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如梦-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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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少爷,相爷要见您。」
◇◆◇
和前堂的喧闹不同,月堂里安静优雅,内部的几案桌椅,皆是清一色的用紫檀木,水细功夫做成,画屏雕栏,无不精致,无不华贵。
小几上篆金兽头炉里,沉水香白色的淡烟在空气中袅袅的飘着。
李林甫早已换下了之前的礼服,而是一身普通的家常衣衫,上好的双丝绫料子,正斜靠在椅背上,似乎正在思考着什么。
李任青轻手轻脚的走了过去,恭恭敬敬的低声道:「义父,您找我?」
「嗯……」李林甫这才转过头来,看了李任青一眼,正要开口,眼光顺势往下一扫,看见他月白色绸袍上几点鲜红的血迹。
「怎么流血了?」李林甫起身来到义子身边,抬起他的手看了看。
洁白的手掌心里几丝鲜血的痕迹。
「受伤?真是不小心。」李林甫掏出雪绫绢子轻轻的替李任青擦拭,关切又慈爱,「在哪里弄伤的?」
「来的时候不小心被树枝刮到。」李任青任由他握着自己的手,柔软的绢子在掌心中抚过,「多谢义父关心,是青儿大意了。」
直把那掌心中的血痕都细细的擦掉,李林甫才慢条斯理的开口:「青儿,义父最近睡得不好,很不好。」
李任青闻言,略微抬了抬眼,「义父若有烦心事,青儿自当竭尽全力分忧。」
李林甫笑了,「果然是孝顺的孩子。」
他把那张擦拭过血迹的绢子放到李任青手里,然后轻轻拍了拍,继续道:「义父想要一样东西,一样能让义父睡得安稳的东西。」
李任青低着头,看着手里的雪绫绢子,上面点点嫣红,都是血的痕迹。片刻之后,他抬起头来,漆黑的眼眸里精光一闪,冰冷又残忍。
「义父想要什么?」
「王忠嗣的人头。」
◇◆◇
唐玄宗天宝六年,董延光奉旨攻打石堡城,上诏令河西、陇右节度使王忠嗣配合,然董延光未能按期攻克敌城,旋上奏曰,王忠嗣阳奉阴违,致使功败垂成。又有御史弹劾王忠嗣结党营私,「欲奉太子」,帝大怒,立召王忠嗣回朝,下狱审问。
同年十一月,又下诏宣王忠嗣帐下左卫郎将哥舒翰,即刻进京见驾。
◇◆◇
天色朦朦亮,罗紫卿就已经醒了过来。
十一月的长安,早晨还是比较凉,身旁的人咕哝着往他怀里钻了钻,罗紫卿笑了,伸手搂紧,然后轻轻的拨开他脸上凌乱的发丝,露出那秀丽的容颜。
安笙就蜷缩在他怀里安静的睡着。
罗紫卿静静的看着他,自那夜在李府交欢缠绵之后,他和安笙之间那层若有似无的情愫被彻底挑破。第二天一早,他抱着安笙回到翠涛居的时候,见到朱颜和哥舒碧,都尴尬的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好在二人早已察觉他对安笙的情意,只笑着说,一定要对安笙好。
他自然会对安笙好,不是一天,一月,一年,而是一辈子!
心爱的人如今就在身边,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罗紫卿轻轻的抬起安笙的手来,吻了吻那修长的手指。
也许是觉得指尖痒痒的,安笙缓缓睁开了双眼。
「我吵醒你了?」罗紫卿笑着吻吻他的唇。
「没有。」安笙把头伏在对方胸前,又闭上了眼睛。
「那就再多睡一会儿。」罗紫卿抚摸着他柔顺的黑发,柔声道。
这段时间以来,罗紫卿时常留宿翠涛居。他本来还有点顾忌,可朱颜等人根本不以为然,视若无睹的样子,他才放下了心中大石。
每天早上醒来的时候,睁开眼,映入眼帘的就是心爱之人平静的睡颜,这让他觉得很满足。
难怪古人说,有爱侣为伴,不羡鸳鸯不羡仙。
他见安笙睡眼朦胧,怕吵着他,连动都不敢动一下,手指温柔的在乌黑的发间滑动,感受着那清凉的感觉。
不知过了多久,楼下忽然传来朱颜欣喜的叫声。
「安笙!快起来!哥舒大叔到了!」
◇◆◇
再见哥舒翰,翠涛居里简直热闹得快翻了天。
「哥舒大叔!」乍见故人,安笙等人都十分高兴,拉着手问长问短。
哥舒翰把随身的包裹往桌子上一放,就和以前一样,伸手摸摸安笙、朱颜等人的头,笑道:「这么多年没见,都长大了,不错不错。」
他转头看见罗紫卿,问道:「这位是?」
罗紫卿双手抱拳行了一礼,「在下罗紫卿,久仰哥舒将军大名,今日得见,真乃在下荣幸。」
不料哥舒翰听见这番客套话,大笑起来,「既然是安笙的朋友,就别再说这些文绉绉的话,免得酸死人。」
「呃……」罗紫卿一愣,旋即也笑了起来。
久闻哥舒翰个性豪爽,不受束缚,颇有游侠习气,今日一见,才知传言一点不假。在他面前,那些官场中装模作样的应对完全派不上用场,也让人感觉自在不少。
「哥舒大叔,要喝玉壶春,还是翠涛?」朱颜笑吟吟的问。
哥舒翰向来好酒,连忙回答:「小朱颜,还问什么?好酒都给你哥舒大叔拿上来!」
「好咧~~」朱颜脆生生的应了声,转身出门去了。
她刚离开,哥舒碧便一脚踏进房来,听见父亲要酒喝,不禁翻了翻白眼,「老爹,你就不怕喝酒喝死?」
「你老子我酒量有那么差,喝两杯就受不了?你个石头!太久没管你,越来越没大没小了!」
「我才懒得管你,只是想到万一你老人家不幸去了西天朝见佛祖,别人问我,我可不想说是因为酒喝多了才去朝见的,丢脸死了!」哥舒翰向来不照礼法约束自己的儿子,哥舒碧也习惯了和自己老爹戏谑,嘻笑一如同龄人。
正说话间,哥舒碧身后又走进一人来,衣着华贵,风流倜傥,听见哥舒碧这样说,很不满的重重哼了一声,「何以解忧,唯有杜康!酒哪里不好?你自己不也喝得高兴的很?」
「我可不像你一样,都快泡到酒坛子里面去了!」哥舒碧转身就和那人大眼瞪小眼。
罗紫卿一见来人便站了起来,恭敬的行礼,「汝阳王爷。」
「什么汝阳王爷,叫他醉鬼王爷!」哥舒碧白眼一翻,对罗紫卿道。
「错!」李琎晃晃手指,悠闲的表示反对,「本王是酿王,酿王!」
在座的人闻言都不禁一愣,还是一旁熟知李琎脾气的哥舒碧好心的解答。
「酿酒的酿。」
「……」大家都沉默了下来。
昔日杜甫《饮中八仙歌》传颂一时,整个长安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而诗中「汝阳三斗始朝天,道逢曲车口流涎,恨不移封向酒泉。」所写的,就是眼前的汝阳王李琎。
那日哥舒碧贩酒回来,正好在路上遇到,酒香飘过,这李琎闻到不禁犯了酒瘾,他素来放浪形骸惯了,顾不得侍从脸上无光的使劲扯他衣角,居然飘飘然的跟着哥舒碧的车队一路走来。而哥舒碧那时哪里认识这个要酒不要面子的汝阳王,以为是不知什么地方钻出来的疯子,两人还打了一架。不过也是不打不相识,在那之后,机缘巧合,两人熟识起来。李琎虽然贵为皇室子弟,但是素来不问政事,只要知道哥舒碧回来了长安,就会忙不迭的赶来翠涛居,连朝堂也不上。
哥舒翰听见是鼎鼎大名的汝阳王李琎,也起身行礼。
李琎连忙挥挥手,道:「在外我就是个好酒的酒客,什么王爷不王爷的,到了朝堂上再来说这些也不迟。」
「朝堂?」哥舒翰闻言,不禁叹了口气。
李琎何等聪明人物,顿时猜到原因,「将军可是担心王公安危?」
「王公对我有知遇之恩,此次哥舒翰进京,定要力谏皇上,还王公清白。」
李琎闻言向哥舒碧看了看,哥舒碧会意,连忙把门紧紧关上,李琎这才开口:「将军可知,王公是因什么罪名下的狱?」
「不是那董延光自己没本事,反而诬陷王公对圣旨阳奉阴违吗?」
「这算不上什么大罪名。」李琎摇摇头,道:「当今天子最忌讳的,是朝臣与皇子结党,而朝中多数官员都上奏,说王公与太子有来往,『欲奉太子』,这四个字就是阎王的索命符。」
「阎王?是李林甫吧?」哥舒翰皱眉道。
李琎笑了,「阎王小鬼,向来难缠,八成是王公功名日盛,让那『阎王』坐不住了。」
「可我不能眼睁睁的看着王公蒙冤。」
一旁,哥舒碧犹豫着开口:「如今朝中大臣都是看李林甫的眼色办事,不如试试从杨家着手,花点钱打点?」
「闭嘴!」听见儿子提出这样的主意,哥舒翰忽然发火,怒道:「若是直道尚存,那王公定不会冤死!贿赂又有什么用?」
「呃……」哥舒碧被抢白得无言以对。
李琎却轻轻的鼓起掌来,「久闻将军正直,真是一点也不假。」他说完旋即起身,微笑颔首,「我也该回去了,改日请将军饮我府里自酿的好酒。」
哥舒碧送了出去,回来的时候皱眉道:「父亲可知任青的事情?」
「我早就知道了。」哥舒翰点点头。
「他现在可是李林甫跟前的大红人!」哥舒碧咬牙道。
听见说起李任青,一直听着他们说话的安笙和罗紫卿也不由得对看一眼。
安笙的眼神黯淡了下去,雪白的牙齿咬住唇,低下头去不出一声。
「这次王公的案子,绝对又有他在捣鬼!」
哥舒碧说起任青就是一肚子气,言语之间激烈了起来,冷不防哥舒翰猛的一声喝止了他。
「石头!」见众人都错愕的看着自己,儿子更是满脸狐疑,哥舒翰平静的道:「不该你问的事情,就不要多嘴。」
说完,就再也不肯多说一个字。
第十章
天宝六年十一月,玄宗皇帝在华清池召见哥舒翰,并任命他为鸿胪寺卿,兼西平太守,摄御史中丞,陇右节度支度营田副大使,充陇右节度使。
哥舒翰一夜之间,成为朝廷重臣!
就在此时,审讯王忠嗣的官员为了迎合上意,判王忠嗣死刑。
刚刚成为鸿胪寺卿的哥舒翰大惊,奏请皇帝,愿意用自己的官爵来赎王忠嗣的罪,并跟在皇帝身后磕头相随,言词慷慨,声泪俱下,为王忠嗣申冤。
同时,素来不言朝政的后宫总管、玄宗的随身内侍高力士,也一反常态,力谏玄宗宽恕王忠嗣。
玄宗皇帝终于下令,饶了王忠嗣的死罪,贬为汉阳太守。
◇◆◇
李任青跪在月堂前已经差不多两个时辰了。
两旁路过的下人,都往他的方向快速的看一眼,又胆战心惊的连忙快步离开。
十一月的长安,虽然还说不上冰冻三尺,可也是寒风刺骨,空中偶尔稀稀落落的飘下零星雪花,在庭院地上铺设整齐的石板上融成水迹。
李任青只穿着件单丝罗的衣袍,冷风一阵一阵的吹了过来,皮肤上禁不住起了一阵鸡皮疙瘩,可饶是如此,他依旧把腰板挺得直直的,跪在地上动也不动,俊美的脸上毫无表情,看不出喜怒哀乐,只有额边静静流下的冷汗,还有那已经冻得发青的薄俏双唇,能让人察觉到,他,也许是在硬撑而已。
李任青很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跪着。
他罗织了王忠嗣的罪名,更威逼利诱,让人为证落实了那「欲奉太子」的罪名,本来以为一切都顺理成章了,王忠嗣的死,只是个时间问题,可谁也没料到,从来不多言政事的高力士,居然会力谏玄宗,救下了王忠嗣。
高力士在皇帝面前的影响力,不是他一个御史中丞所能比拟的。
于是,眼睁睁的看着王忠嗣被下令赦免,只贬官为汉阳太守,未能把他的人头拿下,献与义父。
他心中惶恐,于是一早就来请罪,并在月堂前跪下,可李林甫并未见他,也不说不见,就让他这样跪着,一直跪着。
又过了莫约一个时辰,他只觉得双腿都快失去了知觉,身子摇摇欲坠,想必脸色也十分难看,豆大的冷汗沿着脖子流进了衣襟里,感觉连里衫都湿透了……
这时,月堂的门吱呀一声,缓缓打开。
淡青色的绫绸衣袍随着来人的脚步划动出浅浅的幅度,仿佛行云流水一般,最后停在他的面前。
李任青抬头看去,李林甫一如既往的和蔼慈祥,嘴角甚至还带着淡淡笑意,可眼神却冰冷如凛冽寒风,让李任青心里猛地一跳,后背顿时爬上一阵寒意,连忙低下头去。
「青儿,你让义父失望了。」
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李任青闻言,身子不禁一抖,却忽然发觉对方的手指来到自己下巴处,硬是把脸抬了起来。
李林甫盯着他的脸,那样的少年风华,那样的俊美无双,如今因为跪太久的关系,脸色略显苍白,薄唇也褪去了血色紧紧抿着,被鬓边冷汗浸湿的碎发一衬,竟显出些脆弱的意味,偏生那尖尖的下颌还傲气的抬着。
「孩儿不孝,未能替义父分忧,请义父降罪。」李任青强忍住膝盖处钻心的疼痛,咬着牙道。
「降罪?青儿,这事本不怪你,何言『降罪』?」李林甫平静的开口。
面前跪着的少年是他精心栽培并一手提携上来的,能力如何,他心里十分清楚。
王忠嗣一事,不是李任青能力不够,而是谁都没料到会半路杀出个高力士来,生生搅了这一场好戏。
李任青出任御史中丞以来,短短两年,整个长安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世人皆知他李任青杀人无数,手下冤狱无数,与武后时期著名的酷吏来俊臣、周兴等人可勘媲美,偏生又谁也不敢弹劾他。一年前咸宁太守高昌义状告李任青草菅人命、诬陷朝廷命官等罪二十余条,状纸尚未送达,他已然知晓,立刻将其逮捕,以「妖言惑众」的罪名,当场杖杀于御史院堂上。从此,再无人敢说半点不是。而他也由此愈加的臭名昭著,暗地里被人叫做「活阎罗」,进进出出,人皆侧目。
李林甫也相当的倚重他。
李任青虽然年少,但做事周密滴水不漏,心狠手辣从不容情,凡是落到他手里的人,不管是王侯公卿还是江湖侠士,无论骨头再硬、嘴巴再紧,也能随心所欲的让人按照他的意思招供定罪。
略微思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