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房之嫁-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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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身份不比侍从时代的邬总管,无法贴身随侍在侧,只能忙里抽空、三不五时地过来照应,所以另外又派了两名侍童伺候大少爷。
只不过……阿瓶叹咱美其名是贴身侍童,但这两年多跟在大少爷身边,咱的工作也只有替少爷打扫屋子、擦擦地、替少爷跑腿捎信等打杂般的小事罢了。
真正贴身侍从该做的事,仍由邬总管一手完成。
阿瓶知道妒忌邬总管深获主子信赖和依靠,根本是弄错了方向——该怪自己不长进,表现不够好,不够让主子喜爱,才无法从小侍童晋升到贴身随侍。
可是想归想,每当自己的辛勤努力碰了一鼻子灰的时候,阿瓶仍会悄悄妒忌起邬总管,或埋怨总管留下的门坎过高,让他们一干小侍不得其门而入。
阿瓶脑海中浮现了无论是主子或奴才间,都对他柔软与干练兼具的手腕、精明聪慧的脑袋赞誉有加的男子身影。
无论何时见到他,五官工整的脸庞总宛如木刻偶人般少有表情。他漆黑长发总是一丝不乱地收束在脑后,深蓝长袍的朴素穿着,也是从头到脚一丝不苟,连想鸡蛋里挑骨头地找出一丁点儿脏污,都挑不出来。
无论处于何种状况下,他温和内敛的说话方式,与那双秀气柳眉下黑黝黝、高深莫测的瞳,都是一副老神在在、万变不惊的模样。听在耳中一是令人安心,看在眼里,一是令人深感敬畏。两者截然不同,但一样深掳人心。
无论在何地,他走路绝对是静悄无声,像个影子般存在着,也像呼气吸息般不可或缺。当他有条不紊地处理手边的事物时,又如锁定目标的猎豹般行动迅速精准,保证圆满达成主子交付的任务。
——对手是邬总管,咱哪有胜算呐?
阿瓶摇了摇脑袋,光是想要「挑战」他,自己就会成为全府里的奴才们的大笑柄了,因为谁都知道阿瓶是必输无疑,他连邬总管的一根小指头都比不上呀!
「阿瓶,你发什么愣呀?还不快去把布铺好,一会儿主子就要上岸了。」
转眼间人已游到半里外,正在往回途上的主子,那矫捷的身手真是百看不厌。阿瓶铺好了布,跪坐在露台上,捧着擦身巾,等着迎接结束晨泳的主子。
「唰」地,甩动着全身的水珠,破水而出的伟岸美丈夫,两条强健的胳臂往露台上一撑,腿一抬便轻松地离开湖水上了岸。
不待吩咐,阿瓶自动上前捧着布替主子擦拭,从手指尖到发梢的任何一滴水都不放过,就怕动作太慢让主子不耐烦。
但是阿瓶细心的手脚,还是不敌他主子的随意。他不造作地用手一拧,扭了扭自己潮湿的发,便往屋内走去。
「不行呀,少爷,您的发还没擦干,万一着凉了——」
「无妨。更衣。」
邬总管不在的时候,谁也更改不了主子的心意,遑论是他们两名小侍童。无可奈何地,他们将总管事先准备好的,今日要穿的全套衣袍——织锦绿缎的外衫、鹅黄水绸的内底衣、白织绣裤与七彩锦玉腰带——一样样依序伺候主子穿上。
这时,苏醒时的猛虎,也在华丽衣服的装饰下,摇身一变为五官俊朗、面若冠玉、唇红齿白的翩翩贵公子。
「少爷,今日这绿缎色泽挑得真好,完全衬托出您的丰姿,想必赏花宴上,那些姑娘家看您要看傻了眼呢!」阿壶忍不住赞道。
「证主子本来就俊俏,何须衣装锦上添花!」
「是、是,谁不知道你阿瓶最崇拜少爷了!」阿壶取笑完,不忘抢机会求表现地道:「少爷您今日要梳个什么样子的发?」
「好过分,小的也想为少爷梳头呀!」
两人争相抢梳子,竟将主子冷落一旁——这一幕映入了前一刻静悄悄地走入屋内的男子眼中。
黑瞳掠过了一抹严肃的冷光,他闷不吭声地走到了侍童们的身后,一出手便夺走了两人争抢的琥珀梳子。
「是谁——吓!邬、邬总管!」
「对、对不起,总管大人!小的们知错了!」
脸色由白转青,彻底吓傻的两人,忙不迭地低头谢罪。
邬冬生相信自己突然现身,已经给了两人相当的教训,便不多加训斥。「你们到厨房将少爷的早膳端过来吧。」
两人这回不敢再有耽搁,拔腿飞也似地离开。
「你一早到哪里去了,冬生?」
邬冬生闻言,将视线从两名侍从的背影,移回到铜镜中的男子脸庞上,瞅着对方那双指谪责备的黑眸,微笑道:「小的去办点事,少爷。」
「比替我泡茶更重要的事?」
冬生端来了火盆,搁在男子脚边,一边替男子弄干带着湿气的发丝,一边梳拢,直言:「请少爷见谅。」迂回地肯定了他的疑问。
「爹的事比我优先?」
隔着铜镜,眯细的视线,紧瞅着冬生的双眼不放。冬生不闪不躲,不卑不亢地迎视着他。
「——是的。」
交错的视线,迸开。
男子反手扣住了冬生的手腕,硬生生地将他从自己身后拉到身前的地板上。
「再问一次。」黑眸中跃动着激烈情感,与冬生的面无表情恰巧相反。「爹比我重要?」
邬冬生知道萧证希望从自己口中听见什么样的答案,然而他要的答案,自己给不起。
二
好细的手腕,握在自己的掌心里,显得无比脆弱、不堪一折……
讶异的情绪上涌,逼退了高涨的激情,褪去了不理性的迷雾,拉回了些许清晰的思绪。
定睛在冬生的脸上,萧证自问有多久他们不曾这样近距离地看着对方了?
双瞳来回贪婪地探索着熟悉的线条,似要弥补这好一阵子不曾正眼对望的失落时光。然而,萧证却意外发现,在不知不觉中,冬生那曾经满盛欢喜的黑眸多了忧郁色泽,一向呈现健康光泽的丰颊也变清瘦了,就连他稳健的脚步,也失去了昔日的活力,轻易跌在自己面前。
以前他从未替冬生担忧过他的身体健康,但是今天他忍不住要开口问——
「冬生,你……是不是操劳过度?爹派给你太多差事了吗?我去替你向爹讲两句,让你少些活儿。」
冬生仰望着自己,虽未陷入恐慌,但大大瞠开的双眸,已经充分地说明了他对萧证前一刻的粗暴莽行,以及这一刻的问话,感到多吃惊。
「多谢……少爷关心。」原本被萧证用力一扯而趴跪在地的姿势,冬生挺直腰换为半蹲跪,笑得有些勉强的道:「小的没别的本事,就是身强体健,请少爷放心,更请您别在老爷面前替我说话,这会让小的无地自容。」
普通人谁会不想少干点活儿、轻松点?
冬生反将自己的好意拒于门外的理由,只有一个吧!
萧证敛了敛眉,沈声问:「你就这么在乎爹亲的宠爱,为了讨他欢心,不惜累坏自己的身体吗?」
胸口中翻滚着的混沌恶丑情感,犹如绝崖海涛,暗潮汹涌。
一笑。「您这是在挖苦我吗?」他作势抽回手。「时间不多,再不快替您梳好头,我不但讨不了老爷欢心,还会得罪了一屋子的名媛淑女。她们已经等不及要和少爷您见面了。您知道天底下有多少寡夫怨男,羡慕少爷的艳福不浅,可从天下美女中挑妻子吗?您是人在福中不知福。」
这些话,萧证不知听别人说了几千几百次,听得耳朵都长茧了。可是由冬生的口中说出来,特别刺耳、特别椎心,特别让人……想笑。
「冬生。」放开了他的手。
「是,少爷?」
思绪千回百转。
——方才的问题,你还没回答我。
老爷(爹)与少爷(我),谁对你重要?
——做我的随从哪一点不好,为什么你要接下总管的活儿?
这五年来,我们之间的距离也渐渐地被拉远了、拉长了。
——假使我说我谁也不要,因为我想要娶的人只有一个,你会如何?
这些话语屡屡绕到了嘴边,又吞了回去。
有些问题是问了又能如何?有些问题是萧证并不想知道答案,还有些问题是问了,结果不如不问得好。
萧证笑了笑,兜了一大圈总是兜回原点:作罢。
「结发吧。」
这声命令,卸下冬生脸上的防备。
他话不多说,拾起木梳赶紧替萧证打点今日最后的一样装束——梳整黑缎般的长发,抹上最高级的核仁榨出的油,高高绑束于脑后,饰以翡翠丝带。完成之后,披在肩上的发丝散发熠熠光泽,一丝不苟的发鬓,凸显英挺帅气的轮廓。冬生举起铜镜,移到萧证身后,让他得以透过镜面检视。
「那什么……你受伤了?!」
不经意地,萧证看到冬生的掌心有着不自然的红痕,立刻转头追问。
「没事,一点皮肉伤罢了。」一副自己也是刚刚才注意到的神情,冬生微笑地说:「去替老爷办事的途中,帮了对赶着牛车要到咱府上的主仆。许是那时推着轮子,一没留神刮破了皮。」
冬生将自己受伤的事搁在一边,讲起了那对急需帮助的主仆与牛车。从救助他们的过程,一路聊到自己牵着瘦巴巴、动作又慢吞吞的老牛一步步慢慢抵达萧家的全部经过。萧证猜测,那头牛十之八九是延误了冬生到他身边的主因。
——为了助人,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萧证不会心胸狭小到与畜牲计较,况且现在有别件事更教他关心。
「伤口让我瞧瞧。」
「这不碍事——」
「让我瞧。」
冬生做出滑稽的错愕表情,不过是个小伤口,不懂萧证在执着什么,有什么可看的?但是再坚持下去,便失了主子与奴才的分际,因此冬生别无选择地递出手掌心。
小心执着他白皙、修长指节间长着老茧的左手,萧证端详着掌丘上那小处皮开肉绽、看来颇为疼痛的伤处。
他居然没感觉到疼,还说不碍事?
萧证责备地一瞪冬生,骂了声「迟钝」。这样的伤口怎么可能不疼?除非是个木头人。
无奈。「伤口看也看了,骂也骂了……少爷,行了吧?我还有许多事要忙。」
萧证摇头,口一张,做出了令冬生措手不及的举止。
「唔!」吃疼地闷哼,惊叫:「少爷!」
他双唇含着冬生整个掌侧,加深了吸吮伤口的力道。
冬生则相当狼狈、慌张地,不停地说着「快停下,少爷」。
但萧证充耳不闻,一直吮吸到口中不再有铁锈般的微咸味道,才将嘴由冬生的掌心上移开。
「记得吗?你常说的『痛痛,吸一吸就不见了』。」握着他的手。笑着抬头看着冬生,说:「现在不痛了吧?」
冬生黑瞳泛波,猛地抽回手,满面通红地后退两步。「我……小的……还得去给老爷……送东西,恕我先行告退了。」
转身,急急往外——途中还撞翻了张矮凳,也没停下来拾起,彷佛被什么东西追赶着似的,奔离了「鹰之屋」。
「少爷!」
不多时,端着早膳的阿壶与阿瓶接踵而返。
「您没事吧?」
「小的们看到邬总管低头走得那么急,以为您出事了呢!」
纵使早已不见人影,萧证的双眼仍定在冬生离开的方向,若有所思地摸了摸自己的唇。
「少爷?少爷……」
羞窘到连耳根都发红的冬生,自己可能是第一次看到吧?萧证的心中骚动着五味杂陈的复杂浪涛。
……脆弱的、可爱的,让人忍不住想保护的。
一想到自己初次见到冬生的这一面,但在爹的面前,冬生可能时常露出这样的表情,心口就阵阵紧缩,透不过气。
「糟糕,少爷又开始神游了。」
没有人一出生就无懈可击。
但是年长自己三岁的冬生,从萧证有记忆的四、五岁开始,就一直是个比自己成熟、可靠、值得依赖的对象。
讲起小时候的自己,可不是萧证爱卖瓜自夸,他是个经常发呆、手脚笨拙的孩子。无论坐着、走路、吃饭或玩耍,动不动就仰头看着天空,出神发愣,常因此粗心跌倒、受伤。
幸好受的都是些青瘀、红肿的皮肉小伤。那时候冬生总把「痛痛,吸一吸就不见了」的咒语挂在嘴上来哄他,边为他疗伤。
先是温暖的双唇,温柔地覆盖着刺痛的伤口。
再以温润的舌,舐舔掉脏污的血。
最终是呵护备至地替他上药、吹干,或揉开瘀肿。一个动作、一个动作都是轻柔无比,就怕给他增了痛、添了疼。
这是少数,以照顾萧证为责的冬生,仅仅担心萧证的身子,完全不在意「奴才该有的分寸」一事,一心为他赶走疼痛的时刻。
然而,事情总有一体两面。
反过来说,说不定年幼的萧证一直学不来「专心走路别发愣」,三不五时跌倒的理由,是因为一点小伤口就能换得冬生无比温柔的对待。在还不懂得算计的年龄,萧证便已经靠本能在制造机会,博得更多冬生的关心也说不一定。
——如此看来,小时的我还比现在的我更机灵聪明。
萧证最近时而这么想,人越是长大,便越是想活在过去,而非当下。在当下,回顾的过去也总是愉快而美好的,不带半点阴影。
尤其是那段冬生贴身照顾,日夜不分地陪伴在自己身边的日子,自己从未感到一丝寂寞、烦恼与不方便。
那时候他不必动半根指头,一切有冬生为他打点好。只要他转头,甚至不必他出声,冬生便会立刻来到身边。无论是白昼或黑夜,有个心灵相通的人陪伴着自己,是件多么幸福的事?如今萧证才知道。
可惜,已经迟了、晚了,来不及了。
自己懵懵懂懂、浑浑噩噩地过日子的代价,就是眼睁睁让爹亲抢走了冬生。
爹不是有许多得力助手了,还抢我唯一的随从去做总管!
——绝食抗议也抢不回他,才落得今日与爹爹共享冬生的田地。
现在爹还要自己挑选一房媳妇儿,命自己成家立业。
一旦自己成了亲,可想而知往后打点他日常起居的事,便成了他媳妇儿的责任,再也没理由让冬生待在他身边了,冬生终究会给爹独占去。
不!不行、不给、不让!
这五年来他不知后悔过几次,自己当初不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