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蒹葭-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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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的离开,连风声都没有留下。
剑“哐当”一声落在了地上,声音干脆利落。
重宵捂着腹部,另一只手捏上了景彻的肩,手上一分分用力,像是在努力稳住自己的身形。然而,双腿无力支撑,他还是跌坐在了地上,鲜血从指缝间溢出,很快浸染了那留在体外的剩下的半截剑柄。
“他!少主他!杀了庄主!”有人怒喊道,“为庄主报仇,杀了景彻!杀了景彻!”
“不许过来!”
喊出这句话的,是重宵。
筑云庄的人惊愕,此时虽然人人手中都拿着武器,可是都滞在原地,不敢靠前。
之后,他浅浅的,艰难地笑出来,温热的气息夹杂着血腥的味道,吞吐在景彻的脸颊边,他说:“景彻,你过来,我有话要对你说……”
景彻倚着树干坐了下来,扶着将对方的头枕在自己的膝盖上,重宵的手摸过来,像是想找什么东西,景彻把手伸了过去,重宵握住,用力,却虚弱。
“我曾想过,会死在很多人的手里,可是,我也曾想,死在你的手里,会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今日,总算得偿所愿。”
重宵一直在微笑。
景彻闭上了眼睛。
“我知道你恨我,我也恨我自己,你是一个极重感情的人,却因为我,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景彻,你本是一潭清水,不应该遇到我这潭利欲熏心的浑水,我总想着,不能搅浑了你,可是你要走,你要离开我,我舍不得。”
血从重宵的嘴角流出,他被呛住,连咳了好几声才止住。
这时候,重宵深深喘了几口气,才又冲着不远处的筑云庄的部下声音嘶哑地喊道:“我死后,景彻会接替我成为庄主,凡是他的命令,不得有违!”
“庄主!”有人心有不甘。
他捂着伤口:“咳咳,听到没有!”
愣了片刻,所有部下齐刷刷地跪下:“是!”
“别说话了,”景彻轻声道,拍了拍他的后背,“你好好休息吧,我陪着你。”
重宵凄然一笑,又摇头,同以往一样的固执:“等我说完,咳咳,百里芜弦那家伙,其实是挺不错的,我老是这么卯着他,就是因为他很强,事实证明,不管在哪一个方面,他的确都比我强。”
他吞下口中要涌上来的血腥气。
“我这一生,犯过太多的错,除了你,我不求任何人的原谅……”
他的呼吸,一次比一次短,声音,一句比一句弱。
“景彻,你说得对……”他的眼皮开始耷拉下来,握着景彻的手也开始失去力气,“你说得对……”
景彻俯着身子,抱住他。
“你说得对,我是喜欢你……”
重宵的手从景彻的手心里滑落,他的眼睛已经完全阖上,没有任何野心的熏染,他的面容沉静。
景彻一直就这么抱着他,将脸埋在他的颈项之间,他没有哭,因为没有眼泪。
那个惊悸的梦,无论如何,纵使是个噩梦,它也碎了。
流逝的过往,即便用再多的“倘若”拼凑,也再挽不回一丝一毫,消失了,就是消失了。
景彻知道,自己就这样,生生掐断了自己将近十七年的记忆。
第四十章
放下了重宵,景彻仰起头来,深吸一口气,气音颤抖。
冬天啊,离去的时候,总是这么拖沓。
他站起来,走到了筑云庄所有部下面前,淡淡道:“重宵死了,你们把他带回去吧。”顿了顿,又道:“找到其他门派的人,说领头人已死,放弃攻打十里斋。”
有些人尚有疑虑,未能及时应声,或许也是因为周围的喊杀声实在太大,他们根本没有听清景彻在说什么。
景彻声音虽低,但是字句清晰,他道:“这是我,身为庄主,下的最后一道命令,之后筑云庄庄主系何人,有你们自行断夺,与我无关。”
所有人都看着景彻,没有人再反驳一句,皆都默默地行了礼,一人喊道:“召集各派,宣布围攻取消!”众人听后,各自朝着不同的地方去了,不久之后,打杀声渐渐地小了下去。景彻站在原地,从头至尾没有挪动一步,直到看着重宵的脸上被白布蒙上,直到看着筑云庄的人把他带走,直到整个逸嵋渊再没有一点声响。
了无云烟,天地静阔。
这一次的围攻,于很多人来说,就这么寡淡的结束了。可是于有些人来说,怕已经成为了永不凝结的伤疤。
此时,晚霞已出,远远的,殷红的雾气迷蒙。
横抱起罗衣的尸体,罗衣的手臂软软地环在景彻的脖子上,她的表情很宁静,如同睡着了一般,可是鲜血却染了景彻一身。他足尖一点,跃过了十里斋高高的围墙,围墙中的剩余不少弟子在调整内息,看见他们的出现,眼睛睁大,却是一片鸦雀无声。
景彻眼神淡漠地扫过他们,没有看见良弓,于是问道:“良弓呢?”
感觉景彻的目光像是在看着自己,有一个人朝旁边一指,结结巴巴地回答:“在……在东门那里……”
景彻头微微一低:“谢了。”说完,便继续抱着罗衣往东门走去,到了那里,看见良弓也坐在地上养伤,半张脸都是血迹,一旁的豹螭身上虽没有明显的血迹,但是闭着眼运气时,表情明显夹杂着些痛苦,看来这一次十里斋损失颇重。景彻缓步走了过去,将罗衣的尸体,放在良弓身前的地上。
有人看见后,惊呼了一声:“罗衣!”
良弓听见这声凄厉的叫喊,鼻子里闻到的也都是一阵血腥气,他的身子忽然抖了一下,手渐渐地攥紧了衣袖,不知是因为不忍,还是不敢,他始终闭着眼睛。
“葬了吧。”景彻说,不加修饰,简简单单的三个字。
良弓没有睁开眼睛,事实已经清楚地摆放在他的面前,眼泪不可抑制地从眼缝里溢出,他咬住颤抖的下唇,眼泪沾湿了大片睫毛。
这是良弓,在进入十里斋时候,第一次落泪。
“他是个好姐姐。”
景彻的手按在了良弓的肩膀上,轻声道。
“我知道。”
像是想了很久,就在景彻想要起身离开的时候,良弓伸手抓住了他的衣摆。景彻垂头看着他,只听良弓犹豫着开口,嗓音喑哑。“我本不该说,”停了一下,又道,“公子他,就在那边的凉亭里散心,你去看看他吧。”
景彻目光澄净,脸上即使沾染上了斑驳血迹,却让人感觉依然如清水般不可亵渎,他轻轻一眨眼,当是“知道了”的意思。良弓的手不自觉地落下,看着景彻朝凉亭那处走去,挫败感铺天盖地地涌来,怔然片刻后,似是有些失神地自嘲起来。
效忠尽心这么多年又有什么用,还不如某次不经意的相遇,回眸,对视,唇角一勾,便勾住了相许一生的希冀。
晚霞薄暮,将尽未尽的日光,将逸嵋渊描摹得如画一般。
还没有走近那处凉亭,便看见百里芜弦月白色衣衫的剪影,淡淡的暮光,从容而温和。他坐在凉亭中央的石桌旁,手中捏着一杯茶盏,在指间来回转动着。
复杂的情绪在心底沉淀,景彻站在他身后的时候,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想求的是一个原因,可是走过去,走到百里芜弦的面前的时候,自己该问什么,该做什么?
景彻三步并作两步,快步走到他的身前,像是想稳定一下情绪,却还是没有能忍住,怒意一下子在心底冲上来,他倏然间挥手,把百里芜弦手中的茶盏打落在地。手中空了,耳边闻得一声清脆的碎裂声,百里芜弦仰头略带惊愕地看了景彻一眼,此时自己的衣领已经被他揪了起来,景彻扬起了拳头。
然而,惊愕一瞬间闪过,百里芜弦脸上留下的是肆无忌惮的,浅浅的笑意,让景彻下不去手。
百里芜弦脸上的笑容呈现着莫名的味道,虽是笑着的,翘起的唇角形状优美,语气却漠然得很:“你还来做什么,豹螭和良弓他们没有对你说清楚么?”
这样淡漠的语气,仿佛在什么时候听过,熟悉得似乎是要将什么记忆从景彻的脑海中生生拉扯出来。一道白光闪过,什么东西在眼前呈现,记忆里这个场景时光昏黄,却如同一道清流纾解了景彻心中的郁结,让他竟恍然也是一笑,缓缓松开了手,同时放下了扬起的拳头,点点头,道:“说清楚了,也听清楚了。”
曾记得约是一年前的时候,面目模糊的某人,唇角挂着这样慵懒的微笑,和今日一模一样的调侃态度,那个时候,这个人说——抱歉,我并非断袖。
可后来,事实又是如何?
一步一步,慢慢逼近对方的脸,景彻问道:“我只问你,刚刚那枚石子是不是你掷出去的?”
双手交叉,抱着手臂,百里芜弦不屑似的冷哼一声:“怎么,要为重宵报仇?”
景彻扬了扬眉毛,凝视着百里芜弦的眼睛,问道:“是又如何?”
百里芜弦哑然失笑,朝后退了一步,张开手臂,似是毫不在意,他笑道:“那好,你动手吧。”
景彻想,若是以往,百里芜弦这样张开双臂,会是一个可以汲取温暖的拥抱,谁知到了今日,却是在这样一个场景下,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百里芜弦的眼睛里,有水纹一样的光芒,就像是逸嵋渊里清浅的积水。很久之前,在虚回谷外的小村庄里,景彻对百里芜弦的第一次心动,便是那晚他这双眸子里流转着的皎皎月光,说不出的神采飞扬,不论面临美景,还是生死,他的目光总是那样不羁,藏着蔑视天下的傲然。
还有那大漠的夜景,是他们之间的第一个允诺,时至今日,还是未能实现。
“百里芜弦,我恨你。”
百里芜弦并没有说话。
“可是,”景彻唇边,绽出浅浅一抹轻笑来,乍一看,倒是像跟百里芜弦学的,他道,“我爱你,比恨多一点,只要多这么一点,就足够我为你耗尽一生。”
百里芜弦脸上的笑容默默隐去了,他的睫毛轻颤。
“百里芜弦,三个秘密,我还欠你一个,你要不要听?”景彻的手,缓缓地抚上了百里芜弦的胸口,扯住他的衣襟,逼着他与自己对视。
既然一切,本来就是从三个秘密开始的,现在,就让最后一个秘密做结尾。
“第三个秘密是……”景彻的声音轻飘飘的,徘徊在百里芜弦的耳畔。但是,他还没有说完,面前的人已经垂下了头,温柔地含住了他的唇瓣,将他的话堵住,温热的气息在彼此间来回交换,百里芜弦揽住他的腰,将他往自己身前一贴,反身将他按在了凉亭的承梁木柱上。
景彻的眼睛,微微迷离地睁着,唇齿间回应着百里芜弦。
他知道,自己已经不用说了。
第三个秘密……
第三个秘密……
江湖杀手刺梅,爱上了江湖百晓生,百里芜弦。
完结章(主线)
仿佛一切都回到了旧时模样,逸嵋渊里安静的浮云,轻易地就卷走了将近四个月的时光。似有浅浅的日光,从云朵的间隙中穿插而过,直投入复道间的积水底部,映照着沉底的鹅卵石,有鱼仔在石底的青苔上浅浅啄着。
筑云庄回去之后换了庄主,至于是谁,景彻并不知道,也并不关心。
将罗衣下葬之后,十里斋重整斋内,百里芜弦渐渐开始不过问斋中事物,大小事情都交由豹螭去打理。有人说,百里芜弦不想当这个斋主了,也有人反驳,说公子年轻得很,怎么会不想当了,说不定,只是这段时间过于劳累罢了。
百里芜弦的确是累了,这四个月来,他越来越嗜睡,醒来之后,也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清醒,同时也意外地长久沉默起来。有时候,他会扶着额头,问景彻,今天是几月几日,什么时辰了。
可是,缓慢流逝的时光依旧美好,安逸,祥和。烟寰雨霏,春日渐暖,本该到来的梅雨季节,意外地姗姗来迟了。
时而,二人在树林间小憩,一曲《风间白露》,抑或是一曲《蒹葭》,与轻啼鸣翠,相互应和着。
后来,百里芜弦隔那么几日,总是要把自己关在房里,叫人备好了纸砚,不知道在写些什么,有时候一写就是一夜。第二天早晨推开房门,屋里传来浓浓的烧过的烟火味,只见桌边的火盆里只剩下一撮黑色的粉末,被风一吹,扬起,继而下坠。
景彻也发现,百里芜弦本来是神采熠熠的双眼里,渐渐透露出一种迷茫,时而正与他说着话,他便会皱起眉头,看着景彻,目光里夹杂着几许疑惑。
景彻不知道,百里芜弦这是怎么了。
豹螭说:“公子很好,景公子无须担心。”
景彻将信将疑。
翌日,昨夜下了一夜的雨,乍雨初晴,天气正是清爽,有弟子来通知景彻,说百里芜弦在凉亭那处等他。
到了凉亭,在百里芜弦的对面坐下,发现他的脸虽然有些苍白,但终于恢复了些往日的顽劣模样。景彻松了口气似的,走过去,轻轻拣起他一缕打了结的头发,细细地用手指梳理开。
百里芜弦拉着他坐下,道:“小景,梅子黄时雨,我叫人买了一壶梅子酒回来,今天你我共饮好不好?”
景彻笑道:“好。”
说罢,百里芜弦笑意盎然,命人端上酒盅,亲自站起来,为景彻满满倒上一杯,接着又为自己倒满。第一杯酒入口,果香与酒香在口中肆意流淌,酸甜,辛辣,正是恰恰好的融为一体,景彻赞道:“果然香甜,江南的梅子酒,我是头一次喝。”
可是刚要饮下第二杯的时候,百里芜弦却按住了景彻的手臂,道:“景彻,你慢点喝,我们说说话。”
景彻酒量并不是很好,此时一杯下肚,竟然已有些微醺,他应道:“好,你想要说些什么?”
百里芜弦定定地望着他,道:“就说说,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
“说这个做什么?”
百里芜弦的笑容浅浅的:“我想听。”
景彻微微偏了偏头,似乎是在想那天的事情,隔了一会儿,才娓娓道:“两年前我第一次见你,你在碧井轩里说书,唇上贴着两撇小胡子,倒像是个番邦人……”景彻一点点,细细地说着,从那天茶馆的第一次初遇,一直说到最后到了苗疆,细致到了每一点,包括每时每刻他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