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蒂如斯-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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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析柝想来想去都觉此事古怪异常,无奈怎麽都猜不透掌门用意,索性不再想,先找到阴辰邪才是正事。
阴辰邪行踪不定,要在偌大疆域找到他并不容易,好在掌门指示,他身边那妖物乃是妖之君主九重眉墨,急需获取强大妖力以维声息,故而,他们应在妖域无异。
听闻这个消息,月析柝又是好不震惊。怎麽都想不到妖颜的身份竟是九重眉墨,他对钻研古籍一向没什麽兴趣,但九重眉墨这个名头却是如雷贯耳的:习武之人梦寐以求的眉墨之中,九重眉墨为最,不仅为眉墨之王,也是众妖之王,以万妖之名统御诸妖,法力无边,通天彻地。
“妖颜怎麽看都不像妖之君主啊……”月析柝讷讷自语。
离冷头也不回,兀自前方疾行,直往少勾之泽。
月析柝一度以为尸山便是妖域入口,被离冷否决之後,才知道妖域真正的入口在少勾之泽的水下,非妖类甚少可入得其内,多溺於之中夭水。
他被离冷的话骇得魂飞魄散,赶忙跑去查古籍,寻得古书有载:鬼城幽都,极南至是,匿於夭水,几不可寻……瘴疠之地,阴气所聚,万象虚无,地上幽冥也。
看来此行凶多吉少,越过了那个死人多活人少的夭水,迎面就是那劳什子鬼城……妈呀,这不是必死无疑了吗?!
所以此行月析柝带了十二万分的勇气,几乎就要在提岚写遗书,被离冷看到他咬笔杆苦思冥想的傻样,拽了一把拖出来,啼笑皆非的语调:“你不会有事。有我在。”
那时,月析柝听到他後头加上的半句,瞬间面上绯红,一直红到脖子根,半天也恢复不过来。
直到现在想起来,依然有些面红耳赤的感觉。
月析柝心有余悸地偷瞄一眼离冷的背影,又莫名觉得面颊熨烫,听到离冷说话,他红著脸跟上去。
“妖域岁时与此迥异。”
“哎?”
月析柝一愣,猛然忆起有簿记,长老师伯也曾说过:妖域内四时紊乱,悬象不清,日月升落同辉纷杂,无时令无年月,无瞬时而动,岁祲。
……一天到晚妖气弥漫的鬼地方。
……难不成……他和师兄进去之後就是两个糟老头子?!!!
……又或者……他们出来的时候会是两个淌著鼻涕的死老头子?!!!
天哪!!!这太可怕了啊啊啊!!!
完全被自己的幻想吓到疯癫,月析柝使劲甩著脑袋,颤抖著嘴唇问:“师兄,你知道凡人跑进妖域会有什麽下场吗……”
非常害怕离冷嘴里会蹦出个“弹指苍老”之类的惊悚词语,月析柝战战兢兢地瞪著他,脸面煞白。
岂料离冷微微偏头,狭长的宛若柳叶的眼眸浅淡地看了他一眼,唇角忽然上扬了一下,漂亮的细眉和眼尾也慢慢弯起来了:“我会陪你。”
“轰──!!!”
月析柝只觉脑中骤然空白,他烧红了脸,耳廓也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结结巴巴地颠三倒四地说著:“师兄我我我……不不不……你你你……”最後又像是落荒而逃,捧著脑袋狂奔著跑走了。
离冷在後面看著月析柝惊慌失措逃窜的背影,竟是不禁又勾了勾唇角。
他应该浑然未觉自己方才把心中所想统统说出来了吧?
若是入得妖域,果真朝露昙花,一夜荣枯,他们合该在一起,同生同老。
第十九章上
少勾之泽地处极南,有提岚河与浮戏之川两大主流来汇,为昆吾山脉东端、咸阴之山末端与浮戏之川下游交界。
湖边已多年无人居住,思及泽底夭水凶险,离冷月析柝打算在最近山坳的小村庄借宿一晚,待得明日精神饱满再进妖域。
村庄攀在昆吾延来的山峦间,坳中墨色苍翠,几处炊烟在那树杪之间徐徐而起,恰是晚膳时分。
山中宁静,冬季更甚,但这座山村却不似这般,尚未看见村口,嘈杂之声便传出老远。近至村前,便可见村口围了一群村人,交头接耳地说著些什麽,面上或有惶恐或有震惊,更多憾色与感叹。
月析柝上前,想找人问个清楚,看见人群围著的那片空地,蓦然怔了一怔。
村门内不远的空地上一滩殷红的血,那血泊著实有些大,浓稠得发黑,隐约可见血中一个模糊的轮廓。密密麻麻的蚂蚁顺著蜿蜒开来的血迹爬来爬去,密集的黑红渗得人心慌,直觉得不适。
光是这滩血泊,就足以想象此人惨死的情状。
村人们挤在村门口,对著空地指指点点,唏嘘不已。
“康老头真是好苦的命……过两天可就是他儿子娶媳妇了啊……”
“可不……康老头操劳了大半辈子,一个人把那不成器的儿子拉扯长大,好容易到了享清福的年纪……竟然就这麽一声不吭地去了……”
“他这一生真的太苦……老天爷也看不过去了……”
尸体大约已被清走,空地上站了几个青年,除那个穿一身不合时令的马褂外披个灰裘的,还有三三两两的中年男女,其余一律打扮,冷著脸孔在四周来回走,像是在调查什麽。
最中央的青年正与他们交谈,面孔略显灰败之色,应是村人口中所说“康老头的儿子”。
“嘎吱嘎吱──”
浑厚的车!辘碾地声由远及近而来,打破了这凝滞的气氛。
月析柝与村人齐齐扭头,闻声而望。山路拐弯那头驶来一辆四轮马车,横长车身绘展翅大鹏,轻便迅捷,不一会,便稳稳停在村口。
车上下来几个锦袍男子,为首一个外披一件白毛狐裘,一脸焦急地走来大声问:“人呢?!”
“……表兄,”那青年愣了一下,小声唤了一句,“你们都来了?”
狐裘男子大步走去,身後那些人也疾步跟上。
那雍容的气度和华贵的打扮在这小村庄是极少见的,一时间,人群再度窃窃私语起来,康家竟有这等富贵的亲戚?还真应了康老头给儿子起的“富贵”这个名字。
“舅舅呢?”
那中年男子嗓门不小,与康富贵和那几个黑衣青年的交谈也可听闻一二。
村人又是一阵讶然,这个衣著光鲜的人竟然是康老头的侄子?那一班锦袍的男子,也都是他的亲戚们。
印象中,与康老头来往的人中,是没有他们的……
“什麽?!!”
一记厉声喝斥响起。
月析柝一愣,这一怒喝著实将在场的人都吓了一大跳。
只见那狐裘男子赤红著脸面,对康富贵大吼出声:“你就这麽让他们把他抬走了!?”
这一声乍响引得人群一滞,随後也引来了愈来愈大声的交谈,那声音充斥著耳膜,几乎盖过了一切。
“是啊……康富贵这小子让他爹在那躺了那麽久……”
“他到底在和那帮人说什麽……爹没了半个时辰才到……”
“这孩子大概是吓傻了吧……”
寥寥数语便将月析柝心头愤怒尽数激起,再联想到青年毫无所谓的呆愣神情,怒火就噌地窜了起来,他一手拨开人群就要跨出去。
“你都不知道帮他整理下遗容就这麽让他躺在那里?!”狐裘男子的头顶几乎冒烟。
康富贵被说得理亏,低了头嗫嚅著开口:“……我、我不知道……”
他身後那三两的中年男女赔笑著凑了上来:“他还小,没有经验,没有经验。”
“没有经验!这种事也讲经验?!要他老子死几次才够?!”狐裘男子几乎连鼻子也气歪,吼得一干人都煞白了脸,他扭头对那群黑衣人道,“你们把舅舅的尸首送去哪里了?”
“前村义庄。”
狐裘男子转身就走,那一班锦袍人也摇摇头作无可奈何状。
身後是方才被骂农妇无力的声音:“前村太远,你们不能在天黑前赶到那里,太危险了……”
狐裘男子充耳不闻,对身旁的几个锦袍男子道:“你们留下,把事情调查清楚。我去义庄就行了。”
岂料他才要登马车,那车夫惨白著一张脸,战战兢兢地说:“老爷……我我我、小的上有老母下有儿孙……实、实在不敢──”
“滚下去!”
狐裘男子怒叱一声,凶狠的视线将车夫吓得连滚带爬地掉下马车,他一把抢过皮鞭,气势汹汹地跳上马车,挥鞭即走。
月析柝怔怔瞪著空地上一群显是被惊吓到的人脸,胸腔忽地弥漫起莫名惆怅,正要转头说些什麽,腰上突然一紧,竟是不知何时来到他身後的离冷揽住他高高跃起,稳稳落在那疾速驶离的马车上。
月析柝一时反应不过来,呆呆回头望,离冷面无表情地看著那惊诧不已的狐裘男子,声调冷然:“我等护送。”他狭长的眼眸宛若柳叶,瞳色纯黑,如波澜不惊的深潭,几近诡秘。
狐裘男子一惊之下倒也应得爽快:“好。谢谢二位。我叫康庄。有礼了。”话毕,又是几下皮鞭,马车飞快地奔驰起来。
月析柝怔怔望著离冷,他只是冷著脸看著前方蜿蜒的山路,没有表情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猜不透他心中究竟在想些什麽。帮这个康庄一把,月析柝自是乐意。只是师兄的举动中却透漏著古怪,他直觉有些不妥,但又说不上究竟什麽地方奇怪,只是迷迷糊糊觉得不同寻常,早先心头的不安又似更凝重了些。
康庄的驾车技术很好,并不像穿著看起来那麽一副大老爷的模样。
赶了蜿蜒曲折的半里山路,天色就稍稍暗下来了,康庄还趁著闲暇点起一支烟,吸了一口,长长吐出一口气,又叹了口气,说:“我那表弟……还真是不成器啊……”
月析柝先前就听得疑惑,此时便再也按捺不住,顺著话头道:“的确看上去没什麽担当。”
“担当?”康庄斜来一眼,嗤笑一声,道,“何止没有担当?就是个不成器的败家子罢了。”他那口气不好,说的话也不好听,但却实在,饶是月析柝这个外人,也没有要帮康富贵反驳的想法。
“也只有舅舅一直宠著他才把他宠成那副无能的样子,要是没有舅舅一直护著,他那样的人……”康庄没有说下去,但潜台词再明显不过了,他吐一个大大的烟圈,周身烟雾缭绕,颇有腾云驾雾的仙气之感,“我这人心直口快,得罪过不少人,但也就因为这快人快语才发了家,说话难听小兄弟不要介意。”
月析柝摇摇头,感觉到离冷不著痕迹地将他搂在怀里,一臂搭在他腰上,牢牢钳著,不知为何,就有种离冷也想要知道这件事的直觉。
“无妨。江湖中人,不讲究。”
康庄笑了笑,道:“恐怕再对著那臭小子那蠢笨的傻脸我就要动手了,这口恶气,不说说我是怎麽也消不下去的,小兄弟就当我胡言乱语好了。”
“舅舅是中午给新房擦窗的时候摔死的,就是那臭小子新婚的房子。我接到消息已是两个时辰以後,到刚才才赶到,最後一面都没见到。那小子知道爹死了竟是半个时辰後才到的,谁知他那时去了哪里。没有叫大夫,没有给舅舅换身衣服,擦一擦满头满脸的血……他二十八的人了,连给亲爹收尸这种事也不会做,这不是身为人子天生就会的吗……”
“没有经验?都说这种话了,还有甚好说!”
康庄又狠狠抽了一口,道:“我就说舅舅太宠那小子,明明是个没用的货色,宠到天上去,快而立的人还什麽都不会,成天就要老头子帮这帮那,真不像话。如今喜事便丧事,我都不想帮他办婚事了,可毕竟舅舅拜托过我好几回啊。”
天色更暗了些,迫近薄暮。
山路调转了个头,直直往令一山头去了。康庄挥了几下鞭子,便听那车!辘声和马蹄落地声此起彼伏。
“舅舅年轻时候是个教书匠,真的是满腹经纶博学多才,哪像我们浑身铜臭的……但偏偏时运不济,受了迫害吃尽苦头,落个凄惨狭长。後来境遇总算好一些,讨了个老婆,那女人也算是个妙人,大户人家的千金,究竟是谁舅舅没说,他们过了很短一段日子,给他生了个儿子就被捉回去了,这场婚姻也就这麽完了。舅舅搬到这个破山村,说是想修身养息,但谁都知道是他不想给那女人名声抹黑,嫁过人的女人总是不清白麽。”
“他给儿子取名富贵,康富贵──健康、平安、富贵就都有了,其实是个烂俗的名字。一个人把富贵拉扯长大太不容易了,就靠那麽可怜巴巴的一点工钱,还不要我们接济。我生意忙,每回来看他们都不忍心,舅舅骨头硬,怎麽都不肯开口说困难,每次撑不下去都是穷困潦倒到饿死的地步。”
“舅舅太宠他了,给他过的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长大就是那副样子,什麽都做不好什麽都做不了。这种没用的人谁会愿意嫁给他?直到现在才讨到一房老婆。本应该是开始享清福的日子了,可谁能料到,竟然会是这样。”
“舅舅这一生,真的太苦太累了。”
康庄重重长出一口气,那烟也吸到了头,夜色彻底笼下来,不远处的义庄在漆黑的夜幕下悚然矗立著,飘著长长白绫。
但却不觉得可怖,他要去见的是亲人最後一面,为他整理遗容,总要让他体体面面地离开。告诉他,会好好完成他的嘱托,照顾他的儿子,办好那场婚宴。
马车停在义庄前,马儿被那森冷的气氛骇得有些不安,嘶嘶喘著气,康庄安抚地摸摸鬃毛,笑一声:“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哪怕鬼敲门。”
说著便是大步流星地跨进义庄去了,那破败的牌匾在他背後摇摇晃晃发出凄厉的声响,却没能撼动他稳健的脚步分毫。
月析柝和离冷随後跟进去,进了内堂便见到康庄站在一块木板前,定定立著,一动不动。
那板上横躺著个人,以可笑的姿势歪著颈仰著面望天,手脚裹在黑褂里,全身骨架都折了,摔得血肉模糊,只能够依稀辨出是个老翁的模样。
那残破的面相已看不出究竟和康富贵、康庄有多少相像。
月析柝愣愣瞪著尸体,半天没吭声。离冷不动声色地圈著他腰,力道很柔和,两臂浅浅搭在他腰际。
“连眼都摔瞎了啊……”康庄喃喃自语著以手覆上老翁面上的血窟窿,又缓缓摩挲著而下,“手脚都断了……”
接下来康庄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