琢玉成华-第8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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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去了城外,今夜不会回来。”刘玉绕过桌来接手,“午后陛下回来看过一次,当时大人还没醒,吩咐让您好生休养……苏大人,早上的事您一点都不惊讶?”
我摇了摇头。看着刘玉点燃桌上的灯烛,一点豆火,渐渐扩大,烧起噼噼啪啪微弱的响。
有什么好惊讶。是景元觉对周肃夫知错犯错的判罚,还是他轻易放过周肃夫的党羽?一桩是自求自愿,一桩是笼络人心。比之两者,还不如好奇周肃夫为什么要这么做,还不如担忧景元觉留下的同谋名单、往来账簿……还不如,操心他此时此刻,在做些什么。
“为什么出城?”
风雨如晦之际,我不解他不留在宫中安定四方人心,急着出城作甚。难道是城外还有什么异动,需要他亲自出马。
“大人沉睡,原不知此事。”
刘玉终于找着一桩我比他着急的事,罩上乳黄的绸灯罩,露出侧边的虎牙,斜刺里一双小眼眯眯瞧我,“神威军凯旋班师,陛下亲赴天隘关,明日迎军。”
火光被绸罩聚了顶,一瞬拔起寸高。
我闻声跳起来,顾不上折腰的痛楚抓住刘玉忿然,“如何少了我去!”
禁城到西北天隘关,一百零五里余。
昼行一时辰,夜行添半。
马车沿路颠簸,把人的五脏六腑拧过去又拧回来。我伏在车横木边,整整吐过三遍,抬头遥遥处,望见一座烽火高台。
天隘关,起在一座不足百丈的山口,实非险要峻岭,却因是长城上距离京城最近的一个关口得名。
我也曾在这条境外官道上往来经过,却不曾入夜穿渡百里,见到绵延的山峦被峰脊的火光点燃,连成一条壮阔的金黄曲线。
“……真美。”
“哪美了。”这会回过头来,才发现车下刘玉脸色不比已吐成菜色的我好看几分,“大人,您是想害死小人吗?您不如直说一句,小人这就躺地上给马趟几脚得了,也省得我们还跑这些个冤枉路……”
话虽这样说,他还是尽职尽心的递给我水,供我漱口,正如方才经过西门的时候,掏出澄黄的令牌,命人开门。
我心下觉得歉然,只是苏鹊此人经过了一日一夜的弦张紧绷,已再经不起分毫惊吓。无论旁人转述什么,如不让我亲眼看到那人身影安然如同往昔,泰自立于山巅,怕是始终难以合眼。
“……我看起来糟吗?”
所谓近人情怯,就是如此了。我理了理摇散的发带,自觉矫情,又忍不住问他,“如何?”
刘玉将水壶收起递给马夫,一边上下打量,斟酌着吐词,“大人脸白了些。”
待我无声翻过一个白眼,抬腿上车时,他复又笑嘻嘻跟着,探头进了车厢,“小人观之,倒省了涂脂。”
忍着要拍打大内总管额顶的冲动,我攀着他的手臂登上上山的梯级。
行了几步远,山顶有人匆匆来迎。
玄衣软甲,多日不见的李瞬。
“李将军。”
要拱手致礼,这虎背熊腰的大汉却先于我单膝跪地,抱拳于胸,“当日护卫不周,配合不力,致大人重伤,险折我覃朝一柱,更祸及我主安危,李瞬无能之至,望大人降罪。”
好一条铮铮汉子。当日之事,本来变数众多,平心而论,大半也怨我事先计划不详,如何怪得了他。何况,如果不是他当日及时追进林间飞鸟惊处,我此刻已躺在无人的密林里,化作一摊森森白骨了。
“将军如此说话,苏鹊本想拜托将军的事,倒是说不出口了。”我对着李瞬窘迫的干笑两声,这是实话。
“什么?”
“山路陡峭,苏鹊瞧着腿抖,本想斗胆借将军虎背一附,只是……”
我眼巴巴盯着他。
“李瞬但凭吩咐。”
上山道窄,宽不过三人并行,阶级却蜿蜒向上,不止数百。难得李瞬驮负了一个人的重量,仍旧如履平地一般,健步如飞。
不及欣赏山腰的风景,只用盏茶的时间,越过沿途三步一立的青麟卫率和五步一间的玄衣禁卫,双脚就落了地。而待我站在半山腰的城垛前拜谢恩德时,这位将军脚夫的气息依旧如常。
城垛上一个靠近我们的玄衣人见状鼓了两掌,赞道,“好身手。”
迎面是此时节山间特有的回旋风,夹着阵阵青草味儿,顽皮窜上走道,钻入他的衣袖,鼓起两个袖管,扯开袖摆,拉出呜呜的呼声。
像极张开了一双巨大黑翼的蝠鸟。虽是同样的墨色,那身衣料却在火把的光照下翻动间透出别样的鎏金异色,使他和身后那些尽职站岗的玄衣卫们,截然区别开来。
景元觉搭上李瞬的肩膀,鼓励的轻拍一下。李瞬望地拱手一拜,无声退到城垛另一侧,消失了身影。
“李瞬此人实诚,只是太过钻尖,不要放在心上。”
我轻颔首。你想我顺手解去李瞬的心结,但愿,我已如你所愿。
说完此话,这人瞅着我,无言无语。半晌,身后大总管终于气喘吁吁自个爬上来,他一挥袖道,“……差劲跟班。”
刘玉目瞪口呆,少刻,抹了把额头的汗,转睛看我。
我原地莞尔。看得出他主子喜怒,但这个时候,还是该为辛苦万般的玉公公说上句公道话,“此兵半因苏鹊而发,自认有责接其凯旋,因此才冒昧前来。”
景元觉启唇,却欲言又止。少刻,他指了指垛口门楼,负手踱进去。
我有若得了恩旨忙不迭的跟上,临进门前匆匆回头递话,“劳公公辛苦!苏鹊自行进去赔罪便是。”
门楼极小,只有二层。一层供将领起居坐卧,二层只得简卧一张,其间以竖梯相连。我追着他的步子上了梯级,老旧的木头受了人的重压咯吱、吱呀的喘息不断,危险左右摇晃。
爬到剩下几步,勉强露出一个头在阁楼,扶腰止步。这真是要命难看。可是亦非我所愿,“……许你鲁莽一夜,就不许我任性一回么?”
背过的身影顿了一下,回过身来。
脸上微露郝颜。
我想他能够明白。待明天的旭日东升,光芒照耀大地之时,就是他人的时代过去,是他的时代终于到来。
因此我一定要来。
与那些欺骗世人的话无关,除却忧心,我是单纯的,要亲眼见证这一天。
景元觉叹了口气,俯身伸来一只手,牢牢将我拉上去。
阁楼低矮,勉强可以站立,南面却有一面明窗,俯观山河之壮。他牵我到此,指的却是浩瀚当空,“月明人尽望,高台方吞星。”
这便是意会不可言传了。
我想起他所谓“就天下”的那番伟论。又思及来天隘关的半道上,同巡守城卫的官军校尉交谈,因为明日一早要放罪臣周肃夫回江南封地去,所以今夜无令牌的人一律不得通过九门。
勇士功成,解甲归田。
不知为何,当时我联想到的只有这一句。虽然至今仍不知其中内情,可是却有一条,我能够肯定。
这个位子,这个责任,从来就没有人问过被留下的人,愿不愿意。
即使那个逼迫他的人是牺牲了自己一身的功名,背负万世的唾骂,还间接贻害了自己的儿女。
我亦冲着窗外伸出手,悬在半空,承接指间划过的轻风,再将其中的凉意握进掌中,瞧着景元觉的侧脸微笑,“……夜露共酣饮,日起换天经。”
这一个夜晚,既短暂又漫长。
我们并倚窗口说话,又未在意说了什么。我们观赏星象,又无行家里掌,稍稍加以指点。
他娓娓将《周易》中的君道背给我听,一曰乎智临 ;二曰乎有孚 ;三曰乎显比 。
我点头称允。
山间的蚊虫来扰,他挥掌毙去,又没头没脑的说一句,“为君之道,因人而异。明君擅均衡,广纳谏;能君集大权,独裁断;若能兼听从善,又加乾纲独断,圣君也。”
我也依言称善。
极目远眺处,地线上一小丛星火,微若蝼蚁,淡若浮水,是京城外围的县镇尚未安歇的灯光。他对着那里比划一个巴掌的大小,好似将那人间的星光堪堪都托于只掌,转头同我道,“日起日落,生老病死万余天,人生疾若弹指,迅若白驹,其时世人待我若何,我待世人若何?成败有论,是后人道,此时那些山下的奔波忙碌,疾苦挣扎,其实与我何干。”
我呐呐颔首,对这些大不敬的狂言听若未闻。
山间的夜风盘旋升起,以刁钻的角度窜入门楼,到了后半夜,越发觉得清冷。他取来毯子披在我俩身上,弹开指尖的一蓬毛絮,又摇首叹息,“但是想想,若是真的任由他们自生自灭……彼一时再来,眼前的华景,只剩一片浮华散落的苍凉……那么有些人,有些心肠软的人——像你这样的人,会心疼吧。”
我徒余默然。
是因为如此吧。有道是天子受天之任而任,德须具钦明文思之美,时须会四海升平之运,方谓与天合符,名不死矣。
你的性情本来洒脱不羁,可是你的命运却严肃规正……你随天性本能我行我素,可是犹存的善念,却使你不敢不曾,有过半分行差踏错。所以,你才总在自相矛盾,又在矛盾之中,走着孤独的路途。
时下我难以知晓周肃夫临别交代的话,是不是只有《周易》的君道三述和史书君行的一段总结这么简单。我只知晓,一个更古老、更浅显的道理。
再强韧的剑,也需要有收藏的鞘,再雄健的鸟,也需要有栖息的枝。
不然,剑会失锋,会钝,鸟会脱力,会折。
于是乎我做了我以为此刻,唯一算得上正确的事——抚起月下这张清俊甚至略带着幽寒的面庞,亲吻其上。
久久,久久不必止息。
竹本无心
“醒醒,苏鹊,该起了。”
一大清早就有熟悉的声音,用一种哄弄家中孩童的调子不休的唤。大手熟稔反复揉我的头发,拍我的脸颊,捏我的鼻子,警告我,“再不起,小心赶不上。”
愤然里睁开一条缝。
缝里亮黄交白龙的袖子飘然晃过,红润饱满的唇贴上来,眼角沾了一下。“呵,醒的正是时候。”
景元觉满意道。
经这么折腾还能睡的怕不是人啊,我万般苦涩的想。真不明白了。数星星,看月亮,吹山风,同样是将近一宿未眠的活动,依稀还是我黎明前先倒在他肩上睡过去,为什么到头来——坐在床边更完衣梳完头一脸精神奕奕容光焕发的人,就不是我呢?
不见前夜的悲伤,也不见昨夜的落寞。眼前人看来已经妥当整理过情绪,随着日出天光,悄然恢复了十分精神。
这样的景元觉,才是我认识的景元觉。
大概是察觉到了我眼中的释然,他弯了下唇角,站起身理了理衣冠,在屋子中央伸直手臂,大刺刺伸了个懒腰。敞开的窗口透进夏日的晨光,毫不吝啬撒播在他的身上,像在明黄的衣袍上晕了一层金色的光圈,叫人目眩神迷。
景元觉回头,乌漆的眸子斜斜落到榻上,“大军已经过了西关亭,你起来喝杯茶,正好端坐观赏。”
我咧了嘴笑。
这,还真当我是看戏来的呢。
不能不承认,真是好整以暇看了一出戏。只需把目光追随覃朝年轻帝王的身影,以他为主角的戏,不会叫人失望。
听着砰咚一声鼓声,猎猎旗幡飘扬在山脊之上——景元觉挺拔的身姿出现在城垛高处,无声默立,却瞬间止住神威劲军的行进。
这支边塞远道而归、正准备快速通过关口的队伍并没有接到事先的通知,也显然并没有预见会有如此厚重的礼遇。百丈的长队先是齐齐止住了脚步,接着发出排山倒海的欢呼,出现旌旗和长枪共舞的奇景,而先头那两匹高头大马上并行前进的将领各一个滚子翻下马来,就地跪伏。
一披青甲,一携长枪。
镇守北疆多年的覃朝大将武国威,和他夫人娘家初出茅庐的小舅子,齐鹏。
天隘关会记得这一幕。
从这间阁楼里下去的人,就在这样人沸马嘶的场景里迈着不快也不慢的步子,庄重又施然的下了百级步道。
年轻的君王,亲自扶起脚边跪倒的大将,扶着两人的肩膀,亲密一番耳语。他挥手示意高呼万岁的士卒息止音量,举止可亲,言辞端祥。
他跨上别人不知从哪牵来的一匹通体黑亮、高壮彪悍的神驹,在狭窄的官道上横行几个来回,让驻守边关的将士得以细细仰望当今天子的容颜。他又一马当先、会同左右两名精悍的虎将,带领这支为覃朝带来胜利和荣誉的队伍徐徐向着京城前进,一点也未端起皇帝的架子,反而像是随军同征的普通一员,和颜悦色、平易近人的,准予接受家中子民滔滔的敬仰。
官道上烟尘滚滚的时候,窗台一碗热茶,还未曾凉透。身边传来声响,转头去看,刘玉方捧着果盘踏上步梯,还站在光口悻悻自窗外收回头来。
“爱张扬……”
我指着灰尘中远去的车马,与他说。
神威军驻扎在城外六里的晋陵军营。军中校尉以上的将领和书记文职则同一早候在城门处的京中官员,随驾同天子进城。
这是一场凯旋的行进。
京城的百姓,生活在覃朝的心腹之地,将覃朝的荣辱兴衰载入日子的每一时刻。他们已经习惯编入太宗“神威”麾下的子弟久不归家,已经习惯深夜敲响城门、来报边关祸事的飞马。他们已经等待这场胜利太久。久到这煌煌圣都的百姓,会扶老携幼,会引项高歌,会愿意像一个名叫涂山的小县城里、因为除了自家地面上贼盗匪徒就兴奋雀跃的乡野村民一般,涌入街市,夹道欢呼。
百人的队伍走在前面,我的马车遥遥跟在后面,到了平安大街和朱雀大道的交口就立刻拐向一边的小巷,还是难以避免的收到了京中百姓热情的余波。
车盖的顶上落了好些的彩带和团花,甚至于自车驾上下来的时候,还有一颗圆嘟嘟的葡萄,落进了怀中。
……
城南四条巷。
与仅仅相隔一条街市的大道上的热闹相比,进了这条巷子就像是进了幽深的水底,脑中还余有岸上的喧嚣,耳中却一派寂静,静无声息。
将葡萄顺手抛给了车夫,我冲随行的几位禁军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