他,失却人心为他,启用梁思为他……到最后弃固邺返京也是为他。
巧合,太多巧合,这世上断不会有这许多整齐划一的巧合。
他抬头,急忙忙抬头,心却沉入了至深至寒的湖底。
“你……”他哑声,喉头打结再说不出第二个字。
视线那头的晏青衫也即刻察觉到他该是明白了,牵起唇角缓缓露出个笑。
“您终于明白了。”他俯身,感觉肩头一松有些释然:“到现在才明白,却不是因为您蠢 笨,而是因为内心太过纯净。”
四
“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挣扎良久萧骋才吐出这句,声音暗哑,心间比怒意更深的却是寒凉,彻骨寒凉。
晏青衫退下高阶,在殿下顿步,下颚微微高抬念道:“明月出天山,李白;山回路转不见 君,岑参;君不见昔时燕家重郭隗,李欣;愧君相见频,司空曙……”
洋洋洒洒直念了有几十首接尾连头诗,白衣被清风鼓动,那些记忆扑打他身体,渐渐一分 分清明。
“晓汲清湘燃楚竹,柳宗元;竹露滴清响,孟浩然……”萧骋缓声接了上去,双眼望住晏 青衫,不知是当哭还是当笑。
这是当年在燕国之时两人比试的第一局,比接尾,需是唐诗,作者不得重复。他当年就是 输在这一句,——竹露滴清响,这句之后他江郎才尽。
那头晏青衫也回望他,神色平定,微微躬身,道:“不错,我就是苏七雪。七爷不久前断 言,自己一眼便能识得的少年。”
“是吗?”萧骋在原地答道,来来去去这句,唇角上扬挂起一个涩重的笑。
苏七雪,眼前立着的和自己朝夕相伴的人居然就是苏七雪,自己心心念念寻了十余载的白 衣少年。
那储云殿上扬洒而谈,风华叫他毕生难忘的白衣少年,却原来不是遁云无踪,而是被他赤 国权贵一脚脚踏碎,从头到脚没入了漆黑泥沼。
还说什么呢,命运翻覆如此无情,他是该恨的,怎么恨都不为过。
可笑的是自己将一腔赤诚错付,这么愚昧的将颗心送上,所有的爱和怜惜到如今都成了家 国沦丧的助力。
醉意更浓了,身体里象被灌了铅,想要拖住他灵魂下坠。
没有气力再去追悔或者怨恨,他想睡,深深倦累。
“好……”他眯住眼看牢晏青衫,每一字吐来都不易:“这么说是我赤国人欠你,也就是 我欠你。你既然愿意陪我去死,那么我们这世的恩怨就一笔勾销。来世如若得见,我会记得不 要如此愚昧,不要这么急急的将颗心剖来送人……”
说到最后气力不济,胸膛激越起伏,可言辞之间却始终没有恨意。
晏青衫低下了头,眉眼间有些许愧色。
那一刻萧骋突然明白了,身体内血液刹那间都凝成了冰,将醉意一时逼退。
“有毒的只是我这杯是不是!”他颤抖着立起身来,步步近前看住晏青衫:“这么说你从 来没有心,从来都只把我当作个可以踩踏的傻子!”
“是。”晏青衫继续低头:“两杯菊花酒,一杯菊花残破而有毒,你若不是爱我,若不是 习惯了容让,就不会下意识里也抢了那杯残破的来喝。”
这话锋利恶毒,比一万万句我恨你更冰冷残酷。
习惯了容让,将完美无缺的留给对方。
他设了这个局,料定萧骋会死,所凭靠的就是萧骋爱他甚于自己。
萧骋在原地止住脚步,觉得所有前缘旧事都变成了嘲弄,张大了嘴在讥笑他天真愚昧。
怒火从悲凉里升起,要将他燃烧殆尽。
他张开双手捉住晏青衫颈脖,一分分向里扣紧。
“可是我不曾负你!”他高喊,字字穿云而去:“除了踏平燕国,我从来不曾负你!为你 放弃爵位,为你倾城而怒,为你放弃立场……我从来从来就不曾负你!”
而那指掌之下的晏青衫却并不挣扎,只是静静看他,眼眸琉璃色,明澈安祥。
这眼神萧骋记起自己曾经见过,在他第一次求死那刻。
指尖如被火烫,他霍然张开了双掌,步步后退又跌坐上了銮椅。
既是从不负他,那就永不负他。
他在銮椅之上长叹了口气。
由他去吧,自此天高海阔或者继续沉沦。
耳畔响起初见时他唱过的音调,曲回婉转反反复复。
“不过是出戏是吗?”他喃喃道:“从第一次见面时就开场的戏。那么现在戏唱完了,恭 喜你,戏码完美无缺,你赢了。”
许久之后那声叹息才散去,连同萧骋的呼吸一起散去,被门外急风撕成了碎片。
大殿之上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是出戏,好戏,大戏!”许久之后晏青衫才发声,仰头冷冷笑了。
可却不是从第一眼见到时开始。
在见到那个他之前,所有东西都是真的,绝望,放弃,拖孤求死,一切一切都是真的,在 见到他之前。
在那一夜之前。
那夜是初春四月,他记得清清楚楚。
萧凛携月氏驸马前来寻欢,恩客统共四人,每个人平均要他两次,本来是漫漫长夜里再平 常不过的一天。
不同的是那个人,那位名唤程御香的月氏驸马,那熟习的声音脸孔,那刻骨铭心记忆里的 人。
不错,程御香便是贺兰珏,在空候了十一年之后他等到了他。
等到他那双冰冷的手,和萧凛一样将他拦腰拥住,刺穿他折辱他,如同所有双目赤红的恩 客。
“对不住,我必须如此,否则身份便藏不住了。”
记得寻欢时贺兰珏在他耳边说过这么一句。
当时他喉头腥甜,有千万句话可以反唇相讥,到最终却一句也不曾说出口。
说不出口,在他跟前自己向来低头,习惯了退却容让。
退却到荆棘遍地的死角,被刺到鲜血淋漓,也说不出个“不”字。
“萧骋反,则赤国国力大伤,我就有机会了。”
次日单独相处时贺兰珏道,单膝下跪说是替赤国所有臣民求他。
他退后一步,心有不甘仍想挣扎。
“也许我可以辅佐你……”
话不曾说完,因贺兰珏眼内的疑虑失望。
“当然你可以拒绝。”他道,缓缓起身言语冰冷:“过个十年二十年,机会成熟我再来图 谋复国,也未尝不可。”
仿佛遭人背弃的是他,心伤失落的也是他。
于是晏青衫往后退了一步,一步退入深渊。
“求萧凛带你再来次吧。”他当时轻声发话:“做的再激烈些,若是我当场死了,萧骋就 必反无疑。”
每个字都有血腥味,贺兰珏听见了,却只当没有听见。
他说他现在还不能死,若是萧骋真的反了,那么他还有莫大用处,要他另想个法子。
用处。
他咀嚼着这两字发笑,笑到心间最后的温暖希冀悉数破灭。
“不如斩下我这只手。”他道,看着那片胭脂红在阳光下闪烁:“斩下后送给你,或者直 接送给萧骋。”
“好!”
贺兰珏几乎是毫不犹豫下了结语。
而他心间一抽,那一刻的疼痛使雪地里最终的刀光远远相形见绌。
的确,从那时起戏才开唱,是贺兰珏告诉他,他应该恨,应该要赤国覆亡来偿还这恨。
可是这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从什么时候开始,什么是真什么是假,都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萧骋不曾负他,就是踏平燕国也是公平对垒棋胜一着,赢得磊落。
而自己这出戏则唱的污敝不堪,早已是无可救药不能原谅。
都是错,从没想过推脱或原谅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早就无关紧要。
他推开门,门外阳光鼎盛照的他无法开眼。
“圣上驾崩!”他对牢门外喊了声,觉得几乎已用尽生命里所有气力。
殿内响起细碎脚步,素心从暗处现身,抬手试探萧骋鼻息,然后看了晏青衫一眼,神情无 比复杂。
静中奇源 2007…8…28 11:52
青衫冷(下)
五
萧骋一死则大柱轰塌,皇城之内有人义愤要追先主而去,可多数人还是没了主意。
降吧。
不知是谁说了第一句,之后这两字便如春雷隆隆响起。
城门终于大开,贺兰珏领头,高头大马终于踏进了赤国皇城。
奉署殿内鲜血淋漓,有将士怒极要杀晏青衫泄愤,被素心劈杀当下,都双目圆睁牢牢盯着 晏青衫这个祸国妖孽。
贺兰珏进到殿来,四下环顾负手而立,由着急风吹打胸怀,长长长长吁了口气。
“月氏女主身子衰弱,我很快就能接掌大权。”
他上前来,目光灼灼看住萧骋尸身和晏青衫。
“恭喜。”晏青衫回道,低头与自己影子对视。
“我会恢复我燕国国号,追封你父亲为兴国候,到时候也给你个适当职位。”他追加了句 。
晏青衫抬头,看他,有微微笑意。
“什么职位适合?”他问:“相国?尚书?你预备让一个婊子踏上朝堂?”
“不会,你不会。”他继而摇头:“你是三殿下,英明神武的三殿下贺兰珏。”
贺兰珏语塞,只是一个分神的功夫,晏青衫已掠起衣袍缓缓下跪。
“祝殿下功成。”他在冰凉石阶上开口:“那么青衫拜别,自此恩义两消。”
言毕起身,一拂衣袖预备离去。
贺兰珏回神,伸手捉住了他衣袖,空落落那只右手的衣袖。
“我可以给你富贵或者闲适!”他咬牙切齿:“但凡萧骋能够给你的,我都能给你!”
晏青衫不语,还是看他,有微微笑意。
“如果战乱平息,我也会是个仁善的君主,先前种种只不过是不得已!”贺兰珏拧起了眉 ,将那袖角握的更紧。
还是静默,只不过笑意渐渐隐去。
贺兰珏咬住了下唇:“我爱你,而且你也爱我!多少年前就是,你不觉得我们最终该在一 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