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天门口(上)-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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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地看着女人一丝不差地做完这些,手一垂,马上将刀背抵在门槛与门框的夹角处。不管有没有人在旁边,女人的脸上立即堆起一团团的云霞,水汪汪的眼睛再也不看别处,羞羞地一动不动地瞅着男人。这时候,男人的眼睛也像一把火,除了女人什么也不看。就这样一来一去中,两个人和谐地用着力,起起伏伏,进进退退,直到竹竿深深插入刀柄里。春天摘茶叶,秋天柯木梓,有情的男女一年到头就盼着这两样。落光叶子的木梓树将一簇簇雪白的果实举在被风吹净的天空里,有红叶或黄叶铺着,木梓树下的土地同新丝想绸布店里的绸缎一样漂亮。男人或是站在矮小的树下,或是爬到高大的树上,举起长长的柯刀,柯下一簇簇木梓。坐在树下的女人,将那些带枝的木梓捡起来,采花一样一把把地扎在一起,不时地就会有抒情的小调从心里哼出来。
柯木梓是一年中最后的农活。
别人过得最快活时,围绕着常守义和杭九枫,董重里与傅朗西之间的争吵在持续中达到高潮。
董重里认为,常守义和杭九枫对革命既无感情又无理想,完全凭着利益的嗅觉,同那些到处带路剿灭苏维埃播种者的叛徒一样,是不折不扣的投机分子。虽然无法证实街上那些挖古的人所说的其他事情,常守义一回来就在河边调戏洗衣服的女子,夜里还去敲那些只有女人在家的公佬的后门,却是人所共知的事实。杭九枫与阿彩的风流之事更是铁证如山。这半个月,傅朗西三次有事找不着杭九枫,事实证明他是去阿彩屋里共度良宵的情形就有两次。特别是后一次,杭九枫从阿彩那里直接来小教堂时,渴得像是在地里干了一整天活的水牛,寻了一只水瓢正要舀缸里的冷水喝,又忽然缩回来,逼着常天亮火速为他烧一锅开水。在等待冷水开锅的时候,杭九枫指着桌上热气腾腾的陶壶,一连三次问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董重里回答了一次,傅朗西回答了一次,常天亮回答了一次,众口一词说得清楚明白:那是董重里照着药书上的偏方,用鱼腥草煎的茶,想治好傅朗西的肺病。渴急了的杭九枫,硬是捏着鼻子将那鱼腥草水猛灌了一大口。喝完后他说,阿彩是团火,三层绸布衣服都隔不住她身子上的热和烫。董重里快二十五岁了,心里还是混沌一团,不谙性事,说书时撩人的词儿都是平时学来的,说一说没问题,做起来却不行。常守义曾经当面问他是不是见花谢,他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说自己对女人没有任何兴趣。这种缺陷并不妨碍董重里完全明白一对渴久了的男女初到一起时,会闹出多大的动静。即便是这样,雪家人仍旧浑然不觉。按照董重里的话说,这种情形,只能表明了雪大爹他们的忠厚。董重里的这些看法傅朗西完全不能同意。他还要求董重里一定要响应武汉会议的号召,动员一切可以动员的力量,发动一切可以发动的群众,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士,不如此就不可能走向胜利。
傅朗西还以在武汉遇见的梅外公和雪茄为例,铿锵有力地说,有些人充其量只能是革命势力蓬勃发展时的同盟军,这种松散同盟的建立需要许多先决条件,稍有变化就会分道扬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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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天门口 一五(2)
反过来,常守义和杭九枫天生就是无产阶级分子,根基优越,必须改造的过程很简单,甚至只需改正一下就行。为了让董重里信服,傅朗西进一步将自己经历过的大小事变,以及各种暴动的发起作了阐述。无论哪一次,总是先由倡导者提出一种诱人的理想,而最积极最有兴趣并且有胆量将那些理想变为现实的,多是一些所谓游手好闲的人。比起那些埋头读书、埋头做工和埋头种地的人,这类人见多识广,又不安分守己,是任何新起的势力最方便使用的一股力量。如果没有这类人的领头,真正的苦大仇深者,是很难将自己的理想从菩萨那 里转移过来的。在实践革命理想的过程中,所有加入进来的人都不外乎有益无害、有益有害、无益无害和无益有害四种可能。就实际情况来讲,第一种人远没有后三种人加在一起多。如果按照教条主义的办法,非要等到这部分人占多数时再行革命,革命者就不是先锋队,而是西河两岸那些趁大水来时手拿竹竿,在浪渣里捞东西的人。或者是天门口外那些等别人田里的水稻收获完了,上去捡几根稻穗;等别人树上的木梓柯完了,上去捡一把木梓粒儿的人。总而言之,革命就是将一切搞得翻天覆地,就是将所谓的好人与坏人全都放进火炉里重新冶炼一通,再做新的结论。说到底,革命就是让大多数人过上好日子的强迫命令。正因为这样,革命的倡导者,对常守义和杭九枫这样有着充分积极性的人,是断断不可拒之门外的。如果那样做了,就是对革命理想的右倾。傅朗西没有直接对董重里提出批评,间接地却有此种意思。即使不算这样的总账,只从董重里信仰苏维埃时算起,也有四年时间了。在那些越来越爱听说书的人当中,董重里竟然连一个革命的同情者也没找到。革命者从来没有天生的,苏维埃更不是树上结的果子,只要有花开出来,到时候就可以提着竹篮、夹着布袋上树去摘。革命者是培养和训练出来的,就像狗皮,没硝之前只是一张糙料,既不能垫在身下当褥子,又不能做成袄子保暖挡风。只有到了杭九枫之类的手艺人手里,用芒硝水浸了又浸,泡了又泡,再用小刀刮,石头磨,功夫到了,才能穿,才能睡。董重里有些意气用事,他激动地诘问,万一用芒硝水泡过,用小刀刮过,再用石头磨过,常守义和杭九枫还是往日的样子,不就会坏了革命的大事吗?
两个人争吵得最厉害时,马镇长扛着一把柯刀找到常守义,要他帮忙柯木梓。常守义不满意马镇长家只管午饭不给工钱,推说他没有女人打下手,这种活如果没有男女搭配,来年木梓树就不肯结籽。马镇长说,只要常守义来,他马上就在镇里找个女人与他配合。常守义说,光配合干活不行,起码夜里要陪着睡觉。马镇长当即翻脸,嘲笑常守义说,像他这样的人就是在外面找到靠山也没用。马镇长一生气,便不停地将柯刀往地里插,不轻不重地威胁说,常守义带回来的手电筒来路不明,如果被人报告给马鹞子,自卫队一来可就没有乡里乡亲的客气。常守义承认,手电筒比富人家的金银首饰还金贵,既然镇上最有钱的雪家都没有手电筒,由他来带头玩这种东西,的确太奇怪了。马镇长就是不发话将他送进县牢,他自己也会送肉上砧。所幸手电筒只在自己手上过一过,从来就不是他的东西。马镇长这时变得特别蛮横,他死死认定,不管手电筒是不是董重里的师傅送给董重里的,单是别人敢将如此金贵的东西托付给常守义,他就有理由怀疑。早几个月,六安城里有家卖手电筒的店铺被抢,店里的手电筒后来陆续出现在山里山外闹暴动的暴民手里。县自卫队有密令下来,凡是见到有人突然玩起手电筒,一律不得放过。
马镇长最后说:“你这样子是不是也想搞暴动?”
常守义以歪就歪地说:“暴动时能抢女人吗?”
已经走出大门的马镇长被这话吸引得往回退了一步,然后真心实意地告诉常守义:“天门口富人不多,在这儿搞暴动划不来。像雪家这样的富户,也是因为得了意外之财发的家,几年下来也耗得差不多了。这两年上门收税钱时,雪家也变得不爽快了。去武汉搞暴动多好,武汉三镇黄金多如牛屎,这里一堆,那里一堆。只要卖一下眼睛,就算右脚没有踩着,左脚无论如何也逃不脱。退一步说,也应该上六安。六安是出美女地方,好看的女人比哪儿都多。武汉三镇好看的女人也多,可若是没有能力分清谁是表子,搞不好就会惹上杨梅疮。六安的女人好,六安的女人不长杨梅疮,只要跟了谁,胯裆里就像夯了三合土,别的男人就是用杵也捅不开。”
说着话,马镇长已经走神了。常守义的心性也跟着失去控制:“马镇长,你应该去给暴动队伍当政委。告诉大家暴动好在哪里,莫看他们最初都在山里闹,接下来就是六安与武汉。没有这样的目标,光在山旮旯里闹来闹去,只有最苕的人才会将脑袋掖在裤腰上,腾出手来扛枪舞棍。”
圣天门口 一五(3)
马镇长一时语塞,再也不说什么了。
看着马镇长慢慢走远,常守义突然醒悟过来,一边狠掐自己的脸,一边暗暗骂自己蠢:马镇长问了好久也没问出来的情报,自己竟不经意地说了出来。马镇长走得很平静,到了该拐弯的地方也不记得回头看一眼。常守义心里慌得不得了,他以为这是马镇长阴险毒辣、吃屎不露牙齿、吃人不吐骨头的表现。常守义越想越慌,连董重里和傅朗西要他有事走后门 的吩咐都忘了,顺着小街径直进了小教堂的大门。
常守义还没站住就低声叫道:“搞暴动的计划暴露了!”
董重里瞪大眼睛:“八字都没一撇,你用卵子搞暴动!”
常守义越说越像:“马镇长真的发现了。他还知道手电筒是暴动时用来发信号、搞联络的。
”董重里不屑地说:“你这话太像贼喊捉贼了。”
常守义火气也上来了:“到今日你还是个说书的,上面也没有指示让你当我的领导,你不能这样对待同志。”
傅朗西见势不妙赶紧上前将二人分开,并以资格老为理由将董重里数落一顿,然后让常守义继续说他想说的事情。
常守义汇报完,傅朗西突然说:“你有没有胆量除掉马镇长?”
这种狠话有些出乎常守义的意料:“我只杀过羊和狗。”
“眼下是革命。革命不需要你杀狗,而是要你杀人。再心慈手软,我们这些革命火种就要被他们一泡尿浇熄。”
常守义想了想才说:“杀马镇长要杀出意义来。在天门口,杭家最爱杀人,马镇长死时,我们可以做点手脚,让外人以为是杭家干的,弄得他们就像捏着鼻子吃屎,有嘴也说不清。以杭家的性子,真到了走投无路时,他们就会使出杀招拼个鱼死网破。只要杭家一动,那样子不是革命也是革命。到那时,谁也收不了手,非暴动不可。”
傅朗西将常守义夸奖了一通。正好在西河里放运货的公佬回来了,还没进自家大门,为首的余鬼鱼就带着他们到小教堂来打听董重里的说书说到哪儿了,并将从山外带回来的火柴、香烟、万金油等送给董重里。接过那些东西后,傅朗西顺手将武|穴产的酥麻糖给了常守义一些。
常守义拿着酥麻糖,一直不肯吃,公佬们都走了,他才硬气地表示:“董先生还没有将我当成自己人。我要多做事,让大家明白我比董先生更爱革命。”傅朗西立即严厉起来:“这话不能说多,说多了就是你的不对。各人有各人的生活性格,这和革命没关系。就像你说的,守桥的没有说书的地位高,这不仅是行业之间的问题,还得看每个人做人做得如何。常天亮是你的儿子,你都没办法了,却让董先生调教得不比多数人差,你应该佩服才对。”
常守义表面上点了头,心里却一百个不服气。
离开小教堂后,常守义就下决心,要独自下手杀了马镇长。从天黑盯到天亮,常守义在马镇长家附近转了一个通宵,也没找到下手的机会。第二天还是没机会。自卫队的几个士兵,从六安押了些军需品回县城,路过天门口,见天色不早,不敢再走,就住在马镇长家。整个晚上,士兵们都没偷懒懈怠,抱着枪轮流在门口放哨。自卫队士兵刚走,马镇长家又来了一帮喝寿酒的亲戚。马镇长夫妻俩的生日紧挨着,马镇长生日在后,妻子的生日在前。就因为天生这份巧合,每年做寿时,马镇长总也免不了小打小闹地先给妻子摆一桌酒席。第一餐寿酒规模不大,那帮亲戚的兴头却不小,一群人头天傍晚上的桌,一直喝到第二天清早。散席后男男女女就在门外有太阳的地方东倒西歪地打一通瞌睡,等到太阳偏西了再爬起来,大鱼大肉地继续吃喝。董重里带着常天亮坐在客席上,谁也看不出他们对来这里说堂会非常不满。因为要听董重里的说书,客人们将好话飞快地说完了。马镇长年满四十二,大家都说他还能活一个四十二。董重里喝酒时一言不发,说书时,他让常天亮编了一段恭维马镇长的说书帽子狠狠地说了一通。常守义在窗外听到这些话就在心里发笑。同常守义一样在附近转悠的还有许多不能进屋喝酒,只能在外面伸长耳朵听说书的人。马镇长家所有的事都了结时,天色已经大亮。客人一走,马镇长的妻子就冲着马镇长唠叨,说他刚喝了酒,身上的劲足,赶紧去将自家的木梓柯下来。今年的木梓特别好,山麻雀特别爱吃,眼看着别人家的木梓都柯得差不多了,那么多的山麻雀若是集中起来吃一两棵树,简直就是穷人家吃年饭。
杭九枫听得真切,连忙抢在前面先去了马镇长要去的地方。
圣天门口 一六(1)
柯木梓的人仍在忙碌着。早上出门,男人将那两丈来长的柯刀与冲担合成一把扛在肩上。傍晚回家,男人走在前面,一手叉腰,一手扶着黑油油的檀木冲担,挑起两捆带着细枝的木梓。长长的柯刀无一例外地全搁在女人肩膀上。女人腰细,男人在前面走一步,她们就在后面扭一下腰肢。细竹竿做的柯刀像是被捉住尾巴的水蛇,走或不走,首尾都会轻舒曼舞。
常守义躺在一处茅草窠里,盯着马镇长夫妻看了大半天。马镇长没有发现常守义,他 的眼睛除了看自家的木梓树外,其余时间都在盯着杭家老二。隔着一道田冲,杭家老二也在和一个女人柯木梓。两棵木梓树离得不远不近,稍加注意就能看到杭家老二一手拿着柯刀干活,另一只手伸进女人衣服里面,总不见拿出来。常守义也看见了。他很想看清掩在女人怀里的那只手,是在往上身走,还是在往下身去。杭家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