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城-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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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姐。
自然了,能充当考官的“飞”字辈,必得出类拔萃,堪为表率。更自然了,飞声站在最前。
更后头,是礼尊的马车。剑尊、武尊、文尊、丹尊都没有来,遣了各自门生相替,以剑尊爱徒重烟,武尊爱徒重峰为首。
再后头的一辆马车里,坐着的是付云中也是仅见过数面的绥州刺史,张泽。
云墟撷英,对整个绥州而言亦是大事,张泽亲自赶到,送行一程。
州人谓张泽,最多的两个形容便是,宽厚待人,官运亨通。
张泽,字润民,自号守成先生。其人,你看着他的面相,端正稳重,脸无横肉,还多个数分温仁儒雅,便觉应是宽厚之人。但要说其如何平步青云,倒也算不上。虽有祖荫,张泽靠的还是数十年来的兢兢业业,照顾周全,于今近五十岁了,守个刺史之位,也算苦有所报。只可惜早年丧了长子,其后便一直无后,年岁渐长,求子心切。
但吸引付云中,或者说所有旁人视线的,却是与张泽并驾的马车上,掀了车帘,正与张泽巧笑倩兮的女子。
名为方雪娥的妇人。三十六七,一袭粉蓝齐胸襦裙,身形苗条,杏眼削腮,甚为美貌,要近瞧,才能瞧出眼角因常年脂粉,而比平常妇人深了许多的笑纹。
哪怕闹出风雨,她还是同样笑得美艳,说得真挚。不论是不是颠倒黑白,乌灵灵的大眼睛就盯着你侃侃说出口来,叫谁都不忍心去怀疑她,去指责她。
似乎只要是这个女子,那么与刺史马车本不合宜地并驾而行,也就十分合宜了。
不说方雪娥本也是云墟有头有脸的人物,单说张泽和方雪娥之间,也不是没有风言风语。且数月来越传越似真,道是当时方雪娥会被夫君休妻,便是因了与张泽之事。但和方雪娥之间被传有染的男人,又何止张泽一个。
一个不足十岁的男娃,挺漂亮,一身体面衣裳,忽而自方雪娥马车中探出头来,与方雪娥像极的乌灵大眼,瞅瞅刺史,瞅瞅外头。
方雪娥笑得温柔,抬头摸摸男孩儿绑着红绳的发髻,招呼孩子跟张泽行礼。
男娃不乐意,扁扁嘴,又钻回马车里头去。
方雪娥看向张泽,一边道歉,一边笑得更是似花开放。
跟在方雪娥后头,为数寥寥的随行女官互视一眼。
男娃,便是方雪娥与榆林大户老爷所生的儿子了。
平日里总道前夫家不许探视,对孩子不管不顾,一到众人集聚的热闹关口,又如何带得孩子出来。
带了孩子出来,也不过是连亲生儿子都善加利用。
告诉众人,她心念亲儿,是个好母亲。告诉张泽,她能生,还能生得漂亮又机灵。
女官们各自心领神会地笑笑,都不多说。
看得多了,吃的亏多了,就这样吧。
总有人能算,能装。很能算,很能装。所有能得的好处和名声都得了,所有能推的责任和事务都推了。跟此种人相处,能学点儿皮毛,尽量保护自己,就算死了,能大略知道是怎么死的,也就够了。
付云中看着看着,又想起云墟城下誓师时,立于城头的武尊凌峰,看向站于一旁的张泽和方雪娥的那一眼。
不带爱恨,略为嘻嘲,却也不是看轻、看低,反而像是看着两颗必须慎重挪拨的棋子。
方雪娥看着凌峰和张泽的眼神,又何尝不是妩媚而讨好,同样看着两颗必须慎重挪拨的棋子。
付云中轻轻一叹。
回头,放眼。
视线中,红岩枯木,长城横亘,烟幕般升腾而起的滚滚黄沙之中,高高耸立的关门。
横穿沙漠和戈壁的长城,自与平地、山脉之上的长城不同。
此段长城传为战国年间所建,秦时加固,于今历经数百年,墙体虽有剥落,大部分仍完整牢固。两丈之下黄土夯筑,两丈以上土坯加筑,所用黄土皆经认真筛选加工而成。先将选好的黄土放于青石板上烈日烤晒,将草籽晒死,筑成后以箭射墙,射不入者方为合格,否则返工重建。
风沙之中,付云中停步。
目无遮蔽的戈壁滩上,无论什么,远看都似格外渺小,近看却格外巍峨雄壮。
忍不住抬手,抚触眼前矗立的城墙。
废弃百年,风蚀日烤,早成了个空余架子的断壁残垣。
看来斑驳老矣的黄泥墙面,软糯糯似的,一触才知,粗糙生硬得怕是云墟膳食房张四叔的杀牛刀都顶多砍下些碎屑毛毛。
抬头,不知换了多少块牌匾,名字却还是那么简洁明了,很有礼尊派头的两个字:“沙关”。
沙关的大门,也还是常年紧闭。
因为沙关,本就是个不能通行的城关。
不但百姓、商贾无法出入,哪怕急着通报边情军令的驿马,也别想从这儿抄丁点近道。
抄了近道,便要丢了命。
命还不是丢在沙漠盗贼、匪帮手里。出了沙关,怕是连盗贼、匪帮的骸骨都找不见。
传言,沙关另一头,只有两种东西。一是百里黄沙,二是吃人异兽。
这吃人异兽究竟是什么,没有人知道。除了武艺高强的云墟人外,没有平民百姓能活着从沙关那头回来,包括自恃高手,执意翻过城墙的江湖人。
而活命回来的历代云墟子弟也没能自典籍中找出异兽的名字,只能假借传说,为它命名——“重明鸟”。
传说中,尧王在位七十年,有掋支之国,献重明之鸟,一名双睛,言又眼在目。状如鸡,鸣似凤。时解落毛羽,肉翮而飞。能搏逐猛兽虎狼,使妖灾群恶不能为害。贻以琼膏,或一岁数来,或数岁不至。国人莫不洒扫门户,以望重明之集。
付云中笑了一声。
如此祥瑞之鸟,却被挪作恶兽之名。
但也因了重明鸟的存在,官府乃至官军都已百年不敢出沙关而行,守卫与照管沙关的任务重重转嫁,终是落到了云墟城的肩上。
亦因此,云墟得以握有出入沙关的唯一权利。
管带们停了步,不多久,礼尊的马车也悠悠停稳。
张泽带着一众随行州官已先一步告辞折回,剩下方雪娥等本就是陪行的云墟女官自是不必从马车里露面,免得被风沙吹燥了容颜。还能见着脸的,只有随同女官们前来,立于马车两侧的随侍丫鬟们。站在最前头的,便是方雪娥带入云墟的丫头兰心。
付云中这距离,只能远远看见兰心垂着眸子,一张干净端正,犹为沉静,甚至带些虚弱,比年纪更成熟三分、缄默三分,乃至沧桑三分的的脸庞。
付云中与兰心的关系称不上好。跟着那样的主子,注定谁都不会与她关系如何好。无端的指责与孤立,她的本性究竟如何,是不会有人去管的。
付云中在心中感慨,收回视线。
云墟小弟子们终于到达目的地,于沙关门前整衣列队,紧张肃穆,只等着礼尊公布此次撷英会的试题。
黄沙中一片白衣翩翩,煞是好看。
礼尊被随侍弟子搀着,自马车中慢慢踱至众人面前,慈眉善目地笑着,似乎一点也不急。
弟子们就更急了。
三日之前,定下撷英之期。而直到今日清晨,所有人才被召集于云墟城门,告知要来到此处沙关,才会公布试题。
别说许多弟子,好几个管带也是第一次来到沙关。此处萧瑟荒凉,若要在这儿考什么诗赋歌舞,太煞风景;若要比拼武艺,漫漫黄沙戈壁,连个能充作擂台的地方都没有;难不成,要考考还是些孩子的小弟子们谁更能忍饥挨饿,绝处求生?似也不大合礼尊的脾气。
众人满腹疑惑,等着礼尊开口。
礼尊笑呵呵地站在众人视线中央,终于开口,却道了句:“其实吧,这一回要考的题目,我也不知道。”
一语落定。
众人呆愣,复而满场惊疑。
付云中都“哎”了一声,却又发现,礼尊继续笑呵呵,将目光转向了他。
付云中心头正咯噔一声,礼尊已经对着他点头:“云中,你来。”
付云中苦笑,只得硬着头皮走向礼尊。
等付云中走得够近了,礼尊低问道:“云中,你上回说,那个蓝绸钱袋是自哪儿捡的你已经记不大清了,是吧。”
付云中点头:“只依稀记得些地貌。”
礼尊点头,转而扬声对众人道:“这一回的试题,就是去寻一个地方。但这个地方在哪儿,我也不知。所以大家要好好听着,究竟是个什么地方,找到了符合描述的地方,便算是通过试炼了。”
众人收了唏嘘好好听着,听完了,又更疑惑,随着礼尊的目光齐刷刷看向一旁付云中。
明白了礼尊的意思,正心念电转,又被近百道,尤其自各处角落而来,锐利而探究的那几道视线包围中央,付云中只得更加苦笑了。
方才一刹,连飞声目光中的锋芒,都进逼得好似随时迎接,就此决裂。
付云中吸一口气,叹一口气,终于开口。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十章
黄沙戈壁,只剩了付云中一个人。
但付云中一点儿也不担心,也一点儿也不孤单。
不论有意或无意,肯定有不止那么几个的云墟管带,应考的小弟子偷偷跟在他身后。
应考小弟子不说,管带们能帮衬几个弟子算几个,跟着盯梢。本就意在盯着付云中的就更不必说了。
只有跟在付云中身后,才有可能找到目标之地,通过试炼。
为啥?因为付云中站在礼尊身边,告诉所有人的地方,实在是说了跟没说基本没差。
缺了角的城墙头,车辙印的戈壁滩,当时边上的两大蓬茅草,如今也不知还在不在。
相似的地方,这不到处都是。
付云中慢悠悠地沿着城墙走。时不时地左瞧瞧右看看,阴凉处歇歇。
他自是不急。他虽不是云墟弟子,但已是管带,再怎么也是个看门的,又不是考生。
步调实在太慢,急着找地方的小弟子们耐不住,扔下付云中各自分头寻去了。
付云中继续慢悠悠地走。
似看见了什么,忽的“啊!”了一声。
躲在老远跟着,都快睡着了的张和林跟着一抖擞,定睛一看,付云中已弯下了腰,拍了拍裤腿,嘴里还大略嘟囔着“怎么这么脏了”,“什么时候沾上的”。
张和林一翻白眼。
付云中继续慢悠悠地走。
走累了,往边上土堆一坐,又忽更响的一声“啊!!”
张和林又跟着一抖,定睛一看,付云中坐塌了土堆,正自沙尘里爬起来拍屁股,嘴里骂骂咧咧。
张和林连翻白眼都省了。
仅剩的几个管带和小弟子们又散了好些。
付云中继续慢悠悠地走。
张和林还是得认命地跟着。远远看着付云中在风沙里抓头挠背抠鼻孔打哈欠,自己也忍不住打起哈欠来。
早晨起得太早,又一路兼程,谁都倦了。
嘴巴还没合拢,张和林又听见付云中乍乍乎乎地一声“啊!”
张和林习惯了,又打了个哈欠。
另一头付云中果然道:“……有老鹰!”
张和林没往心里去,眨了眨水蒙蒙的眼,眼屎还没揉干净,便听见付云中继续喊了声“啊!!”
张和林懒得理他。
“……就是这儿!!”
张和林一愣,下意识往付云中那儿看去。
付云中抬手指着面前城墙根下的一处戈壁滩,笑得成了花。
缺了角的城墙头,车辙印的戈壁滩。边上的两大蓬茅草,已抽出了白花花绿油油的新芽。
张和林终于反应过来,还没来得及想要怎么做,就看见付云中回了头。
付云中,就是这般笑的。
点儿料峭,点儿隐忍,雾蒙蒙的暖。
晨曦一出,哪怕百里黄沙,都似即将隐没在如烟如画的桃红柳绿中,一夜江南。
张和林愣神间,腰间暗器,已簌簌而出!
四枚透骨钉,九把柳叶小刀,分指大穴,直袭付云中!!
暗器迎着日头,骤闪出冰寒的光。
付云中正回头,自是看见了,一时愣在当下。
同一时,一道熟悉身影自另一头枯树后闪现,亦是直扑付云中!
身影不高大,不冷傲,仍是与平日无二的老大哥。
只眸光沉湎冷邃得似是把自幽井里浸淬多年的玉石,死死盯着付云中,分毫不动。
赵招德!
平日不事武学的老赵哥,幽冥般现出身形,转眼已紧随张和林的十三道暗器,逼至付云中身前。
全然不动的眸光,丝毫瞧不出用意。
——赵招德是要救付云中?还是要杀?!
付云中更是愣在当下了。
赵招德的目光,却是终于动了一动。
目光不但动了一动,还闪了一闪,惊了一惊。
不但目光惊了,整个人都往侧边猛然挪了三寸!
再灵活的轻功身法,于急冲之下,最后一击之刻,如何腾挪?
但赵招德就是挪了。硬挪。再不挪,整个腰背怕都要消失掉三寸。
更叫赵招德惊讶的是,连那三寸将会被什么砍去,他都瞧不见!
似是一把剑,却比剑温柔,婉转,带着暖暖的香气;似是一道光,却比光铿锵,豪夺,更沾了凌然云霄的傲意!!
赵招德惊诧之下,骤然回头。
付云中的目光亦随之放远。
他又瞧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比赵招德更熟悉。
黛衣,白靴,高冠,腾身于黄沙之中。
云纹染底,银线描边,珠玉镶嵌。
腰间一块半个巴掌大小,以整块青玉镂刻而出的篆文令牌,昭示着年轻主人在云墟城中,仅次于诸尊的崇高地位。
精致而不浮华,清贵而不张扬。连过于强烈的日光下微微迷蒙的年轻俊脸,都在清正祥和、不怒自威里,多透出了一分容光饱满,温雅宁静。
眉目半仰,嘴角微抿。
仿佛迢迢河汉,仅剩他一人。
不能算格外漂亮,甚至过于端正硬朗的容颜,包裹在漫天黄沙之中,同样洒淡出尘,不似人间。
飞声!
不过一刹,飞声腾空而起,指节明净修长,已按住腰间长剑!
可飞声的目光却不在赵招德身上。乃至赵招德的目光,都不在飞声身上。
他们看着的是同一个人。
自然不是付云中。
而是比飞声更早一步现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