琢玉成华-第7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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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没想到他忍了。
就算歇斯底里的咆哮,就算怒火冲天的咒骂。依然记得放走了行刺的木赫尔,放他千里回奔,带回和亲的假消息。
只将函关前持着一份矫诏自投罗网的吏部侍郎捉回京城,日日鞭笞,夜夜刑求。
轿子停在刑部堂署的后街。漆黑乌木悬顶,上头太宗手书斗大的天牢青字,圆厚饱满,遒劲用功,一幅威严的高挂。
我在门后下了轿,就看见提前等在那里,皮笑肉不笑的刘玉。
“多谢公公行了方便。”
见到他便略一欠身。问候毕了,左手抚上胸,摸到痛处,语气悲辛激愤,“一箭之仇,不共戴天……阎王爷嫌弃苏某去得仓促,今日回来,就一定要看看那个贼人,害人害己的下场。”
刘玉稍稍抬眼,望我,又低下。
他的拂尘挥动,躬身答一个诺。摒退随人之后,伸出右手,供来搀扶。
踏进门里,地阶数级。步步落下,午后的阳光便渐渐在身后隐去。十级过后,彻底进渡到黑暗的地下,一股阴湿之气扑面而来,满目昏暗,顿时脑中亦片刻寂静,仿佛隔断了人世外间的往来,换入另一个地境。
“恕刘玉多言,这等阴重之地,与大人不宜。”
身边虽然小声咕哝,却还是带了五分的不赞同。
“哪有的事。”
用力合目再睁开,眼前已是熊熊燃亮的桐油火光,照亮一排深暗不见头的走廊。走廊两侧木栅森立,魁梧高大的狱卒阴郁着面孔,腰缚着剑,背插着手,从外至里五步一岗、十步一哨,默默对立。
空气里好似有下水腐烂陈旧的臭气,一阵一阵,难以抑制的钻入鼻端,淹浸嗅感,让人几欲作呕。伸手掩了,口鼻片刻清净,却挡不住听到远处隐隐不绝的怨声和嘶喊,像从地下钻来,徘徊耳际,久不散去……
提醒来人这是怎样严酷的所在。
不知不觉手伸入怀中,一通翻找,触到那里温润的圆石握在掌心,得了一点安定的力量。
“速来速回,免得小人难做罢……大人。”刘玉轻声道,托在我臂下的手用了力,丁字岔口,往一边轻抬,“往这边。”
地字,乙卯号。
几乎是最深的里间。中天上一个方形的天窗,像嵌在黑幕上的萤石,透出暮一缕巴掌大的斜光,施舍般照在发黑变色的稻草堆上。
我站在栅栏外,有些许茫然。
里面那个蓬头垢面、铁镣加身的人,困坐在墙边堆积的草絮上,屈膝抱臂,悠悠出神。本来算是高大魁梧的身架因为沉重的镣铐而佝偻,显得几分矮小,平时发福往外腆出的肚子罩在件褴褛宽大的囚衣里,几乎看不出来。
……这里没有曾经。有的,只不过是待罪死囚。
那个半年前广平郡王府热闹的盛筵上,众人恭维中谈笑风生、气宇轩昂的京中重臣,仿佛黄粱一梦。
那人在阳光背后的昏暗中缓缓抬起头来。腮上胡渣糟乱,卷成一团分不明的的青虬,批散的发丝中银光闪烁,因为混着说不清是血污还是脏浊的黏腻,粘成一绺一绺,破布条般垂搭在脸面上,严实的挡住了其后的轮廓眉眼。
怔楞了有一刻。等我终于将眼前的人形和往常的模样联系在一起,回神醒悟时,里面的声音听着,又是八分如常。
“——苏大人,莫不是来笑话老夫的?”
“大胆。”
刘玉的拂尘迅速挥出,指戳上李姓的囚徒。引起此人一声嗤笑,赏了对眼白,将乌污的头颅不屑的偏过。“阉人鼠辈,安得与某共语。”
“你……”
栅栏里外的气氛凝固。
我不免在心里默然。
掰过大内总管气得上下发颤的手,在他腕上安抚的拍了拍。这个皇帝的小跟班,也许有几分常人的狡猾势利,却一向针对那些冒犯他家主子的人事,并非纯粹狗眼看人的小人。
“李大人多心了。苏鹊只是来看看。顺便告诉大人,那时问话的回答。”
最后一句使得里面人和身旁人同时疑惑的看过来。略去他们的反应,我转首对最近的狱卒吩咐,“打开门。”
狱卒移目大内总管。
刘玉眼里有明显的反对之色,“大人,小人以为不可……哎呦!”
是我按在总管大人腕上的手加了力。两根指头炒肉的滋味,让那双小眼睛里迸发出惊人的委屈和怨恨。
但最后还是打开了门。且得到总管牙缝里蹦出,威胁意味甚浓的叮嘱,“半丈之外,只一刻说话。”
门开,门合。牢狱的主人漠然无睹。他屈于他的烂草席上,像居于家中华贵的坐榻。只在来人进到面前时,哼上一声。
“苏大人恕罪了……腿伤无法行礼。”
我的目光自然而然落下。落在李仲恭膝下蜷着,破烂裤筒里露出的一截小腿上。那处皮肉翻搅、扭曲交错的旧痕,曾经在幽暗不明的船舱里使我惊骇变色,然而如今上面新布的斑驳淤青、血渍鞭迹……却无法使我动容。
自作自受罢了。
“手伤无法作揖,也请见谅。”
晃一下胸前吊着的右臂,我在刘玉拿来的软垫上盘腿入坐。
凝目所视,正是李仲恭探来的视线。相同的人和场景,记忆回复,好似回到水线下对峙的底舱,山顶上互骗的小屋。
只不过身份倒转,地位悬殊。
他终究被看得气弱。挪开脏污的脸,这位风光不再、落魄至底的上官睨着身侧粗大结实的木栅,哼笑道,“千里之外的关口,苏大人都能用一封假手谕堵住老夫的生路,如今做了阶下囚,劳师动众到要亲自来给个说法,又是哪般的出处?”
“大人忘了么。”
当时那么理直气壮的指责,那么愤慨激昂的说道,让我一直谨记不敢忘怀。哪里想到发话的人不过随口一说,转身就抛之脑后。“是那一句,‘黄口小儿,根本不曾遭遇过家国背叛的小子,哪里有什么立场教训我’……”
对面人变了颜色。
“……你要说什么!”
他大声吼。
和手脚相连的铁链哗啦啦的响动,在整间囚室不断回响。就像一头紧张的猛兽,绷起浑身的劲力,等在被激怒的前一刻。
刘玉不自觉上前一步,护在我的身前。
我忍不住苦笑。
“大人莫要误会。苏鹊只是想说,那时慷慨陈词,确属偏激。人心脆弱,命运多舛,本来未必坚韧恒定,坦然不因小恨而招致大忌的,毕竟少数……苏某无德,确实没有什么立场教训您,将军。”
窄小震动的牢狱因为这句话,有一瞬的空旷寂静。
“玉公公。”
气氛微妙的流转中,我换了一口气,推开面前遮挡的拂尘,平静对低头现出狐疑的刘玉道,“可否请公公取一壶酒来,苏鹊想与李大人践行。”
刘玉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巷道的远处。
“哼……是老夫会错了意,还是苏大人表错了情?”
李仲恭的声音不高不低的响起,恰好能够让我听到。
他是疆场上驰骋过,官场上摸爬过的人,不是家院中天真无知的孩童。兴许为人鲁莽,却不会单纯到因为一句好听的空话,就相信对方的来意。
我也从未这样奢望过。
好不容易支开的刘玉,去得就不情愿,很快也会回来。
“将军泄密之时,可曾想过会有今日?”
我在坐垫上向前倾身,只有这样,才能将低语清晰的传递。
虽在牢房中对坐,为防止万一犯人摆脱脚镣的困锁扑来袭击我,彼此仍相隔超过半丈的距离,阻碍私密谈话的进行。
李仲恭在踌躇,明显向后畏缩。
后来他晃了晃脑袋,露出乱发下布满血丝的的眼,答非所问的抽起嘴角,“呵……虽说皇帝不曾滥杀,惹上他的人,生不如死。”
他并无虚言。
进门前就审视过此人身上的新伤,都不致命,却反复折磨。
曾听过宫里传说的十大酷刑,未曾亲见,也不知般般用在真人身上,是不是真的消磨意志,让其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只不过,那都不足以让我同情关心。
“这天下,受过委屈的人很多。像将军这样,本是高高在上的英雄,为了一己之恨却转过身就要无辜的百姓陪葬的……”我对他回以淡笑,“却是寥寥。”
囚犯的铁镣再次哗啦啦的发出响动,引来门口狱卒拔刀相向的怒斥。李仲恭好似没有听到,只在锁链的拉扯里抬起手臂,奋力指我。
“你……你是说我罪有因得?”
“不。”
我摇头,想了一想,“将军所做的,不过是人之常情……”
他怒视着我。
我也知道我在激怒他。
“苏某疑惑的是……若然个个不幸的人,都像李将军这般,非要讨个说法回来,那将如何……”
那么太宗留下的江山,覃朝的千秋社稷,九州大地的苍生福祉,都将是一场空谈。
“哼,旁人与我何干?那些庸人与我何干!”
李仲恭仰头大笑起来,乱发下凸起的眼珠狰狞可怖,忽然看我,像是看向另一个愚蠢的疯子。“呵,蝼蚁之辈……老子管他们作甚!”
……那么一个不幸的人,只会给更多的人带来不幸。
“朝廷薄待了将军,将军就泄露朝廷的机密,战争伤了将军,将军就用六十万两军饷中饱私囊……背信弃义,抛家卖国,是否足够补偿了呢,将军?”
……都不会给自己带来幸福。
李仲恭的仰天大笑抑止在半空中,形成一段拖曳可笑的滑音。
他低下头,寒星般的眸光凝视着我,“……你究竟想说什么?”
说什么?
也许我来之前曾经知道,可是真正问了他,却不再知道。
“不,我什么也不想说。”
“混账……”
“岂如大人所为。”
“你……”
……
是啊,是罢。我不是普渡众生的菩萨,不至对害过自己的人滥发恻隐之心。也许来这一趟,就是自私作祟罢了。
就想来看看。想做个确定,选择另一条路。想着从今天起,闭口不言,既往不咎,过去的事,许就能够永沉心底。
外面,刘玉特有的那种细碎脚步声近了。抬头,顶上天窗的光亮就这一会的功夫,已经愈发的西斜,慢慢,减少了撒下的光辉。
我掸掉衣摆上落下的草灰,望着来人的方向,扶膝蹲起身子。经过那个囚徒的身旁时,顿首低语。
“多谢将军……苏某引以为戒。”
端着载了酒壶的托盘进来的刘玉,站在突然间陷入愤怒的犯人和正要走出牢房的我中间,两面张望。
在他的角度,这个场面,怕是多少有几分诡异吧。
“大人……酒?”
取下杯子在手轻转,上品瓷釉特有的细腻冷凝感,淡淡渗入指间。我已不能肯定李仲恭还愿意不愿意共饮这一杯,然而刘玉递到他手上的杯子,很快就被饮尽。
再转一圈,我举杯致意。
酒至唇边有几许芬芳清淡的气息,大概是大内总管不想病人借机酗酒的好意。正欲启口饮下,却被一句不经意的问话打断,“——你到底,是什么人?”
乱发后的眸子闪着精亮的光,一眨不眨,紧紧盯着我。
仿佛这样就能从我的脸上,看出什么所以然来。
刘玉也不免转过头。
我叹了口气。
敏感而多疑,尖锐而大胆,是一个好的细作长期养成的本能。可惜凭借风马牛不相及的几句话,李仲恭,你又想从我这儿知道什么呢?
“苏鹊是个覃人。”
说罢一饮而尽。酒杯被掷在地上,发出“当啷”一声脆响。
“卑鄙!无耻小人!是你们陷害我,你陷害我!放了我,快来人放了我——”
追魂般歇斯底里的怒吼。
在我们步出深谙的狱道时一直传来,久不肯散去。直到我半伏半赖在刘玉身上被拽到门口,重见到落日的天光。
回程的路上,颇觉疲累。
刑狱之司是无论前情种种,总在事后积聚盘绕了过多怨气的地方。常人来往一趟,留下了身上的活气,便是抽丝的茧壳。
进了宫门,天色发暗,圆日只剩了一半挂着,轿子摇荡,更觉得昏昏欲睡。不免想念起独进小院烘人的火炉和松软的床榻。看来这副身子经了这一遭折腾,可能真不如我所设想,很快又能生龙活虎起来。
我在里面为未来还需要将养的日子叹息,听见轿外刘玉的问话。
“大人,经过玉液池……”
将轿帘撩起,见到刘玉趋近的脸。
“陛下正在重华宫设宴,按照宫规,您……”
按照规矩,宫中经过皇帝所在的方圆半里内时,为了表示对至高无上的皇权的尊重,无论大臣或是嫔妃,都不得乘轿通过。
“哦,放我下来行走。”
于是便站在碧波荡漾的玉液池畔。
这是人工挖凿的池塘,三亩大小的一汪,被一条长长的回廊合抱,廊下桃柳成行,映在清澈见底的湖水里,像编织的草边。而中央种植的大片莲花,此时尚未茂盛,只有蓬蓬丛丛的点点枝梢,和岸边绿了芽的柳枝呼应。
此地已是内宫,若无传召,外官平时是无法来游的。
我也只在上一次的月夜,来过一回。
那时桃红还盛,尚未生了围绿,夜色却浓。还记得就在这个我站的位置,飘荡的宫灯自身边一盏盏亮起,绕着湖面,合拢成一个美丽的大圆。
然后……
“玉公公,我想在这里歇一歇。”
君主寝殿,万象重华。屋顶是一大片璀璨的琉璃铺就,趁着夕阳最后留下的霞光,从绿柳婆娑的枝丫里骄傲的现出身来,露出夺目灿烂的金黄。
我微微阖了眼,避开那刺人的亮。
在岸的这侧,虽并不能清楚的看见,却仍然知道那些檐角上惟妙惟肖的九龙七兽,定是张口吐舌,狰狞雄健,朝天高高昂起它们的头颅。
那是覃朝威重之地,福瑞之所。
那是天子之在。
开国以来的三代帝王,并非皆喜夜夜宿于重华,却都甚少将那私密的处所用来饮宴,偶尔几次,招待的莫非推心置腹的重臣,就是亲密无间的手足。
进去里面就坐的中书省尚书、大理寺卿正,齐太夫人和廉王,正恰到好处的诠释了重华宫宴的这一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