琢玉成华-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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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着其他人询问的目光,他忙不迭的解释:“方才千钧一发,苏大人救人心切,竟然从二楼飞身跳下来,差点吓死我!”
我愣了一愣,继而干笑,“呵呵,没事没事……”
……不是我要骗人,是你们自己,要被周子贺误导而已。
结束小小愧疚,我奸笑着转头,却看见景元觉、景元胜、蒙恒三人自觉抬首,在扫量二楼的高度。
笑容登时僵住。
这,都什么思想啊?
忍无可忍,我大喝一声:“不是那边!”
这眼睛都是怎么长的,凭什么都往颐春阁上看!
“唔……”
这是景元觉在作了然状。
“噢噢。”
这是定襄王在颔首。
“哦,抱歉!”
这是蒙恒在悔过。
周子贺在马上,无言。
我长叹一声,凄凉的环顾四周,群众们无不一脸兴奋,指指戳戳。也难怪啊,明天茶余饭后,他们聊完齐小公爷的风流趣事,姜大公子的花丛过往……
又多了一桩苏学士跳青楼的轶闻!
君子已矣
我情绪灰暗的送走周子贺、定襄王、齐小公爷等去京兆衙门的一行人,在男女老少热切的目光中被景元觉拽上那辆轻便马车。
景元觉在对面一路偷笑,我郁郁不语。
结果他笑得越发正大光明,折扇扇啊扇,狭长的眼睛来来回回在我脸上打转。
“都怪周子贺那一嗓子,让好端端的义举变了味,不妥不妥,”故作姿态的忖度,他眯着眼睛笑,“要不,朕明天替你发榜,以正视听?”
说的那叫一个好听……
第一个往妓院楼上看的人,就是他!
景元觉又一阵笑,看我不苟言笑正襟危坐,终于放弃招惹,从车厢暗格里掏出一团不知什么东西,扔给我:“好了,把衣服换换。”
展开看了,是一件样式普通的长袍,和他身上穿着那件差不多。
“在这?”
“嗯。”
我左右看看,车厢坐了两人虽然不挤,但也不宽敞。
“换哪,”景元觉催促,“出了宫,没那多么多讲究。”
我心里骂,这当皇帝的人想的就是和别人不一样啊,脱衣服的人是我,他还要讲究。
骂完,我一边脱衣服一边问:“这是去哪啊?”
刚开始我以为他好心送我回家,后来看看方向不对,现在又要换衣服,我该不是一个不巧,被这好微服的皇帝,抓上某次前途未卜的旅行了吧。
“怎么,”他斜睨我一眼,“怕把你卖了?”
我心里翻一个白眼,嘴上还是说:“陛下别开臣玩笑了,又不值钱。”
“好吧,好吧,”他觉得无趣,掩口打了个哈欠,“去护国寺。”
护国寺,即城东平山禅寺,京城三大寺之一,没去过,听过。
我正要接着问去护国寺干嘛,景元觉抓过我换下来的蟒袍,几下一叠,折巴成一个小包状,往铺着棉垫的车板上一扔。
“到了你就知道,现在朕要睡会。”
然后他把我的紫青官袍包袱当作枕头,舒服的躺下,闭上眼睛,蜷成一团。
“皇上,你没睡好啊?”我疑惑的问。
“嗯?不是……昨天没怎么睡……”
他含糊说道,一会就进入梦乡。
这么着,我坐在不怎么宽松的车厢里,身边横陈着老大一个人。马车颠来颠去,我也摇来晃去,偏偏躺着这人是九五之尊,为了不碰到他,我只能缩在一角,像个壁虎似的扒着车棱保持不动,紧张兮兮,就怕一个不好,弄醒人家的龙梦。
百无聊赖间,就盯上了车板上躺的人。
所谓天子圣颜,平时不敢看,那叫逾矩。看,也是带着恭敬的眼神,低低仰视,彼时其人高高在上,姿容虽美,角度不对,鼻孔照样大于眼白。
再想想最近一个月,除了早朝,好像就没见打过照面。
现在可倒好了,他自己呼呼睡了,我爱瞅不瞅,可谓堂而皇之,十分坦然。
机不可失。
于是,我气定神闲的,以专业画家的眼光,开始上下端详,仔细研究。
嗯,身材,八头身,四肢匀称修长,骨架结构合理,可为上品。
皮肤,蜜色莹润,光滑细腻,保养恰到好处,亦上品。
肌肉,纠结有力,精富弹性,动静张弛有度,人中之上上品。
手,骨节分明,十指纤长,依稀有几个细茧,上品。
肩颈,平若刀削,宽窄相宜,上品也。
脸,脸嘛,呵呵……
我开始冷笑,想起上次和拾翠的对话我就心生愤恨,什么啊,不就是比我眼睛细长点,鼻梁挺拔点,嘴唇单薄点?别看现你在正是好光景,这副样子最多保持十年吧,有周肃夫的遗传,再保养好点,最多十五年吧,然后嘛,年轻时长得再俊,还不是得跟其它老头一样皱巴巴的?
老天是公平的。
最多,我本着记录美好之物的敬业精神,在你盛极而衰之前替你画张万金之作,永久保存一下,呵呵呵……
暗自腹诽完了,我开心的撩开窗帘看看,已经出了城门,满眼是大片平整的休耕农田,阡陌纵横,星星点点的农房草垛散布其中,疏阔之间,东首那一道不高不低的千佛山,遥遥在望。
行了一会,上山树木夹道,遮荫蔽日。
真正无景可看,我又回来盯着睡得正香的人发呆。
瞧瞧,倦得睫毛下都有了两团阴影,却一脸平时难得一见的正容,还时而眉头轻蹙,时而旋又放松。
醒时嬉笑,睡着了反而凝重,真正的表里不一。
虚伪。
正想着,沉睡中的人略动了动,嘴角几不可察的撇了撇,眉头再次蹙起。
我叹口气,这就叫做‘殚,精,竭,虑’啊。
梦里都不安生。
平时见着都是生龙活虎,刚才人前也精神奕奕,还真有这种时候。人嘛,又不是金刚,前后布置,上下监察,不累才怪……再说了,对手是庞大的周氏一党,狐狸一只,就是萧何张良诸葛孔明再世,恐怕也得花上许多力气,谁叫你逞强……
正幸灾乐祸间,车停了。
我小心迈过景元觉,伸出头去,看见前面一条青石小道几乎是垂直往上,通往护国寺的后山门。
蒙恒下马过来正要说话,我一时同情心作祟,轻声嘘道:“蒙中将,皇上还睡着,再等会吧?”
不料蒙恒听了却立刻皱眉,上前就掀帘子。
帘子掀开了,景元觉正好钻出来。
“走吧。”他越过我,一步跳下车,精神十足。
景元觉在前面健步如飞,后面我拄着蒙恒在滑腻的青石阶上艰难一跳一跳,肚子里把他家祖宗,该问候的都问候了个遍。
“苏大人,”蒙恒忍了半天,眼看景元觉身影如豆,几步一闪独自迈进了庙门,终于忍无可忍。“苏大人恕罪,不如蒙恒带苏大人上去吧?”
“麻烦了。”
我不想蒙恒这个贴身侍卫难做,很老实的抓住他。
“得罪。”
蒙恒说完这两个字,架住我的胳膊加劲,身子一提就平地跃起,风驰电掣,几十级的陡峭山阶,两个起落就上了高处。
“哈……”我头晕目眩,喘了两下才站稳,再回头看看片刻之前站的地方,自叹弗如。
我敬仰的看着他,“中将真是来去如风。”
蒙恒高手风范,平平一句“哪里”,半掺半提着我就往里走。
进门是一间僻静的小禅院,院里沿墙种着几棵叫不出名字的秃树,地上落叶积厚,只东首井台,在两棵桂树下扫了落叶,还算干净。
禅房却是别致。
厅阁敞开着,看得见里面窗明几净的摆设,几件深色的桌椅,均是一尘不染。外间一条重檐走廊,木台底面,悬于地基半丈之上。说是用来行走,不若说这走廊是专为聊坐观景而用。那板台上铺了两个大小适意的软垫,景元觉正占了其中一个,和对面粗布黄衫的瘦削老僧说着话,两人左右平首而坐,并不拘于礼数。
我们两人进来,那老僧转头过来一望。
慈眉善目,白须飘飘,嘴角带着暖意微微的扬起,一看就是得道高僧。
旁边蒙恒松了扶我的手,恭敬跪在冰凉的石板地上,磕头。
“徒儿见过师父。”
老僧点头而笑,声音慢而清晰,“知恒来了。”
他柔和的目光在蒙恒身上停留一会,接着转向我,温和的笑了笑。
顿时感觉一阵暖风拂过,晃过神来,老僧已转头继续和景元觉说话。和刚才一样,他们俩声音很小,有一句没一句的,不知道具体说的是什么。
这边蒙恒行完礼站起,又搭把手给我,并不上前伺候。
我转头看他,上下认真打量一番,心中再次肃然起敬。“中将能下山统领近侍保卫皇上,真是慈悲为怀。”
蒙恒看着我,一脸忠厚裂了条缝。
“……苏大人,蒙恒早年,曾带发修行。”
“哦,”我窘然,“……原来是俗家弟子。”
蒙恒几分哭笑不得,草草点头算数。
我皮厚的掠过歉疚,接着找他解惑,“不知蒙中将师父法号?”
“了茫。”他小声说。
没听过,却也不奇怪。大师成名之时我恐怕还未出生,现在看样子,他怕又是早已归隐。
我接着不耻下问:“你师与皇上是?”
“师父曾传授皇上武功。”
“哦哦,”我大惊于新发现,“你与皇上是师兄弟!”
“不敢,”蒙恒低声解释,“师父与皇上并无师徒名分。”
我点头,名分不重要,情分才重要,你蒙恒地位牢靠,他日不可限量啊。
“看蒙恒中将,就知道了茫大师的武学造诣必属罕见卓绝。”
“蒙恒驽钝,不及师父十分之一。”
谦虚。蒙恒的身手我虽然没亲见过,但看过他拉弓射箭的臀力,跟过他腾云驾雾的身法,加上他平时呼吸吐纳透出的的内功修为,分明高手中的高手。现在他说他不及他师十分之一,那这了茫禅师,泰山北斗?武林至尊?绝世高人?
……
正念想间,了茫禅师自蒲团上站起,在佛龛前取了一把未燃的香拿在手上,和景元觉一前一后出来了。
老禅师打开另一侧禅院墙上极不明显的一处木门,把香递给景元觉。
景元觉接了笑起来,“可惜无酒,怕是要让人寂寞。”
了茫禅师摇首,双手合掌,缓缓温言,“真自在,减轻狂。真坦诚,解愁肠。”
“是,大师说的是。”
景元觉嘴上附和,脸上仍笑,“可惜,还是无酒。”
了茫禅师无语,叹息着转身回禅房,不一会,他端出一个还封着红印的小酒罐来。
“拿去吧,早给你备下的。”
景元觉笑嘻嘻接了,拿在手里掂掂,却并没迈进那栅门,反而几步过来,抓住我的一只手臂。“一同去。”
景元觉拽着我进了栅门,了茫禅师就将栅门在我们身后,轻轻掩上。
栅门几步之外,看见后山几棵松柏之后,是一块约摸可站十人的突出山崖。山崖三面悬壁,虽不是万丈深渊,但也足有几十丈高,下面的山坳林木,隐约只见树梢。
四周地势使然,唯有了茫禅师禅院的那条小径,能通到这处隐秘之地。
山风一吹,我不由缩了缩脖子。
从刚才起我就在想,若是要在这弄死个把人,往山下一丢,真是神不知鬼不觉。
回头看景元觉,他自从把我带出来就松开手,什么也不说,自己钻进山崖一边的山林里,木雕泥塑般杵在其中,一动不动。
我又等了一会,忍不住在地上捡了根树枝当作拐棍,一瘸一拐的进了林,想看看他究竟在发什么呆。
到了他身后几丈开外,总算看见他在对着什么沉思。
三座坟茔。
很普通的堆土坟茔,大概已经有些年头,坟上都零零星星的冒出些茅草,又因为是冬天,大多枯黄着矮矮低伏着头,乱成一团的纠结着,显得极没有生气。
坟前有并立的三块石碑,一般高矮,一字排开,除了抬首几字,上面刻印的内容和字体,几乎完全相同。
宋迄德之墓,王同钦之墓,陈元之墓。
我僵立当场。
过了一会,回过神来,我沿着来路,悄悄退到林子外面。
在山壁边的大石头上坐了,看着斜阳的余晖一点点离开深谷,在它撤退的地方,留下了大片大片的阴影。
几只寒鸦现身,在谷中显了暮色的天空上飞过,又归入山林。
对面山间,隐隐几柱青烟直上云霄,不知道是哪座山寺,燃起了向晚的炊火。
我拿着那根树枝,不知所谓的在地上划来划去,默然无语。
“又是一个晴天。”
景元觉不知什么时候过来,站在我坐的大石头后面,自顾自的开口,“钦天监的人说是大雪,也说了好几天了。
“噗——”
我手下的树枝突地铲飞一颗小石子,横空跃起,直直落入山谷,眨眼就不见了踪影。
大雪之际,往常殿试之时。
看着石子消失的地方,我漫不经心的答他,“时令一到,该下就下了吧?”
“下雪啊……不知到时候,这山谷是不是银装素裹,入眼另一番景象。”景元觉拍了拍石头上的灰,一屁股坐到我旁边,“难得这里天大地大,却一片静谧舒心。以前第一次来,就很喜欢。”
是吗。
所以,才把他们秘密葬在这里吗?
在你下令腰斩弃市之后。
“尝听人说起同文书院旧事,”我扔了树枝,拍拍手,静静看着山谷,“同文夫子罗氏放者,杏林名医,更才冠江左四俊之首。罗氏曾以数年周游各处,考前朝旧事,谙黎民疾苦,后集毕生所学,著六策,为天下治。六策成,罗氏病重,乃遗命门下守藏之,十年不献。”
“不错……十年不献,”景元觉的声音自旁边传来,却像相隔遥远,“当年他们献策时,也曾跟朕说起这个顾虑。”
我摇头。
“他们太急了。”
那三个人,宋迄德,王同钦,陈元。罗放的弟子,顾文古的师兄,同文书院的箐英,大名鼎鼎的“暄兆祸儒”,当年若是能预见后来的结果,还会那样急切行事吗?
“不是他们急,”景元觉平静的接过我的话,看着眼前的山谷,幽幽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