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蒹葭-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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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人急忙喊:“你们不能走!”
有的人上前来想抓住景彻的衣袖。
景彻对巴镯说:“我走了,你与阿公好生保重。”说完,转身面对前方,足尖轻点,抱着百里芜弦朝外一跃,衣袂扬起,发丝飞舞,飘然出尘。想要抓住他们的人的手在空中抓了个空,再抬头,景彻的身影已在十丈开外。
巴镯知道,这是自己最后一次看见这两个人,当以后再听到这两个人的事的时候,总觉得和今日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仿佛这二人从来没有来过苗疆一般,只不过景彻离开的这个身影,在记忆里总是尤为的清晰,平生再也没有忘记。
终于踏上了中原的土地,一条空阔的大路,不知道通向哪里,四面也没有村庄,唯有初春的青山与绿水交相辉映,河岸边又一片桃花林,花瓣飘零,落在水面上,顺着水流一直飘走,直到不见。景彻抱着百里芜弦,四顾茫然。
百里芜弦微微睁开眼睛,他看了看四周,然后对景彻轻声说:“不急。”
他费力地举起那只没有受伤的手臂,从腰间抽出那根竹笛,放在嘴边,四指接连按住,复又松开,悠扬的笛声传彻碧空,泠泠如泉水,有桃花瓣落在二人的衣袖上,被暮色里的暖阳照得发亮。
笛声尚未停止,豹螭与良弓便出现了,他们半跪在路边,头垂着。即使看见了百里芜弦身上的伤势,豹螭的表情依然无丝毫变化,若论无欲无情,景彻不及他太多。然而良弓与豹螭却是截然相反,他的眼眶立刻红了,说出话来的时候,也带了些哽塞。
“公子,有何吩咐?”
百里芜弦道:“豹螭,你去备一匹马车,送我们回逸嵋渊。良弓你去请苏念池,不管他在哪儿,都给我绑过来。”
豹螭头也不抬,应得干脆。
良弓却愤恨地看了一眼景彻,问道:“景公子也一同回去吗?”
景彻看着怀里的百里芜弦,有些犹豫,想十里斋的人既然已经来了,那自己在这儿也是徒增尴尬。可是刚想说分道扬镳的时候,被百里芜弦打断了话头。
“他与我们一同回去。”
景彻的睫毛动了动,不再说话。
良弓咬住嘴唇,也不说话。
接着,二人齐声应了句“是”,接着未看见其动作,便身影顿失。
景彻暗惊,发现世人说十里斋中高手比比皆是,今日看来,果然不错。
百里芜弦与景彻在桃花林中等着豹螭,景彻去河边,把手帕浸湿,回来为百里芜弦把脸上和身上的血迹擦去,接着又撕下自己的衣服,把他肩上的伤口包扎起来。
百里芜弦躺在草地上,新长出的嫩草比毯子还舒服。他从景彻手中拿过手帕,擦着景彻的脸,笑道:“你的脸给我弄得跟花猫似的,自己也不知道擦一下。”
景彻的脸倏然一红,只感觉到清清凉凉的帕子在脸上细细拂过,从眼角,到鼻子,到脸颊,到唇边,到下巴。
看着景彻有些拘束的样子,百里芜弦像是忘了身上的伤痛,灿然一笑:“小景真是不管怎样都好看。”
默然半晌,景彻握住百里芜弦的手,手指冰凉,他轻声说:“以后别做傻事了。”
百里芜弦摇头不语,笑意如常。
踌躇了会儿,景彻又道:“道谢的话我说不出,你明白就好。”
百里芜弦玩笑道:“道谢是不必了,你亲我一下就好。”
景彻不语,两颊上依旧是浅浅的红,也不知是否是被晚霞映的,神情也有些迷蒙似的。百里芜弦就这么看着景彻如星辰般明亮的眼睛越来越近,然后柔软的嘴唇与他的嘴唇相碰,景彻的眸子又缓缓地阖上了。
百里芜弦欣喜之余夹杂着一丝莫名的感动。
这是景彻第一次主动吻他。
景彻的舌头,在百里芜弦的唇瓣上轻轻舔了一下,似是羞赧的试探。
百里芜弦按住景彻的后脑勺,扬起下颌,主动伸出舌头,与他互相纠缠着。景彻也伸手抱住百里芜弦,抱得很紧,彼此间交换着呼吸,只觉得喘不过来气,温度越来越高。
豹螭本不想打扰这二人的,无奈身后马儿好像是等得不耐烦了,高高一声嘶鸣,这声音如同一声惊雷,在空中劈开来一道,将二人分开。
景彻的脸,滚烫。
更为神奇的是,百里芜弦的脸,也红得如煮熟了的蟹壳。
豹螭咳了一声,别开眼睛问道:“公子,可否启程了。”
三个人各望着不同的地方,百里芜弦也咳了几声,说:“可以可以了。”
十里斋的人都行事果断,决不拖泥带水,景彻从回程这件事上体会得十分充分。
自己赶了大约半个月的路,豹螭驾马的速度将这段路程直接缩短为五天,景彻只觉得窗外的景色飞速而过,有时候甚至有错觉以为轮子都快要飞起来,但是并没有什么颠簸欲呕的感觉。而且跑得这么快,这匹马也竟然连口白沫都没吐,景彻不禁觉得,十里斋连一匹马都是稀罕物。
更为神奇的是,待回到了十里斋,苏念池已经被良弓请来,在那儿候着了。
良弓有些请功似的说:“公子,回来的时候有两个松城派的小喽啰找麻烦,我看得烦心,就顺便把松城派给挑了。”
效率,这就是效率。
毕竟治伤要紧,百里芜弦很快遣散众人,房间里只留下他和苏念池,苏念池啧啧两声,挽起袖子来:“真后悔没看到你被人揍的样子。”
百里芜弦因为腰部受伤,下半身一点知觉都没有,却还是摆出和以往无二的笑容,慵懒得像只夏日里的白猫:“你这次没有看到的确可惜,以后不一定有这样的机会了。”
“自大。”苏念池一面不屑道,一面让他趴过来,手指沿着他的后脖子一路摸下来,直到尾椎骨。
百里芜弦道:“小池,没想到你挺好色的。”
“你身子每一处我都看了个遍,没兴趣,”苏念池道,然后收回手来,点点头,下结论“肩上的是皮肉伤,只不过筋拉断了,回头得给你缝一下,麻烦的是你的腰节错位了,纠正过来要费一番周折。”
百里芜弦听了后,隔了半天都没说话,弄得苏念池倒有些不自然起来,苏念池道:“死不了的,担心什么。”
百里芜弦闭了闭眼,才道:“本以为这次要和他一起死了,现在想想,死了倒也省心,好歹葬在一处了,也就不用面对那么多问题了,烦心,累死人了。”
“百里芜弦你真是中邪了,”苏念池给他下了论断,“一个长得好看点的人,把你迷成这个样子,有没有出息?”
“五十步笑百步。”百里芜弦轻轻一哼。
苏念池一愣:“你说什么?”
“祁枫呢,那个祁枫还没小景好看呢,你不是照样迷得死去活来,对了,话说回来,你找着他没有?”
苏念池眼神闪烁,不耐烦一般:“找到了,也带回去了。”
百里芜弦问道:“他怎么肯与你回去的?”
苏念池的手在百里芜弦的腰上左推推,又捏捏,很随意地说出来,仿佛是件小事:“我消了他的记忆。”
百里芜弦一惊:“他不记得了?”
“废话。”
惊讶过后,百里芜弦皱眉道:“你凭什么消去他的记忆?”
苏念池惩罚似的拍在百里芜弦的肩膀上,痛得他闷哼出声。
“凭我爱他,这就够了。”苏念池道。
百里芜弦垂下头,将他这句话反复想了几遍。
这时,苏念池道:“喂,你准备好了。”
“什么?”
百里芜弦那“么”声还没有落下,紧接着起来的就是一声压抑的闷喊,说压抑,是因为实在太痛了,像是一把狼牙棒从他腰间挤了进去一样,疼痛直直地窜入脑门,百里芜弦下意识地便咬上了枕头,扯下一团棉花出来。呼呼喘着粗气,冷汗直往外冒,牙关都在打颤,这比他当时受伤,还要疼上十倍。
百里芜弦想,以后再不能受伤了,这治伤,太他妈折磨人了。
苏念池叹了口气:“都叫你准备好了。”
这叫喊声从门外传出,传进站在门口等着的三个人的耳朵里。
景彻脸色有些苍白,良弓狠狠地咬住了嘴唇,回头目光尖锐地看着景彻,豹螭面无表情。
等喊声停止,豹螭想了片刻,转过身来对景彻说:“景公子,你也辛苦了,我带你去房间歇息。”
景彻点头,又看了眼面前的房间,目光中似有些许流连,这才随着豹螭离开。
第二十五章
景彻没过几天便离开了十里斋,其实这其间他正好在考虑,自己再在十里斋待下去是否不妥,他也需要一段时间来消化自己和百里芜弦现在的关系,而良弓的挑衅前如其分地给他提供了个机会。
百里芜弦那几日在养伤,苏念池那不留情面的一拧,是将他的腰抹正了,但百里芜弦也着实遭了不少罪,几天来胃口差到还没有以往一日吃得多。
回到十里斋的第三日,景彻去探伤,去之前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不知是去还是不去好。若去,见了面说什么?他本就不善言辞,到时候肯定是面面相觑,更是尴尬到不知道说什么。若是不去,也说不过去,人家毕竟是你的救命恩人。
踟蹰了老半天,景彻还是打定了主意,跨出房门,朝着百里芜弦的房间走去。
沿路,一片片红杉树直指天空,落下的叶子,像是细密的红雨,有的落在了景彻的发丝间,他却毫无所觉。
推开门,恰好苏念池也在,百里芜弦半裸着身子趴着,苏念池挽着袖子在他的背上揉揉捏捏,表情极不耐烦。看见景彻进来后,苏念池在百里芜弦背上重重地掐了一下,应和着百里芜弦那声“哎哟”,来表示这一套康复按摩做完了。
把袖子松下来,苏念池眼睛睨着景彻,掩嘴打了个哈欠,道:“走了走了走了,不打扰你们。”
景彻抿嘴不言,若仔细看,可以看见他脸上细微的,大约是窘迫的神色。
走出去帮二人关上了门,苏念池抬眼,正好看见良弓站在门口看着他,苏念池瞧着觉得良弓的眼神不对,但以他一向的行事作风,并不放在心上,绕开他走了过去。
“他们在里面对不对?”良弓冲着苏念池的背影忽然问道。
“对啊,”苏念池的脚步停也没停,一边走一边道,又走了会儿,听身后没有动静,才转回身子来,看见良弓还在原地站着,“你要是不高兴,就冲进去,把所有事都挑明了岂不痛快?”
良弓的手渐渐握紧,想了一会儿,摇摇头,大步走开。
看着那穿着红衣的少年三步并作两步,逃也似的走进那片红杉树林子里,又看了眼那紧闭的房门,苏念池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这才又慢慢挪着步子离开。
房间里有浅浅的药香,景彻有些局促地站在原地,目光也不敢落在百里芜弦半裸的身子上。
百里芜弦坐起来,拍了拍身侧的位置,也不说话,示意他坐过来。
气氛在沉默之间变得很微妙,景彻依他所示坐了过去,然后看了看他的肩膀,看到没有血再渗出来,这才说出四个字来:“没事就好。”
隔了会儿听不到下面的话,百里芜弦扑哧一声笑出来:“你还真是惜字如金。”
景彻眨了眨眼睛,还是不说话。这时候,百里芜弦抬手,把粘在他头发上的杉树叶子一点点捋下来,随手抛在地上。这样的动作,浅浅地总带了些温馨的感觉,景彻习惯性的紧张,双手放在膝上,又是不敢动。
耳边,只听百里芜弦轻声说道:“以前就曾想过什么时候能和你这样坐在一起,没想到今日真的实现了,回想一下,时间过得真是快。”说完,他自嘲地笑:“这话真是肉麻,我怎么能说的出来的。”
“还好。”景彻应道。
百里芜弦看着景彻的眼睛,眼里有浅浅的笑意,这次轮到他不说话了。
景彻被他的眼神看得心里发怵,转而低下头看自己的手指,良久,自己的手指被另一双手握住,那人的声音响起:“小景,留下来好不好?”
怔住,没有想到他会提出这样的请求。
百里芜弦又问了一遍,明知没有什么希望,却还是怀着一丝希望,生怕他不答应:“留下来好不好?”
景彻摇头,把自己的手从对方的手心里抽出,百里芜弦感到什么东西空了,眼中的光芒黯淡下去。
景彻说:“你让我想想。”
那希望的小火苗重新又燃起来,百里芜弦虽黯然,却还是强笑着点了点头。
景彻站了起来,扶着百里芜弦的肩膀送他躺下,又把被子给他掖好,道:“我不打扰了,你好生休息。”
出了门,景彻并不想回房间,初春暖意渐浓,他沿着复道一直走着,也不知道要走向哪里,他只觉得天地空阔,比压抑的房间要舒畅上许多。
烦心,烦心,烦心。
停下脚步,倚着复道的栏杆,从林子间的罅隙远眺出去,可见一座雾蒙蒙的灰色山影,山边云雾缭绕,宛若仙境,而逸嵋渊内的清浅积水,似乎就发源于那座山峰。
云如锦,雾如织,恍若人在画中。
肩膀上忽然被谁拍了一下,景彻知道没有恶意,但仍是警觉地回头,而转过来的时候,面对上的是一张笑吟吟,俏生生的脸庞,她齐齐的刘海搭在额前,显得双眼越发大得灵动,女孩凑近景彻的脸,左右看了看,道:
“把我忘啦?”
景彻收起瞬间的惊讶,转而淡淡道:“没有,罗姑娘。”
罗衣叉着腰摆摆手,一脸不屑:“什么罗姑娘,鼓姑娘的,叫我罗衣便是。”
早就知道十里斋的人都是个性迥异,景彻也不好拒绝,便喊了声:“罗衣姑娘。”
罗衣大大地翻了个白眼,“随你怎么说吧,”说完,她又上下打量了一下景彻,弄得他颇不自在,罗衣笑得奸诈,“哦,才从公子那儿出来?”
景彻朝后退了一步,既不知该摇头还是该点头,脸又有了升温的趋势。
“好啦,我没有那么八卦,”罗衣让他安心,景彻也的确舒了一口气,不过很快,罗衣摸了摸下巴,又道,“唉,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入赘我们十里斋。”
景彻给他捉弄得无奈,只好一言不发,同罗衣的那句话一样,随她怎么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