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喘息-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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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惠春的眼里,幸福的水,天上的水。
肖灵的呼叫有声有色:“伯母,他们三个男人的事,与我们三个女人无关,你得拿个主意。”
张惠春的脸上,幸福的花,天上的花。
洛鱼正看瑶瑶的表情,突然感到有人在大腿上狠狠地掐了一爪。这怎么了得!洛鱼连连求援,说:“伯父,此刻有人欺负我怎么办?”覃益民的语言是有板有眼:“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覃瑶一溜烟逃到了母亲身后。
张惠春笑。
覃益民笑。
肖灵笑。
覃军笑。
覃瑶笑。
洛鱼也笑。
整个屋子笑成一团。
年来了,丁江春潮涌动的气息溢满了洛鱼家。
素容高高就坐,接受洛氏大家庭的顶礼膜拜。
德昌的大哥德繁勾着腰,白发苍苍,满脸皱纹。他那深凹的眼眶里噙满了泪水。他说:“素容,若不是你,我早就进了黄土了。”一句话,一生情,让素容无比动容。她哽噎而语:“大哥,过年过节,咱不提陈年旧事。你也六十多岁的人了,辛苦一辈子,也该享清福了。”德繁说:“素容啊,我本不想提过去的事,但憋在心里,难受呀!我已经难受了二十多年。”素容说:“那你就说吧!”德繁停顿了一会儿,难言之隐,终于吐出:“你千万别埋怨我,你或许不知道,我曾经反对三弟娶你,我说你个子小,干不了重活,只能让三弟受苦。我一直想给你说说,又不敢,今天说出来就好受了。”素容扑哧一口,笑翻了天。
德昌的二哥德荣显得精神矍铄,一把将他家的二娃子抓过来,说:“快!给三妈跪下。要不是你三妈救你,你早就被屎胀死了。”全堂一阵哄笑。二娃子一叩首,“谢谢三妈!”二叩首,“谢谢三妈!”三叩首,“谢谢三妈!”素容说:“谢什么,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家里的几分地自己去干,别让你爸操心,就算是谢我。”二娃子忙说:“我不再偷懒了,小春的农活,我一个人包了。”二娃子的婆娘得意地走上前来,提起二娃子的耳朵,说:“这可是你当着三妈的面说的!要是说话不算数,我就扯烂你耳朵。”全堂再起哄笑。
德昌的弟弟德盛神采奕奕地走过来对素容说:“三嫂,我一定将老母亲照料好,你放心,妈这几天患了感冒,正躺在床上,我准备回去了。”德盛是个孝子,深得大家的尊重。对这样的人,素容大加褒奖,让他作了纸箱厂的车间主任。在今天这种情况下,他也得到了最高规格的待遇──素容亲自将他送到了院门口。
老辈礼毕,儿辈上前。
洛家的老大,老二,老三,老四,老五,老六携老婆向洛家最高贵的女人作揖问安。
洛大嫂是洛家唯一不是素容选中的媳妇,都怪素容初嫁来时人生地不熟,但大嫂对三妈非常尊重。素容拉着她的手,一个劲地夸:“大媳妇最懂事,最能干,带了个好头。”大嫂满心欢喜,却又不善言辞,支支吾吾老半天,硬是没挤出一句话。惹得大家哈哈大笑。这一喜一笑,唯有洛鱼读懂了其中的奥妙。大嫂是嫂子们中唯一得红包的人,正是这样的细节让素容在大媳妇面前赢得了威望。
二嫂迎面过来就挨素容的骂:“听二娃子说,你娘家的猪崽死光了,有这回事吗?”二嫂还未开口,二娃子就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三妈,都怪我!”说罢,忙忙给自己两记耳光。全堂又一阵哄笑。
三嫂是个风趣的人,上前就拿洛鱼开涮:“三妈,你把我们几枝花插在了洛家的牛粪上,什么时候摘一枝给七弟插上?”七弟就是洛鱼,洛家后辈洛鱼排行老七。素容还未开口,六嫂马上接过话:“老七可不是什么牛粪?”三嫂兴奋了:“六妹,你喜欢七弟嗦。”说罢,便把六嫂往洛鱼身上按,正好洛鱼身后是沙发。水灵灵的,乖巧巧的,丰满满的六嫂压在了洛鱼身上,压得洛鱼直喘粗气。全堂又一阵哄笑。
四嫂是个老实人,憨厚可爱,话未出口,脸已红到了耳根,最终也没憋出一句话。素容赶忙解围:“四媳妇好!她心里是惦记着三妈的。”五嫂可不是吃素的:“三妈,四嫂是心里惦记你,我是嘴里惦记你哟?”三嫂又接过话:“三妈,我可是脚后跟惦记你,走出门,就把你弄丢了。”全堂又一阵哄笑。
洛鱼走上前,却始终想不起一句合适的言辞,自己的母亲,天天见面,话都说完了。三嫂帮洛鱼说话了,学着洛鱼的口吻说:“妈,帮我找一个像六嫂那样的人吧!六嫂压在我身上好舒服,我等不及了。”全堂又一阵哄笑。
洛老八是德盛的独子,他一把推开洛鱼,说:“三妈,我也想六嫂,你叫六哥把六嫂让给我吧!我也等不及了。”全堂又是一阵哄笑。
洛浪排行老九,二流子一样,走上前就唱:“九妹九妹,漂亮的妹妹,九妹九妹,火红的花蕾。你在哪──里──哟──哟──!”唱罢,又一本正经,慢慢吞吞地说:“妈,我自己找老婆!”全堂又一阵哄笑。
洛帆扭扭怩怩,故作淑女,被众人推了出来。她现在是洛家三大千金中唯一未出嫁的,骄傲得像展屏的孔雀。正如洛鱼的室友谭路所说“越是自负的人越是自卑。”洛帆上前就说:“妈,我只是一碗水,请你别为我操心,我会把自己泼出去。”说罢,便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好像觉得不妥,又姗姗走回来,慢慢地,轻轻地说:“妈,还是你来泼,我想多带点嫁妆。”全堂又一阵哄笑。
儿辈礼毕,孙辈上前。
孙儿孙女们由大到小,一字排开,齐唰唰地跪在地上,高声朗诵:
你是一束金色的阳光,
()
阳光照耀我的头颅,
头颅上开出鲜艳的花朵,
花朵把幸福的生活诉说。
你是一束银色的阳光,
阳光照耀我的胸脯,
胸脯上长满累累的硕果,
硕果把美好的希望传播。
朗诵完毕, 孙辈们齐唰唰地给素容磕了个响头,又齐刷刷地说:
“恭喜发财,红包拿来。不拿红包,打成熊猫!”
全堂又一阵哄笑。
苦难的幸福
整个春天,李素容都沉浸在巨大的幸福之中。李素容的幸福属于在苦难中生长出来的幸福,它比幸福中培育出来的幸福更让人幸福。
素容的苦难在田野里长出。
二十年前的春分这天,素容在遭受苦难。
素容在遭受苦难的时候天空一片晴。晴朗的天空是素容身份的象征。──生产队队长兼妇女主任兼现金保管,这是九十多平方公里的仁镇土地给一个文盲女性的最高职位;这是素容用她那耐磨的双肩挑出来的职位;这是素容用她那精明的头脑算出来的职位;这是素容用她那锐利的眼光看出来的职位。
素容遭难的时候地里长满了的草。可恶的杂草是林江,也就是而今住着倒偏偏房子的林江的本来面目。他时任生产队副队长,这是一平方公里的平坝村给一个铁血叛徒的最高职位。他还是洛德荣的同学,这是德荣倒了八辈子霉撞上的同学。他还是德昌的朋友,这是德昌瞎了两只狗眼认识的朋友。
素容遭难的时候麦苗一尺多高。绿色的麦田是素容生活的希望。春风习习,麦海波浪起伏。在素容看来,波谷正是波峰的起点,因此她没选择死。春风习习,小春收割的季节将要来到。在素容看来,明天就会粮食满仓,因此她没选择死。
晴空、杂草、麦苗共同绘成了素容当年遭难时的生动画卷。
素容正领着一帮姐妹们锄草。
五个男人冲进了麦田。
男人们正在聚集。女人们正在聚集。孩子们正在聚集。
第一个男人踢向女人的腹部,第二男人踢向女人的后背,第三个男人踢向女人的胸口,第四个男人踢向女人的大腿,第五个男人踢向女人的嘴角。
一个女人倒下。一片麦苗倒下。
女人在吐血。女人在挣扎。
男人们在吆喝。女人们在叽喳。孩子们在惊叫。
一个女人正在哭喊,她的男人正趴在地上,她的儿子正向那五个男人挥舞拳头。
审判开始了。
在全世界最大的法庭上,一场审判开始了。
女人停止了哭喊。这是一个文盲女人对神圣而庄严的法庭的尊重。
法官问:“连续两年来队里的种粮都是你擅自作主分给村民的吗?你是主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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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什么叫主谋。”
“主谋就是带头。”
“那我就是主谋。”
“你这是滥用职权罪。”
“如果大家都饿死了,你们是什么罪?”
“你这是狡辩!”
女人无语。法官接着审判。
“洛德繁犯肺气肿,还有洛德荣的儿子拉不出屎来医病时花的钱是哪儿来的?”
“都我这儿拿的。而且是我主动送过去”
“你的钱哪儿来的?”
“队里的公款。”
“你这是挪用公款罪。”
“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死去。”
法官怒吼道:“他们是否病死跟我没有关系。全村的人病死都跟我没有关系。”又问:“你知不知道你的行为是违法是犯罪?”
“当然知道。”
“你这是明知故犯,罪加一等。你还有什么话说吗?”
“算不算死罪?”
“还不至于。”
“那我就说一句吧!”
女人抬起头,面对黑压压的人群,她说话了。她说:“林江,你这个叛徒,你这个龟孙子,你给我听着,二十年后的今天,老娘要你跪在这个地方向我求饶。”
素容被带走了。她的嘴角还在流血。
一个女人在洛氏家族在的威望从此建立。建立于一场灾难之后,一场审判之后。
蹲了半年牢房的素容回来了。她回来时一脸阴霾。
一个男人在她心中的位置从此陷落。陷落于一个女人遭受屈辱之时,陷落于一个男人在他的女人遭受屈辱时的无为。
很多年后,素容对大儿子说,如果你爸当时冲过去给林江一拳头,那么,他将成为我心中永远的男人。如果你爸当时冲过去与那五个男人撕打,那么,他将成为我心中永远的爱人。说到此时,素容已老泪纵横,泣不成声。她接着说:“如果你爸被他们打残了,我将全心全意照料他一辈子;如果你爸被他们打死了,我将永生永世为他守寡。”
二十后的春分这天,素容在享受幸福。
素容享受幸福的时候天空下着雨。
素容享受幸福的时候地里长满草。
素容享受幸福的时候麦苗一尺高。
雨水、杂草、麦苗共同绘成了素容享受幸福时的生动画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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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女人冲进了麦田。一脚、两脚、三脚、四脚、五脚,麦苗倒下一片。雨水在她脸上冲刷,泪水在她脸上冲刷。
一个男人沿着素容的足迹走进了麦田。雨水在他脸上冲刷,泪水在他脸上冲刷。
一个孩子跟着走了进来。一叩首,泪如雨下;二叩首,哭声恸天;三叩首,血溢嘴角。
这个女人是素容。这个男人是林江。这个孩子是林江的孙儿,他咬破了自己的舌头。
洛鱼和德昌站在田边。
雨仍在下。愿一切的恩怨都融化其中。
笑里的哭泣
李素容灿烂的笑容还在继续漫延。县长大人的千金小姐就要成为她的儿媳了,这样的喜讯本来已经可以够她享用好久,可让人高兴的事情并没有因此而止步。而今,她最大的一块心病又干净利落地掉进了丁江河。素容最大的心病是土匪儿子洛浪。根据她的语气可以判定,素容其实想说她的心病掉进了一条比丁江河更大的河,甚至比最大的河流更能藏住心病的地方。比如长江、黄河或者太平洋。但素容不知道长江黄河,更不知道太平洋,匮乏的知识阻止了她对情感的宣泄,这是素容经久以来心灵深处的遗憾。
但是现在,洛浪不再是一个土匪,他已经是沙丘农贸产品有限公司的老板。技校毕业不久,洛浪就开办了自己的公司,或者说办了一个公司的雏形。
在李素容看来,洛浪已经与自己的过去彻底决裂,换句话说,从一只刁蛮的猴变成了一头拓荒的牛。基于此,素容想,佛祖一定宽恕了她的罪孽,独享了来自覃益民好处的罪孽。些年以来,素容就在用行动洗涤自己的罪孽,她正在年年增加给兄长家的进贡,如今,洛鱼舅舅一家已经过上了富足的生活。另外,素容还年复一年,月复一月,日复一日地通过“阿弥陀佛,我佛慈悲”的念语,向佛祖传递发自内心的悔过之意。
在洛鱼看来,母亲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佛教徒。李素容曾经想要正式皈依佛教,换句话说,取得居家信佛的最高名分,但佛祖的使者拒绝了她,理由是她无法放弃对金钱的追求。但这丝毫没有影响素容对佛祖的信仰,反而让佛祖在她心中的地位更加纯洁,更加崇高,更加神圣。对佛的信仰支撑着她走过人生的风风雨雨,从这个意义上讲,素容的人生是有意义的人生。相比而言,我们中的许许多多的人实在可悲。我们不知道信仰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东西值得信仰。我们年轻的主人公曾说,一个没有信仰的人是一个可悲的人,一个没有信仰的社会是一个可悲的社会,一个没有信仰的国家是一个可悲的国家。如果没有信仰,人随时都可能变为非人,社会也随时都可能变为非社会,国家也随时都可能变为非国家。或许这只是洛鱼在杞人忧天。虽然洛鱼从未放弃对信仰的寻找,但信仰总像梦,一直在他的头脑中漂浮不定。
看着母亲微笑的样子,洛鱼觉得她好幸福。
世界却是这样,有人笑时一定有人在哭。
这会儿,洛德莲在哭。天空正下着雨,秋天的雨水从老高老高的灰色云团中飘落下来。很冰凉。这样的天气很适宜哭泣。但现在,素容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