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鹿作者:尼罗-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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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小鹿升任团长之后,武魁也挂了个官职,成为警卫班的班长。他这个人贫嘴恶舌好色,但是也聪明蛮横凶恶,是个真能办些事情的人。小鹿总憋着要把他吊起来抽一顿,但是每当他真要找鞭子时,武魁就会抱头鼠窜。抱头鼠窜也是需要胆量的,团长没发话,谁敢走?武魁就敢。
几个小时之后,等他试试探探的又窜回来了,小鹿往往已经消了气,懒得再理他了。
武魁是这样的不驯,同时对他又是始终忠诚,所以小鹿这一趟出城办厂,反倒没有带他。把武魁留在东河子县城里,他让武魁负责招兵。
武魁留恋城内的繁华,很是愿意;张春生比较烦武魁,所以也很是愿意。在这种皆大欢喜的局面之下,小鹿带着他的兵,和他从山西雇来的技术人员,出发进山了。
山中的风光虽然美妙,但山中的生活可是远远不及县城舒适。好在交通便利,士兵赶着大马车,昼夜不停的从城中运来砖瓦,倒也很快边建造起了成排的房屋——小鹿爱干净,新造的土坯房他不肯住,因为土坯里时常会有活蚯蚓拱出来,毫无预兆的掉到他的头皮上或者领口里。
小鹿到了这山里,偶尔会有与世隔绝的感觉。他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整天的在工厂里转,很快就将一张雪白的面孔晒成了麦色。张春生每隔一个礼拜给他剃一次头,剃得他总像是刚从庙里跑出来的。
张春生其实并不喜欢给他剃头,他的头发乌黑细密,是好头发,非常的适合梳小分头。张春生有时候想象一下他西装革履小分头的模样,想到最后,就感觉那样的团座真是漂亮死了。
小鹿在山沟里住了半个来月,渐渐摸透了周遭的地形,又因为天是越来越暖越来越长,所以吃过晚饭之后,他添了个新的消遣——打猎。
他也不往远跑,只带几名卫兵在附近钻林子。他枪法不错,眼神尤其好,几乎就是弹无虚发,每天晚上都能拎回来几只兔子或者几只鸟。张春生认为他这个玩法很不错,同时幸灾乐祸,因为如果武魁在场,一定乐得发疯。对于武魁来讲,打猎的乐趣,并不低于逛窑子。
然而幸灾乐祸了没有几天,这天傍晚,张春生正在小鹿房里叠军装,忽听门外人声嘈杂,冲出去一瞧,他登时变了脸色,因为小鹿是被一名卫兵背回来的。卫兵见了张春生,连忙嚷道:“张副官,不好了,团座让野猪给撞了!”
张春生惊讶之余,莫名其妙:“野猪?”
小鹿灰头土脸的挣扎着要下地:“我没事儿,那野猪就是力气大,没伤着我。”
张春生弯腰一看,只见小鹿的小腿裤管裂开了一道口子,口子血淋淋的,显见里面皮肉是受了伤。痛心疾首的嗟叹一声,他让卫兵把小鹿送进房里坐下,自己也跟着进了去,张张罗罗的找刀伤药。正是忙乱之时,又有一名卫兵气喘吁吁的跑了进来——喘得太厉害了,他把话都喘成了片言只语:“报告……来了……”他伸了手往门外指:“来了……”
小鹿几乎是被大野猪一嘴接一嘴拱出林子的,所以听闻此言,不假思索的立刻问道:“什么来了?野猪?”
卫兵接连做了几个深呼吸,然后勉强说出了清楚的整话:“报告团座,不是野猪,是何团长来了。”
小鹿盯着卫兵:“什么何团长?”
卫兵答道:“就是河北那个何若龙何团长。他带了一个警卫排,已经出村了。”
从卫兵口中的“村”到兵工厂,距离不过十里地,天气干燥,路又平坦,骑马的话,简直可以转眼就到。小鹿目瞪口呆的望着卫兵,彻底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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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上)
小鹿自以为已经把何若龙丢在旧世界里了,是上一辈子的人了,万没想到旧世界与新世界之间只隔了几百里地,活蹦乱跳的何若龙,是可以自己找过来的。
像做贼被人抓了现形一般,他没惊没喜,反而是呆住了。张春生给他脱了鞋袜挽了裤管,一边对他察言观色,一边湿毛巾轻轻擦他受了伤的左小腿。伤是皮肉伤,开在小腿肚子上,不知道是被什么硬东西刮的,居然会连裤子带皮肉一起刮开。伤口不长不深,鲜血却是流了很多,张春生咬着牙给他擦,急着擦干净了好给他上刀伤药,然而那血沥沥的往下淌,始终是擦不干净。
正在张春生心疼着急之时,小鹿忽然一动——像被鬼上了身似的,他糊里糊涂的就清醒过来了。眼看身边桌上摆着一卷子绷带,他也不言语,抬起左脚蹬上张春生的肩膀,他低头抻开绷带就往左小腿上缠。慌里慌张的缠住了受伤的半截小腿。他把卷起的裤腿又往下一放,放下之后发现不行,裤腿不但染了血,而且豁了口子。捂着裤腰站起身,他六神无主的环视了房间,随即一屁股又坐了下去:“小张,马靴!”
张春生看了他这个反应,心里隐隐的有些明白,便恨铁不成钢的看了他一眼。一眼过后,他没办法,还是起身从屋角拎来了马靴:“我给团座找双袜子去。”
小鹿等不及了,也不说话,也不用人帮忙,自己抓了靴筒,伸脚向内就是一蹬,散碎裤腿掖进靴筒,算是暂时遮了一丑。随即起身扯了扯军装下摆,他用又慌又轻的声音呵斥道:“去,端水!”
张春生出门给他端回了一盆新汲的井水,看他一头扎进盆里,劈头盖脸的撩水连搓带洗。等把头脸洗干净了,又用毛巾缠了手,扯开领口往深处擦。新受的腿伤显然是被他彻底忘了,他把自己洗得面红耳赤,饶是如此,还不安心,低了头不住的看前襟看裤子,又抬了胳膊,把鼻子凑到衣袖上拼命的嗅——在林子里摸爬滚打的跑了小半个晚上,他知道自己是出了一身的汗。但临时沐浴更衣实在是来不及了,而且他洗澡又是特别的啰嗦。
忽然留意到张春生正在直勾勾的看着自己,小鹿来不及尴尬羞涩,直接对着外面就是一挥手:“去扫扫地,屋里,门口——药箱子也给我收拾起来!扫完了再泼点儿水,快去!”
张春生看了他这个慌张模样,几乎有点可怜他。一言不发的走出去拿回了笤帚,他在屋里扫,勤务兵在屋外扫。屋子里本来也没有多少家具,地上一干净,整间屋子也就随之利落了。
扫着扫着,他抬头向窗外望,见小兵正在拎着水桶往地上掸水,心想净水泼街、黄土垫道,这哪里是迎接何若龙?这是要迎接皇帝呀。
这个时候,远方传来一队鼓点似的马蹄声响,何若龙真来了。
小鹿站在房屋门口,远远的看见何若龙下了马。何若龙是军装打扮,因为是站在了人群中,所以显得格外高大,是一只鹤。崭新的军装太合体了,服服帖帖的勾勒出了他结实粗壮的胳膊腿儿。将缰绳与皮鞭随手扔给身边的卫士,他摘下军帽,转向了小鹿。
小鹿只和他对视了一眼。一眼过后,小鹿天旋地转的一晃,后背靠在了门框上。双方相隔那么远,他其实根本没有看清何若龙的眼睛,可是只要想到何若龙在看着他,他就像要承受不住似的要瘫要软。他的确是以着迎接皇帝的心来迎接着何若龙,只可惜他没有红地毯,他只有净水和黄土。何若龙看他一眼,也像是皇恩浩荡,他这草民,承受不起。
何若龙迈着大步走向了小鹿,步伐是豪迈的,心情却是惴惴的。他看不清小鹿那一肚子弯弯绕绕的心肠,他只看见小鹿板着脸站在门前,扫了自己一眼之后,便垂下眼帘面对了地面。
何若龙活了二十六年,一直挺要强,没干过死皮赖脸的事。但是这一回,他决定不要脸了,干它一次!
一鼓作气走到小鹿面前,他的呼吸有些乱,声音也有些颤:“小、小鹿,我来看看你。”
他骑马跑长路,也是一身的汗。潮热的汗气扑到小鹿的鼻端,小鹿缓缓的一眨眼睛,头脑又有了一瞬间的眩晕。
溃兵一样,他拖着受了伤的腿往后退,往屋子里退,一步一步退得慢,因为其实是不甘心退,其实是想把何若龙堵在门外,赶回河北。最后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他依然是不抬头——不敢抬头。
何若龙拉过一把椅子,在他对面也坐下了。小鹿不抬头,他也不抬头。他看着小鹿的手和腿,小鹿也看着他的手和腿。互相都感觉对方的手和腿很亲,是久违了的物件,然而也只是看着,谁也不敢乱动一下。
后来,还是何若龙先开了口,喃喃的,没有豪气:“我本来以为你会直接回天津。”
小鹿忘记了自己对他撒过的谎,所以下意识的反问:“我回天津?”
何若龙暗暗的做了个深呼吸,想要平息自己的心慌意乱:“当时我以为你真是要回天津,也就没敢再去找你。后来听说你到了东河子,我才明白过来。”
小鹿盯着何若龙的脚,听见自己的嗓音低沉铿锵,做金石声:“明白什么?”
何若龙深吸一口气,然后很勇敢的笑了一下:“明白你骗了我。”
小鹿沉默了。
沉默许久之后,他开了口:“你吃饭了吗?”
何若龙轻声答道:“没吃。”
小鹿站起了身:“你坐着,我让人给你预备晚饭。”
晚饭很快摆上了桌,有荤有素有稀有干。何若龙坐在桌前一个人吃,小鹿进了隔壁卧室,独自坐到床边点了根香烟。
小床的床头顶了墙。小鹿歪着身子,用肩膀倚靠了墙壁。一墙之隔,是何若龙在连吃带喝。他听着轻不可闻的碗筷声音,同时一口一口的吸着烟。忽然仰起头翕动鼻孔嗅了嗅,他想在空气中辨别出何若龙的味道。
很久没有这样享受过了,一支烟吸得他飘飘欲仙。此时此刻,他可以假装自己和何若龙情深似海、白首不离。何若龙在外间吃饭,他在里间吸烟,两个人一直如此,已经过了许多年,将来还会再过许多年。没有逼迫、没有分离。
他只希望何若龙吃得慢一点,再慢一点,细嚼慢咽对身体是有益的,急什么?别急,千万别急,算他求他了。慢慢吃,多吃一会儿。
仿佛心有灵犀一般,何若龙果然吃得很慢。菜里有一道焖杂鱼,他夹一筷子鱼肉,一根刺一根刺的剔。他不知道这顿饭吃完了,小鹿会怎样发落他。这不是脑袋掉了碗大个疤的事情,这也不是个早死早托生的事情,他害怕,真害怕。
☆、第七十六章(下)
一顿饭,让何若龙吃了一个小时。
外面天黑透了,张春生进来点了蜡烛。没有电,蜡烛却是管够的,所以张春生毫不吝惜的用上了大烛台,照了个满屋通亮。如果可以的话,他甚至想照出个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也好让躲在卧室里的团座清醒清醒。
等到张春生退出去了,小鹿扶着墙,出现在了卧室门口。对着外间的何若龙,他低声说道:“这间屋子给你睡觉,明天早上你就回去吧。”
不等何若龙说话,他冷森森的又补充了一句:“我是为了你好,你也不要让我为难。”
何若龙望着小鹿,见他袖口里光芒一闪,是自己送给他的那只手表反射了烛光。
“我没看出哪儿好。”他低声说道:“我这几个月天天做噩梦,白天想你,晚上做噩梦,我他妈一点儿也不好。”
小鹿盯着何若龙的膝盖,很艰难的又开了口:“我虽然不姓程,但我也算程家的人。你跟我好,会对你的前途不利。”
何若龙问道:“不利?怎么个不利?我的兵是我自己带出来的,我跟谁走,他们就跟谁走,我这个团长他撤不了。不给军火不发饷?那也穷不死我,有地有人就有我的活路。你说说吧,还有什么不利?”
小鹿站直了,如同在为自己哀悼一般,他用不带情绪的调子说话:“这种事情,总要讲个你情我愿。我已经把话说到了这个田地,你何必还要追问下去。”
何若龙上前一步握住了小鹿的胳膊,语气几乎是哀求了:“小鹿……”
他是这样的人高马大,为了俯就小鹿而躬身低头,像一只茫然柔弱的巨兽。双方的距离近极了,但小鹿依然不肯正视他。
斩钉截铁的扯开了何若龙的手,小鹿迈步往门外走:“进去睡吧,你明早走。”
何若龙回头看他:“小鹿……”
小鹿不回头,直挺挺的推门走入了夜色中。
小鹿让张春生给自己另找间干净屋子睡觉,张春生把自己的房间让出来了,一边给他铺床,一边用眼角余光瞟着他说道:“团座就住我这儿吧,我这儿和您那卧室就隔一道墙,离何团长近。”
说完这话,他忽然有点后悔,怀疑自己是说得逾矩了,然而小鹿失魂落魄的,并没有听出的他的讽刺。小鹿没反应,张春生就更后悔了,怨恨自己嘴贱,团座心里已经是够难受了,自己怎么还有心思说风凉话?
张春生铺好了被褥,又给他留了一盆水。然后很自觉的退了出去,另找地方安身。
小鹿独自坐在小木床上,因为隔着一道砖墙就是自己的卧室,就有何若龙,所以他简直不敢动弹,生怕发出声音,惊扰对方。左边的小腿肚子渐渐泛起了痛意,像火苗燎,像刀子割。小鹿也觉出疼了,但是这疼不往他脑子里走,知道了也像不知道。踉跄着起身走到墙边,他合身趴了过去,又把耳朵也贴上墙壁。
他想听何若龙是否已经入睡。何若龙白天累狠了,或者是枕头没枕好,睡觉就爱打呼噜。小鹿等着他的呼噜,可是等了许久,隔壁始终是寂静。
小腿越来越疼,疼得让他从金鸡独立到支撑不住。扶着床头一步迈回了床边,他也不点灯,摸着黑脱了马靴。抬脚蹬上床沿,他挽起裤腿解开绷带。绷带被干血粘在了皮肉上,略一拉扯就要牵动伤口。伤口也是黏腻滚热的,整条小腿已经微微的有些肿。
咬牙切齿的,小鹿硬把绷带一点一点的揭了下来。夜晚的空气微凉,他坐在床边晾了一会儿伤口,然后很不死心的跪下去,四脚着地的又爬回了墙边。
他又贴了墙壁去听隔壁的动静。还是没有鼾声响起,小鹿眨巴眨巴眼睛,心想何若龙大概还没睡——和自己一样,不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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