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城-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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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墟之春。
半城烟雨半城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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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云墟,乃至全榆林城,都在一夜之间炸开了锅。
一大早,诸尊便于天元楼上紧急议事。散会后,分不清是哪宫弟子第一个放出话来,三日后,举行“撷英会”。
全云墟子弟欢腾雀跃,也有不少子弟措手不及,愁眉不展。但更多人,尤其是榆林百姓,都如碰见个突来的重大节庆,满城欢腾。晚来风虽是仓促了些,亦是依照惯例,于“撷英会”三日前,亦即今日,大开馆门,半价迎客。
云墟撷英,为之磨练多年的姑娘少年们或于三日后正式收入云墟关门,资质高些的直入各尊座下。不与晚来风相较,但凡家中开着个茶楼饭馆的榆林人,甚至于自家粗茶淡饭,也纷纷相邀小弟子们吃一顿,喝一场,谨表犒劳与祝福之意。若顺利入取,平日里与之往来相交的榆林人自能多得些照应,最起码,云墟谁谁是我铁哥们儿,好姐们,说出来总是脸上有光,怎有不庆贺之理。退一步,若相识几个此次撷英会再不入取,便长了年纪,选择另寻生计的弟子,更要借机相聚,恐无他日。
诸多惯例,亦在情理,云墟诸师父管带们早已默许。弟子四散,他们还难得能偷些空闲。
于是,日头都还没到头顶,全云墟便一反往常,空空荡荡了。
付云中站在空无一人的宫门前,冲着天上太阳,打了个哈欠。
付云中得到消息,已是日上三竿了。
昨夜干了坏事,今日又是赵招德轮班值守,他就睡到了日上三竿。
一起来,乖乖,怪不得睡得这么好,没人吵,因为人都不见了。
还没来得及问赵招德,付云中起床出去方便,便听见远远近近传来的数道诵念之声。
“圆虚圆寂,圆清圆和,何内何外,何有何无……”
“温养沐浴,乳哺尔疏,功纯行粹,还我太初……”
“一之为一,无念而诚,有无不立,人法双泯……”
抬头找了好一会儿,才瞧见躲在各宫角落,不下五六道小小的身影。
付云中又仔细一看,边小解边笑出了声,差点儿淋到本就洗白了的裤子上。
被他笑话了的小弟子,正躲在玄一宫最幽静的角落,手捧书卷,摇头摆脑,大声念诵,耳朵上还塞了老大一团白花花的棉絮,生怕被人影响。
付云中于云墟城混了这么多年,心下已了然。
待他慢悠悠地洗漱完毕,再回宫门,为数几个同样起得迟了的弟子也该出城的出城,该回笼觉的回笼觉,整个广场更加空空荡荡。
待他对着太阳打完了哈欠,却在水蒙蒙的视线里头,发现正坐在宫门台阶上,低着脑袋手捧书卷的老赵哥。
付云中奇了,走向赵招德:“赵哥,你怎么也学着那帮崽子啃书皮了?”
赵招德一听是付云中的声音,回头便笑了:“小付快来,教我念字!”
付云中一屁股坐在赵招德边上,一看,更奇了,赵招德手里捧着的还不是本云墟经卷,而是纸质上乘,绢本装订,油墨香软,一瞧就是大城大书坊才出得了的好书。
更奇的是,它还是本诗卷。
唐建国数百年,诗文昌盛,玄宗鼎盛年代乃至安史年间巨子辈出,盛名远播海外。但再怎么,这本华美的诗卷也不该出现在大字都认不了几个的赵招德手里。
赵招德宝贝似的轻轻摸了摸诗卷的红绢封面,道:“昨天呀,我一个长安表伯要往西域贩卖丝绸,路过咱这儿,给我带了些吃的用的,还有这本书,我推辞不过,就收了。这会儿反正没人,就翻开来看看。”
付云中笑而不语。
他自然知道老赵哥昨天去见了长安来的商客。连一路怎么去的都一清二楚。
“虽是喜欢得很,可我从小糙汉子,没念过几本书呀!勉勉强强能识几个字,连猜带蒙的,就觉得写得好,也不知道写的什么意思。”赵招德随手翻着,继续道,“来,小付,你给老赵哥念念。”
付云中低头看去。
赵招德翻到的一页,最上头五字为题:上阳白发人。
上阳人,上阳人,红颜暗老白发新。
绿衣监使守宫门,一闭上阳多少春。
玄宗末岁初选入,入时十六今六十。
同时采择百余人,零落年深残此身。
忆昔吞悲别亲族,扶入车中不教哭。
皆云入内便承恩,脸似芙蓉胸似玉。
未容君王得见面,已被杨妃遥侧目。
妒令潜配上阳宫,一生遂向空房宿。
宿空房,秋夜长,夜长无寐天不明。
耿耿残灯背壁影,萧萧暗雨打窗声。
春日迟,日迟独坐天难暮。
宫莺百啭愁厌闻,梁燕双栖老休妒。
莺归燕去长悄然,春往秋来不记年。
唯向深宫望明月,东西四五百回圆。
今日宫中年最老,大家遥赐尚书号。
小头鞵履窄衣裳,青黛点眉眉细长。
外人不见见应笑,天宝末年时世妆。
上阳人,苦最多。
少亦苦,老亦苦,少苦老苦两如何。
君不见昔时吕向美人赋,又不见今日上阳白发歌。
付云中缓缓念着。遇着识得的字,赵招德也磕磕绊绊跟着念。
《上阳白发人》,白居易名篇之一。
上阳宫,居洛阳禁苑之东,东接皇城之西南隅,高宗于上元中置,常居以听政。武后被儿子中宗逼迫退位后,亦居住于此,直至驾崩,后为玄宗取作宴会之用。安史之乱后,上阳宫受战火波及,逐渐荒废,德宗时废弃。
或因了日暖,迎着阳光细细读着这萧索哀怨的诗句,也不觉得格外凄凉。尤其赵招德一字一顿,还分外认真,可堪咬文嚼字的读法,叫付云中忍俊不禁。
一首长诗从头教到尾,没能教会老赵哥每个字的念法,但至少还是让老赵哥知道这诗句究竟讲的是啥。
站起,伸了个懒腰,兜头洒下的阳光晒得人浑身舒服,付云中忽然喝了一声:“好!”
闻言,赵招德从诗卷里头抬起脑袋:“你要去干嘛?”
付云中一脸严肃:“去做一件这个时候,在这个地方,最应该做的事。”
赵招德皱眉,一脸狐疑,嘴角却已先一步扬起。
付云中一扬眉:“——晒、被、子!”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七章
付云中,果真晒起了被子。
还选了云墟城中风景最好的地方,不但晒被子,还晒床单、毯子、枕头、冬衣,就差把夏衣也搬上来。
说回来,哪怕全搬上来,也没几件就是了。
若说云墟风景好的地方,那可多了。山巅玄寂宫,冬月迎雪;山脚玄凝宫,夏湖映竹;山腰玄清宫,秋叶漫天;正中天元宫,春柳闻莺。
但要说一年四季,云墟城里风景都好的地方,自然在玄清宫内。
玄清宫,青阳峰,最高天台。
付云中没那个胆子把打了补丁的被子晒在玄清楼屋檐上,在玄清宫挑个天台,搭上几个架子,还是可以的。
暖洋洋的太阳,暖洋洋的风。
付云中的脑袋在被子、床单、毯子间穿来穿去,左拍拍右拉拉。无意间抬眼一望,便是恢宏云墟,浩渺红谷,绸缎般纵横的林带,和视野尽头一望无际的黄沙。视野收近,是满城热闹的榆林,躲在角落里抱佛脚的云墟小弟子,还有比付云中更早一步收拾停当,晒在各处阳光下的冬衣冬被。
付云中无声笑了。
性子再高傲,武艺再绝伦的江湖人,也得吃饭,也会抠脚。
华美巍峨,传说中的云墟城,也是生活着的,呼吸着的云墟城。
笑着,付云中回头道:“借个地儿晒被子,不介意吧,礼尊大人?”
礼尊一贯慢吞吞地笑呵呵:“哈、哈、哈,不介意,不介意。看着你们晒被子,我也跟着暖和了。”
付云中将上头铺着薄被的小竹椅搬到礼尊身前,道:“来,坐。”
礼尊也没机会推辞,已经被付云中拉着坐下了。
老人依然呵呵笑,一身便服,坐在暖烘烘的简朴薄被上,身边满满围着同样简朴的付云中的家当,看去却是分外适当,分外和谐,仿佛真的是尊清贫为乐,一路化缘,从中土跋山涉水而来,瘦得没了肚子的弥勒菩萨。
付云中与礼尊聊着家常,偷眼打量礼尊,却没有发现任何古怪的地方。
依付云中如今的身份,是没有资格去问上一问,礼尊为何突然决定举行“撷英会”的。
所以他来晒被子。
原打算借机靠近玄清楼,或能看见礼尊的身影,不想礼尊本人却来了。可即便如此,付云中顶多只能在礼尊的黑眼圈,和陷在被窝里,倦得快要睡去的情态里,确定昨夜定是发生了什么。
却更确定,哪怕发生了什么,举行“撷英会”却是礼尊自己的决定,没有被任何人左右。
付云中的疑虑更深了。
聊着,礼尊问了句:“云中啊,老赵哥呢,还好吧?”
付云中道:“嗯,好着,刚还喊我教他念诗。”
礼尊笑道:“念诗?他还会念诗?念的什么诗。”
付云中一五一十说了。
“上阳宫啊……”礼尊的声音有些远,“我年轻的时候还去过,当时已是一片废墟了……光听这名字,倒是很像咱们道家的宫观呢。”
“哎?听着的确像。”付云中点头。
礼尊的声音也被日头晒得懒洋洋的,听着更慈和了:“云墟虽为城,说白了,亦只是个大了些的道观罢了。云中还记得么,云墟城是如何建起的。”
付云中想了想,道:“东汉初年,初代青尊归青云云游至此,感念公子扶苏壮志未酬,冤死此地,遂誓以道、剑并举,宣教民心,匡扶天下,始建云墟城。”
公子扶苏,秦始皇长子。不同于其父暴虐,扶苏生性仁慈,素有贤名,谏始皇曰:“天下初定,远方黔首未集,诸生皆诵法孔子,今上皆重法绳之,臣恐天下不安。唯上察之。”始皇怒,使扶苏北监蒙恬於上郡。始皇三十七年冬,始皇巡行天下,病重,薨于沙丘,临终前曾为玺书,召令扶苏至咸阳主丧并继承帝位。中车府令赵高和丞相李斯等人与始皇幺子胡亥密谋夺位,匿始皇尸骸于腥鱼之中,篡改遗诏,立胡亥为太子,即皇帝位,另书赐蒙恬和扶苏死。大将蒙恬曾起疑心,欲再请于始皇,扶苏曰:“父而赐子死,尚安复请!”,旋即自刎于上郡军中。
再过不了几年,农民起义,西楚称霸,汉祖立国。
若当时公子扶苏不死,蒙恬为佐,登基为帝,天下,怕就是完全不同的另一个样了。
秦上郡,今绥州。
红岩对峙,绿柳成荫,长城穿峡而过,榆溪奔腾不息。夏秋之际,两岸绿树宛如缎带,镶嵌于百里黄沙之中。
红石峡下,榆林城;红石峡巅,云墟城。
初代青尊于此地始建云墟,也已是八百余年前的事了。
归青云不过一介道人,历经八百年风霜,四十代青尊,云墟终成如今巍峨壮阔,雄踞山巅。
礼尊想起什么,道:“说到这儿,云中啊,我为礼尊这许多年,一直没弄明白,道门以九为圆数,咱们云墟,却只得八宫。”
付云中一怔。
礼尊继续说着,声音愈见低沉,即将睡去:“而且,自古天地相依相对,咱们云墟,为何只有个天元宫呢……”
声音停顿。
付云中看去。
礼尊闭着眼睛,呼吸绵长,是真的睡过去了。
付云中眸中闪烁迷离,半张了张口,还是没有出声。
他转头,看向崖下。
恢宏云墟,浩渺红谷,绸缎般纵横的林带,和视野尽头,一望无际的黄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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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
晚来风的生意,却是愈发好了。
也难怪,晚来风这几年名传边陲,要从附近出关入关的各国商客游侠皆慕名而来,看一眼云墟城,住一晚晚来风,已是不成文的默规。晚来风生意越做越大,价格免不了抬得更高,这般半价买卖可是求都求不来,消息刚放出去一天,便有商客绕远路也定要赶来,在三日期限前尝尝晚来风的美酒。
这种时候,能讨个厢房都是大面子,遇见晚来相识的,各自招呼入座,是以原本清静的厢房都是难得的热闹。
座中,江见清竟也在。
“撷英会”之期乍定,江见清之事自然成了次要,防守松懈,江见清没费多大功夫就随着人潮混出了云墟城。不敢喊同在云墟的付云中和飞声,拉了桑哥凑热闹,来得晚了,正愁没座位,却一眼瞧见正往厢房去的飞声。
飞声本是不喜热闹的,只是陪了三个未入关门,即将赴会的小弟子而来,算是带他们来见见世面。
一见江见清腆着笑脸追上来,和跟在其后,桑哥等着看戏的表情,飞声叹一口气,领了两人一同踏进厢房。
生意太好,哪怕几位熟客,也只讨得个厢房自顾喝酒闲聊,连个作陪的歌娘都挨不到。
“花前姑娘也没空?那青柳姑娘呢?”江见清不乐意了,抓着刘三儿不让走,“我又不爱喝酒,就是来听曲儿的呀!”
刘三儿一揩脑门上的汗:“爷您饶了我吧,姑娘们又不是三头六臂,只剩了还在休养的青禾,老实讲青禾还没到年岁,本就不该……”
“青禾不行,让她好好休养……”江见清看向飞声,“你也说几句。”
飞声方饮了一口清茶,语声更见清灵:“嗯,我也想听姑娘唱曲。”
刘三儿的脸都苦了。
飞声却又继续道:“不过我的要求比较高,不是花魁,我不要。”
众人一愣。
刘三儿反应最快,立即笑开了花:“得!哪时候咱们晚来风赛出了花魁,第一个给爷您献唱!”
一说完,赶紧脚底抹油,还顺顺溜溜给各位客官带上了门。
桑哥无声轻笑,江见清扁了扁嘴瞎嚷嚷,也只得认了。
余下三个小弟子面面相觑,还是年纪最小的一个首先噗嗤笑出了声。
其余两个小弟子也禁不住,跟着笑了出来。
他们见惯了“大师兄”从容稳重的样子,第一次发现,原来飞声也有这样的一面。
酒过三巡,人畅快了,说的也多了,小弟子也没有那么拘谨了,扯着嗓子道:“幸好四十代青尊未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