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铜男儿-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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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青铜男儿
作者:寂の情哥
1、1。少年们的秘密(1)
走过刘老三家的时候,隔了矮矮的院墙,谭爱东向里面望了一眼。他一直怀疑刘家应该是地主,因为他们家有着极大的院落,院落的旁边再套出比院落更大的园子,种着树、养着鸡。上一次他无意中在刘家的园子里捡到了一枚鸡蛋,高兴之余,还没来得及把鸡蛋装进自己的口袋,便被刘老三那凶恶的老婆发现了:
“哎哟!俺还总是说爱东老实、本分,学习又好,怎么也跟那些坏小厮们一样,来偷俺家的鸡蛋呢!”
“不是的,三姥姥,我……”
谭爱东没多说什么,老实地交出鸡蛋。
谭爱东的父亲喊那凶巴巴的老娘们“三妗子”,因此,谭爱东便喊她“姥姥”。姥姥倒也没再多说什么,然而那冷嗖嗖的目光把谭爱东上下一番打量,登时如同万道尖利的冰针刺进了爱东的身体里,从皮肤到骨骼,从脚心到头顶,将他冻透了。
小时候批斗地主的场景,谭爱东还有着印象,直把那恶人押到高高的戏台上,戴着白纸糊就的高帽子,胸前挂着大而方正的牌子,勒令他说出许多滑稽可笑的语言。旁边有人拿着亮闪闪的锣,隔一会儿狠敲一下,“咣”,余音袅袅,颤颤地应和出许多的美丽。
然而,刘老三从来没有被批斗过,那么,谁曾经受过批斗,谭爱东记不起来了,反倒是每一次地主被赶下台去,照例都要有一场演出,谭爱东作为根正苗红的儿童代表,有的时候是笔直地站在台上朗诵:“……毛主席叫我‘好宝宝’……”或者,两个腮涂上红红的胭脂,唱道:“我家的表叔,数不清……”
台下的乡亲们大声地喝彩,包括刘老三,也在喝彩,所以,刘老三不可能是地主了,尽管他很富裕,不必每天都下地去劳动,且家里还有着一个小小的花窖,即使到了冬天,也会有鲜花在他的屋子里盛开。
“爱东这孩子好嗓子,将来学唱戏,一定能成个角儿……”
每当有乡亲如此赞叹,爱东的父亲便会很谦虚,咳上几声:“哪里哪里……还是先读几年书,学会写自己的名字吧。”
爱东的父亲是村里的会计,他不仅算盘打得好,字写得也好,思路清晰,生活态度也很谨慎,然而他在家里却很是严厉。
“以后不准爱东去唱戏了,什么玩艺儿!”
母亲和爱东都不敢做声,爱东是家里惟一的孩子,曾经有过的姐姐和弟弟全都夭折了,所以父母对他一直极其呵护,父亲这样子发怒的情形,也是不多见的。
再过几天,又有大会要开,队长来找爱东,让他去唱几段戏助助兴,爱东的父亲被烟呛到喉咙,狠狠地咳,好一阵子,才缓过劲儿来,说:“爱东,如今也开始上学了,课业重,这孩子又不怎么聪明,只怕跟不上趟呢……”
“怎么可能,你们家爱东总考第一呢,还跟不上趟!”
谭爱东其实很愿意去,红扑扑的胭脂往脸上一涂,整个人仿佛进入到一个昂扬、整齐的世界里头去,所有的一切都充满希望,英雄守卫着家园的平安,老百姓们只要心存善良,就会有着丰厚的回报,最重要的,当手指轻盈地翘上去,嘹亮的声音盘旋而起,登时便是满堂的喝彩,他高兴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哈哈地笑,他悲伤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在唏嘘不已,小小年纪,他便是众人关注的中心。
父亲的执拗爱东也是理解的,他不止一次地对着爱东念叨过:“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父亲怎么可能会有错呢?尽管学校是如此地乏味,约束得又紧,然而爱东还是站在父亲的身边,用他那依旧清亮的童音,说:“俺不去了呢,二大爷,作业虽然写完了,老师还说,得帮爹娘多干些活,这是孝顺呢。”
没有任何可遗憾的,批斗会很快就销声匿迹了,集体的大食堂,集体的马、牛、猪,集体的大场院,集体的土地,都分给了家家户户,人人开始为了自己的生活努力劳动,就在爱东刚上初中那年,他家的小麦已经收获了那么多,以至于一年到头,再没吃过那玉米做的煎饼或者窝头,全是在吃白而喧软的大馒头,或者两面金黄的烙饼,以及水饺或者面条。
刘老三家靠近西院墙的是几株香椿树,院子里有几株高大的杨树、梧桐,屋门两侧栽的是红白两色的夹竹桃,花儿正开得鲜艳。围着东边的窗子,则是一道半人高的红砖花墙,上面摆满了刘老三心爱的盆栽,那许多的姹紫嫣红,却是爱东所不能识别的了。
现在的时间是上午10点钟,确切些说,是1982年6月13日,星期天。谭爱东写完了作业,要赶去菜园里帮母亲摘黄瓜。
就在他马上要走过刘老三家的时候,恰好见那个老头子推开纱窗门,从屋里走了出来。刘老三上身穿了一件吊带背心,下身是宽松的黑蓝色大裤衩,趿着一双拖鞋,走到自己的盆栽前面,噗地喷出一团水雾,滋润着他那心爱的花花草草。
谭爱东见刘老三出来了,赶紧低下头,迅速地跑远了,事实上,他现在已经很明白为什么别人在田里辛苦劳作的时候,刘老三却会如此悠闲,还有,当别人累死累活,仅能换个温饱,刘老三家却生活富足,养尊处优,原因其实非常简单:
刘老三虽然住在东阳河村,且他的父母、兄弟姐妹、子女全都是东阳河村的人,但是,他却与村民们有着巨大的不同——他是非农业户口,或者说,是市民,是生活在乡村里的城里人。他在邻县的油田里上班,而且,他的儿子也已经当上了工人,他的女儿也在那里找了对象,一家的男人全是工人,有着丰厚的收入和崇高的地位,所以,虽然他不曾做过地主,却照样享受着比乡亲们所能享受到的更优越的生活。
谭爱东家的菜园有一亩多地,15个菜畦,母亲种了12个畦的黄瓜,细溜溜的竹竿搭起整齐的架子,爬满了翠生生的黄瓜蔓,娇艳的小黄花引来嗡嗡的蜜蜂,巴掌大的黄瓜叶掩映着大大小小的黄瓜,顶着黄黄的花骨朵,披一身清亮亮的嫩刺儿,弯弯的、绿绿的,看上去就很喜人。来到这儿,爱东心情好了许多,那满园子清香的菜气、欢乐的菜农、潺潺的流水,都让他感到安慰,更何况还有那由于丰收而带来的幸福和满足,都足以打消他刚才在刘老三那儿体会到的自卑感。
谁家会希罕你的一只鸡蛋呢?
“如今,俺家里还养了100多只鸡呢!”爱东默默地想一想,自豪感不觉油然而生,“刘老三算什么东西,等俺长大了,必定要过上比他好过万倍的生活!”
谭爱东走到自家菜园的时候,母亲已经摘了满满两筐的黄瓜,整齐地码在她亲手编成的棉槐条子筐里。爱东看了一眼,知道母亲差不多已经把黄瓜摘完了,叫了一声娘,随手拿起一把浸湿了的玉米皮,撕下细细的一缕,去把垂落下来的黄瓜蔓绑到竹架上。
母亲走了过来,把手里小筐中的黄瓜码到大筐子里,顺便挑出两只最鲜嫩的,递给爱东,说:“去那边洗洗吧,渠里放着水呢。”随口又问道:“作业写完了?”
爱东接过黄瓜,答应了一声——作业的确是写完了,可是还有一件事情:下沙村的罗保国两个周不曾去上学了,老师让爱东趁着星期天休息的时候,去他家问问他还到底想不想毕业。
那时的初中是两年制,谭爱东和罗保国都是乡联合中学初二的学生,也就是说,他们下个月考完毕业试之后,就能拿到初中毕业证了。但是,罗保国若是再继续旷课的话,能不能拿到毕业证,就有点儿悬乎了。
2、2。少年们的秘密(2)
爱东不愿去想这件事情,他是安分守己,勤勉刻苦的好学生,而罗保国自恃身材高大,兼之比较早熟,常常在班里惹事生非,欺凌同学还算小事,他甚至于跟社会上的不良青年勾搭在一起,留长发、穿喇叭裤,偷着抽烟,参加群殴,甚至于,最不堪的,是跟班上轻薄的女生们大搞“早恋”游戏。
有次,他和另一个男生把一个女生堵在校门左侧的夹道里十几分钟,鬼知道他们做了些什么。又有次,他伙同一帮小流氓把另一个班的男生打到满脸是血,原因就是:“敢跟俺抢女人!”
再有,同时也是在同学中最广为流传的,最低俗的一个笑话:一个女生做值日,去擦黑板,高处的够不着,罗保国很慷慨地过去,抱起那个女生,让她从容地把黑板擦个干净。之后,还很殷勤地说自己有块水果糖,请那女生尝尝。那女生高高兴兴,伸手到罗保国的裤子口袋里搜寻,“哪儿呢?”她问。
“往里边一点儿。”
“再往里边一点儿……”
当这个故事变成谣言四处流传的时候,早已变出了许多的花样,最离谱的一个版本是:那个女生抓到了罗保国的一个蛋蛋,以为总算找到了水果糖,兴奋地用力一拉,结果呢,从此后,罗保国的下身就只剩一颗蛋蛋了。
罗保国有个外号叫“独眼大侠”,那个“眼”指的不是“眼睛”,而是暗暗影射罗保国仅有一颗蛋蛋,另外一颗呢?当然,被某位女同学当水果糖给吃掉了。
对于这件事,罗保国从来不去否定,传得多么邪乎他也无所谓,叫他“独眼大侠”他也不恼,照样会答应,甚至于,他还美滋滋的呢。
对于他如此不知自爱,谭爱东是无限鄙夷的。事实上,罗保国抱着那个女生擦黑板的时候,爱东恰好是个见证人,他当时就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解数学题。当那女生果真伸手进罗保国的口袋里的时候,问一句:“哪儿呢?”立即就羞红了脸,撤出手来,跑出教室了。而罗保国当时也愣在了那里,满脸通红,呆呆傻傻的。
爱东当时并没立即想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正在为了那道题目大费脑筋,反倒是当罗保国眼神慌乱地看了他一眼,他才猛然醒悟到罗保国裤子的口袋肯定是破掉了,再加上当时的少年们很少有穿内裤的,那么,当那女生的手“往里边一点儿”摸去的时候,不是正好碰到他的私隐之处了么。
下流。
爱东就是这么想的,才懒得理睬他们呢。
谭爱东拿着黄瓜,绕过自家的菜地,顺着园中小路向菜园西边的水渠走去。
邻家菜地里正在劳作的婶子见了他,就远远地朝着爱东娘喊道:“嫂子,爱东又来帮你干活了。你们家爱东学习好,今年从联中里毕了业,让大哥去佛光那边的食品厂找找人,安排爱东去当个工人呗。”
工人的身份,在当时的农民眼里,就好比上帝身边的天使一般荣耀,然而母亲却回答说:“他爹让他考高中呢。”
“你们家爱东学习好呢……”
爱东走到那婶子旁边,客气地叫了声:“二婶子。”
婶子眼睛盯着爱东,话头却远远地递给爱东的母亲:“爱东是大学生苗子呢。”
“他爹说了,是想让他以后考大学,要考到北京去——至少也得是济南。”
“那以后你们老两口跟着爱东去了北京,可就是城里人了——哈哈哈。”
母亲听了这话也极高兴,共同地笑起来:“哈哈哈。”
爱东不敢接话,快步跑去水渠边洗了黄瓜,一边啃着一边帮母亲干活。
母亲摘完黄瓜,就去佛光路口摆摊卖黄瓜去了,那边有个食品厂,工人们最喜欢的就是农家新鲜出产的蔬菜了。
爱东自己把黄瓜蔓子全部绑完,拔了草,又清理了落叶。
中午回家准备好午饭后,父母都回了家。吃过午饭,父母一起去谷子地里锄草,爱东则推了一袋子玉米去磨粉了,以便做饲料喂鸡养猪。
时间很快到了晚上,吃完晚饭,他真是宁可再做几道数学题的,然而老师交待的事情岂能懈怠,因此,他对母亲说:“娘,老师让俺到下沙的罗保国家去一趟,问他为什么俩星期了都没去上学。”
“去吧。”母亲有着干不完的活,总是忙忙碌碌,也不知道是不是听清楚了爱东的话,就跑到院子里编筐子去了。
父亲还坐在桌前喝酒,微皱着眉头,细细地抿一口老烧酒,长长地嘘一口气,再咂一口烟,吃两粒花生,耐心地咀嚼着。若是没人打扰,父亲这顿饭得吃上两三个小时。
爱东斜身站在门口,对着父亲又重复了一遍:“老师说,让俺去找找罗保国……”
父亲没说话,远远地朝他挥了挥手。难道父亲没有听清楚吗?罗保国,父亲是知道的呀,自小就打架斗殴、惹事生非。父亲曾经很明确地对爱东说:“少跟这种小厮来往!”为什么现在不拦住自己的呢?
出了东阳河村,向西走不到二里地,过了东阳河大桥,临河边有个村庄,就是下沙村。爱东走在路上,夜晚的村庄里狗吠声、蝉鸣声,加上母亲们呵骂孩子的声音,伴着炊烟,升腾在村庄的上空。
天黑下来,烟气是看不到的,然而村庄里弥漫的那种麦穰燃烧后青青的味道,却很明显地能够捕捉得到。曾经是小而细的麦苗,经历了冬天的严寒、春季的甦醒,收获过颗粒饱满的小麦,如今,那柔软的麦秸化成一段轻烟,还是眷恋着自己的家园,继续等待再一年的时候,重新蓄积充满希望的丰收。
赶到罗保国家,爱东站在门口高声叫道:“罗保国——”
罗家子女多,共有五个,北面屋子里亮着灯,许多人影转来转去的——罗保国应该是在家的。
大屋里没人应声,罗保国的母亲当时正在小西屋里准备晚饭,听到叫声,拿着烧火棍从小西屋里出来,问道:“谁呀?”
浓浓的炊烟从她身后的小西屋里冒出来,把门框和小方格糊纸的窗户薰得黑糊糊的,窗户纸早就烂掉了,正方便了那浓黑的烟从里面涌出来。
“大娘,俺是东阳河的爱东呢——保国的同学。保国在家吗?老师让俺给他带个话……”
“他在河边的西瓜地里呢,你去找他吧——顺便叫他回家来吃饭。”保国的母亲忙得很,话音未落就消失了,继续去准备晚饭。
“可是,你们家西瓜地在哪儿……”爱东向着那浓烟滚滚的小西屋走近几步,眼泪都差点儿呛下来,只得退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