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城-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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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空归云,万法归宗。
是以,哪怕就是个人肉躯壳,照样可以在大成归云剑气后,以身为剑。
身既为剑,剑随心动,何须兵器,何人能破?
这才是归云剑气之所以傲视武林的真正缘由。
付云中之所以长久蓄气,选了昨夜一股脑儿传与飞声,亦为了破这把剑。
剑的确是破了。
虽说是付云中最后急退一步,才恰好能“不小心”被透骨钉击中。
就是要被透骨钉击中,才有那个意义,让付云中将被赵招德击落的半截透骨钉重作暗器击向自己,也才有那个意义,让他在最后一刻使出落香。
可惜,虽然使出落香挡了一挡,似乎还是用力过度了。
既成剑,刚不易折,折便两段。自然就不如平常肉身般,上个药包个扎,便能新血换旧血,好肉替腐肉。
想着,又是一阵激痛,付云中忍不住轻呕出一口血来。
方才便是因此,付云中急中生智,猛咬了一口飞声的颈项。咬得飞声出了血,才能掩盖付云中口中的腥甜之气。
头重脚轻,付云中裹回被子里头,沉沉闭上眼。
被江见清剖开伤口,取出暗器时的确疼,但只是普通人受了这般伤,要受这般治的疼,咿呀呼痛也大半是装出来的。
可现下的疼,却是分明没有刀,没有刃,还多了一堆上好膏药敷着,层层绷带裹着,却如被刀子一刀一刀割,利刃一点一点剜,沿着精血脉络从肉身中央啃噬到肌表,阵阵麻木中,疼到骨髓魂灵里头去。
激痛之中,巨大的倦意。
疲倦得叫人忍不住想,这般睡上一觉,醒来时身断两截,只身黄泉,或也是件更轻松的事儿。
当然也只是想想。付云中不会轻易去死。
他要做的,终于开始。
咬牙,昏沉,豆大的汗珠密密布满额头,沾湿枕巾。
付云中也不知自己是不是睡着了,幕幕旧事飞一般掠过眼前。
想起第一眼见着飞声,飞声还是个比当时的付云中还邋里邋遢,瘦弱不堪的孩子。
老实说,就算飞声不来抢,付云中也会分些肉末给他的。可为何会起了玩心,要说那一句你来抢?
守望崖里,付云中已见惯了泪水和哭喊,见惯了因极度恐惧而颤抖紧缩的瞳孔。为了自己的生存,为了亲人的生存,而去作恶,去让他人流泪哭喊,付云中不知道该如何评判,便干脆不做评判。
可他留在守望崖的第一个冬天,便见到了一个孩子,和一双不算很大,不算很明亮,甚至因衣衫褴褛而连干净都算不上的眼睛,却如许清静宁和,像极一头自祁连山走失而来的小雪豹,惯浴风雪,静静观望。
付云中还真猜中了。
娃子真是一头小豹子。嘴对着嘴,从付云中口中叼走了大半肉块,惊得付云中还以为被啃掉了嘴皮。
顶多十岁的孩子,孤身踏雪,眼眸凌厉,任性狂妄。
当时的付云中愣了愣,哈哈大笑,眼泪都出来了。
场景一换,付云中也成了孩子。
顶多一两岁的奶娃子,被一个女人温柔地抱在怀里,便似再无风雨。
女人搂着小付云中,一边轻拍着背摇啊摇,一边耳语低唤,云中,云中,我的小云中,快快长,快快长。
女人面目早已模糊,终归是好看的。
好看的就是人们口中的江南女子。沾了水墨往素笺上寥寥几笔,便是个烟作眉,雨作骨,油纸伞下回眸一笑,究竟是何容颜,都已不再重要。
后来,亲吻香甜,怀抱温软的女人,终日卧床,药香盈室,再抱不动付云中了。
同样自小抱抱他,亲亲他的男人,日复一日陪伴床头,尽心照料女人,还要看护奶娃子,苦得满脸憔悴,依旧无怨无悔。
那个时候的男人,还有着黝黑的发,黝黑的眉。
多少个夜晚,男人累得拍着小付云中的背,不觉沉沉睡去,再醒来,已是一窗晨光。
终一日,小付云中再见不到卧病的女人。而男人形同枯槁,终下决心,带着小付云中舍弃家园,穿过整个中原,来到红石峡,云墟城。
如梦似幻,以为早已忘却的记忆却格外清晰。
虽已是小老头,却年轻得多的礼尊经常想抱小付云中,被娃儿一脚踢开;从来都美得飞云凌霄的剑尊也抱过小付云中,孩子都爱美人,见是凌霄,小付云中任她抱着,看着美人直发呆;方二十余岁的武尊板着的脸孔一出现,小付云中就开始哇哇大哭,还要随身照顾付云中的年轻女官哄上好一会儿才罢。
那些个年轻女官的脸,付云中也不大记得了。只记得其中一个年纪不算轻,也不算最漂亮,却尤其温柔,亦尤其坚忍,不论小付云中怎么闹腾,到了她手里,便都没了辙。
一个个的女官随侍们是怎么消失的,付云中也记不清了。
他连名字,都没有了。
早在男人牵着小付云中的手,站在云墟城门前时,男人便半蹲了身,摸了摸小付云中的头,道了句,从此,我不再唤你作云中,你也只能喊我作师父,明白吗。
看着男人同样模糊,却无疑俊美无俦的脸庞,小付云中不明所以,愣愣点头。
没过多久,男人舍名换姓,成了华衣峨冠,高不可攀的云墟第一人。
从此,发色成雪,长长披垂,月下如仙。
而渐渐长大,被男人唤作重明的付云中,已连有没有唤过男人一声爹爹都记不清了。
或因了现实的激痛,梦中的付云中亦忽坠入黑暗,疼痛难忍。
疼得呼喊的力气都没有。
睁眼,仍是一片虚无般的黑暗。
如许相似。
像极那年。
只有满鼻血污腥臭,浓重得叫浑身脱力的付云中都差些呕了出来。
挣扎求生,缓缓爬出,方知藏身之处,竟是异兽尸骸。
是了。付云中又想起来了。
十二年前。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十三章
沙关之前,银发高冠的男人拉起少年的手。
少年抬头,阳光下男人英俊而灿烂的笑容直耀眼得模糊开去:“来,带你去见见,和你名字一样的大鸟。”
付云中又是愣愣点头。
似乎只要跟着这个男人,看着他嘴角十分温雅中十二分的张扬笑意,便什么都做得到,什么都是理所当然。
翻越沙关,十五岁的付云中真的见到了,名为“重明”的异兽。
见到了,随后,便记不大清了。
付云中受伤了。却远不至于这般浑身浴血。
同样染血的夕阳里,付云中捧着一醒来便被塞于手心的钱袋,失神一般回头望。
一望无际,百里黄沙。
身后不远处,被一剑剖开肚腹的巨大尸首。
赤头,黄羽,喙爪锋利如刃,侧身躺着,早失声息的成年重明鸟。
尸首肚腹里头,是分不清早已冷却,还是尚在流动的鲜血,绵延至少年身后,一个又一个蹒跚爬出的,小小的,黑红的脚印。
死亡的腥臭气息仍包裹全身,浓烈得令人作呕,少年却恍若无感,血污发丝间空洞的双眼盯着巨鸟尸首,喊出他这辈子第一声的:“……爹?!”
一剑开腹,藏他于内,只能是谁所为。
异兽胸腹只得这般大小,藏下了正拔高长大的十五岁少年,便再藏不下另一个成年男子。
黄沙呼啸,无人应答。
突地回头向前疾奔,迎着残血夕阳失魂落魄大声呼喊,少年泪眼婆娑,重复的还是那么一字,爹。
付云中这辈子的第一声与最后一声“爹”,都扔在毛乌素沙漠了。
如今的付云中终于挣扎醒来。像极当年重明鸟胸膛之中,拼力才能睁开眼睛,紧紧拽住黑暗中唯一的星点光明。
早已长大的付云中,竟又呵呵笑出了声来。
好不容易抬手,握住常年挂在脖子上的,黄不啦叽绿不溜秋的石头。
已汗湿了。也不知汗湿的是石头,还是掌心。
熟人都知道,此石付云中很喜欢,还给它取了名字。大名碧金玉,小名鸡屎石。
可谁都不知道,也不会去在意,这块破石头是付云中什么时候捡的,又是从哪儿捡的。
连付云中都不知道。
他只知道,在他爬出尸骨,穿过黄沙,越过缺了角的城墙头,昏倒在留着深重车辙印的戈壁滩上,被来往客商救回一条小命,还带往榆林客栈洗过澡上过药之后,才发现,脖子上多了一条绳子,串着这块石头。
或是因了浑身血污掩盖,又或许是太过疲累无心他顾,付云中不但后知后觉才发现了它,甚至还觉得,这块石头洗干净放了几天后,比刚发现时更小巧了些,也更黄不啦叽绿不溜秋越发难看了些。
当时的少年,如同如今的付云中般笑了。
他知道,这是那个未曾听见他这辈子第一声与最后一声“爹”的男人留下的。多年前,还是个小娃儿的付云中便在天元楼男人的珍宝阁里,偷偷翻出过一模一样的怪石头。
握着这块冰冷僵硬的石头,少年絮絮落下泪来。
如今的付云中不会再流泪。手中冰冷僵硬的石头,却似依旧留着怀念而温暖的气息,支撑着当年的孩子辞别恩人,独自求生,重回云墟,直到此时。
撑不住眼睛一眯,思绪便又飘远。
付云中是记得的。
浑身浴血,失了力气,被人抱起,塞入尚余温度的巨大尸骸之中时,银发染血的男人沉静而不容置喙的嗓音。
他道,我忘不了你的母亲。她是我这辈子最爱的女人。我以为是那老头害死了她,才会追寻来此,原是我错了。却亦在得知真相时信念动摇,愧对了你的母亲。
他道,对你母亲有愧,对你亦有愧。本想愧了,便一愧到底,终究,还是下不去手呵……更没想到,对你下不去手,对另一个孩子竟也下不去手。
他道,所以我放弃。做完我所有能做的,剩下的,你们自己来。不论你们选择的是哪一条路。你们来走,也由你们来承担。
他道,还是该告诉你,你果然是有一个弟弟的。
忆至此处,梦外的付云中也不禁皱了眉头,又不禁笑出了声。
对飞声所说的话,付云中从来都是说笑的口吻,却无一虚假。
——我想去江南,老在江南,死在江南。
——我好歹也曾受教于第四十代青尊。所以你入“飞”字辈,喊我师尊,喊青尊及其余诸尊师祖,没错的。
——被抚养我长大的师父抛弃,我才流落守望崖。所以我定要教你归云剑气,你也定将光大云墟。到时,我会风风光光,重回云墟城。
哪怕笑话一般的自嘲话语。
比如对飞声说,对江见清和桑哥说,他有个应当是同父异母的弟弟,名字笑死人。
付云中记得的。只是不确定是他记错了,还是听错了。
男人的声音缓慢却清晰,道,我给他起了个名字,可惜没机会告诉他了,叫“我妈爱俊”。
还不好意思似的,在“我妈爱”和“俊”字之间稍作停顿。
梦外的付云中已忍不住笑出两声,再笑出一声来。
当年黑发的男人,唤作俊。
付俊。
入了云墟,更名易姓,加上了“青”字号,换作了“归”字姓。
第四十代青尊,归青俊。
付云中简直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边笑边咳。满满血腥气。
高高在上,万人敬仰,云墟第一人的第四十代青尊,给他的小儿子起了个名字,叫他娘爱他爹。
咳笑得过了,伤口迸裂,又疼出一身的汗。
失神,脱力,付云中反而忽地想起,虽然每次回想都被疑惑与嘲笑打断,男人在说完那些话后,还说了另一句的。
是什么呢。
记不大清了。
隔上好些年,云墟城里难得有弟子嫁娶,满城红妆,花灯长明,礼尊在楼头上祝福新人的时候,付云中才会依稀想起的句子。
对了。
——待到何时,你有了辜负这整个世间也不愿辜负的人,就舍弃这座城,陪他到此世的终结。
昏沉之中,激痛麻木,忆起这句话,和说着这句话时,男人肩负一世,功亏一篑,却也终得放下的微微喟叹,和满满笑意。
付云中笑不出来了。反是比方才更为巨大的倦意,席卷而来。
愈发纷杂的记忆飞一般掠过眼前,却只剩零落碎片,再连不成幕幕过往。
想起重山,想起重霄,想起苏苏,想起礼尊,想起剑尊。
意识迷蒙烦乱,几近昏厥间,像是听见些许响动,明知该警起查看,眼帘沉得似是被心情不好的桑哥拿线缝了,上头还被江见清贴了张“擅动者死”的封条,怎么都睁不开。
直到来人进了内室,一步一步靠近床头,付云中咬紧牙关,也必得想方设法确认来人是谁。
或是因了疼痛,或者晕乎,明知不该掉以轻心,付云中不知为何,围绕脑中的依旧是那一句,有了辜负这整个世间也不愿辜负的人,就舍弃这座城,陪他到此世的终结。
莫名想起一个人。想见一个人。
更不知为何,想起那人说,哪怕梦话,也要好好地说出我的名字。
正要出口的“崽子”,便成了低沉沙哑两字:“……飞声?”
出口了,也无力破碎得和没出口似的。
来人停住脚步。没有说话。
付云中终是勉强睁开了眼。
本想再次尝试喊一声,也在看见来人之时停住。
夜深,窗户也关着,怕付云中着了风。就着窗缝里漏下的那么点月光,隔着不短的距离,付云中一双本就恍惚的眼,其实也看不大清来人的脸。但不必看清,也能辨得出,来人不是飞声。
身形娇小,雪腮朱唇,绣花抹胸,长发如云,连个男子都不是。
纱帘之后,影影绰绰。
尚显稚嫩的秀丽脸庞,油嫩嫩,水灵灵。
青青禾尖般,介于女孩与女子之间的姑娘。
付云中不免疑惑,再看了一眼,不禁轻轻“啊”了一声。
应征付云中猜测般,小姑娘似丢了半个魂儿,眼眸迷离,脚步蹒跚,往前踏了一步,复又成了个娇小清秀,呆滞而立的偶人。
和唤春节时一模一样。
夜半此景,格外阴森。
付云中苦笑了。
叹了一声,摇了摇头,又苦笑一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