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横山庄-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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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是彦卿?”那人低沉的声音透过鲛绡和一排排的廊柱清晰地传入彦卿耳中,使他蓦然想起山庄门口那苍龙出海的字迹,无形中仿佛是突然有一股巨大的压力闷住了心口叫他顿感呼吸不畅。
彦卿只看到那人紫色的长衣,对那人无尽的揣测和好奇都在心中翻滚涌动,无奈脖颈上却像是突然变得千金沉重,再不能抬起一分看上一眼。
“……是……”彦卿苍白着脸费力回答,他可以感觉到那人正坐在上方透过鲛绡打量着他,从上到下,不放过一丝一毫,在那样的目光下,每一刻都难熬地好像马上就要死去。
彦卿这个角度恰可以看见那紫色长袍的一角,薄薄的纱质透过数层还能够看见下面沉香木的踏脚,色泽紫中微微泛着金光,却没有杂质,彦卿看不懂这是什么料子,然而他只知道座前挂的那一片鲛绡帘子,从前在京城里巴掌大的一块曾经卖出过千两黄金的天价。
“嗞——”似乎是一串珠子在这空旷的地方滑响打破了此间的静默。
“请你成为静儿的先生。”
随着这样突兀的一句话,没有恳请的语气,没有商量的余地,当彦卿终于觉得自己能够抬起头看向前方,却发现那台阶上的罗汉床早已经空了,只留下珠子滑动的声音似乎还在廊柱间回荡。
彦卿浑浑噩噩地走出来,耿少潜派了两个人送他去他的住处,正要转身进去,却被一把抓住衣袖。
“你们究竟是什么人?”彦卿脸上全是后怕的颜色,“紫色是亲王的服色,九五之数是帝王的专属,你们怎么敢……”
“先生。”耿少潜似乎已经知道了连横庄主的决定,并没有再称呼彦卿为公子,“连横山庄身处庙堂之外,山庄众人都是草莽之辈,不懂得这些,也不讲究这些。”
“但是这是大逆不道……”
“先生——”
彦卿只感到脚下一虚面前寒风凛冽,竟是被耿少潜带到了屋檐上。
连横山庄本就是依山而建,背后是悬崖绝壁,站在此处屋顶犹如凌空望渊,举手就可触摸天际,脚下烟云缭绕,云深如海,丛峦耸翠,一个不慎跌落下去,便是尸骨也打捞不到的下场。
彦卿颈后发寒,却听得那耿少潜镇定自若地说道:“你看这蜿蜒万里的山川相缭郁郁苍苍,万千铁骑踏不进来,山庄之内,芸芸众生朝生暮死平淡和乐,外界的生老病死苦将引不出去,你又在忧虑些什么?”
耿少潜说完这些话救将他放了下来,看着他不知道是害怕、呆滞还是思虑的样子,最后淡淡说了一句:“这些话原本不应说得,先生因为少庄主而进连横,亦是因为少庄主而留在连横,连横山庄是什么样你也都看在眼里,以后该是如何,还请先生好自为之,另外……”耿少潜像是怕彦卿还不够明白,下了最后一剂猛药——
“在你离开京城的时候,朝廷已经发丧,耿敬公自戮以示清白,彦家,已经没了。”说罢,将一张带着玉玺大印的皇榜丢在彦卿面前,走开了。
“你说什么——”恍若晴天霹雳,彦卿抓着手里的皇榜看了一边又一遍,大印是真的,顿时跪坐在地上,脑海里想起的,尽是父亲耿敬公生前对自己严厉而关切的音容样貌。
“先生走吧。”
一个人走到他面前,彦卿收起满脸的脆弱,仰头一看,却是一张熟悉的脸面:“利一?他说的是真的吗……”
利一没有解释的必要,那张皇榜已经说明了一切,而将一托盘的麻衣孝服交给他:“丧礼已经过了,这是耿总管让我取来的。”
彦卿猛地扯开丧服穿戴在了身上,朝着北方跪在地上叩了三个头,双眼通红,眼泪却是再没流出来。
彦卿跟在利一身后,绕过大堂后苑,却见利一在一处院落前停了下来,“到了吗?”
“这是少主的院子。”利一说,“少主目前还没有醒来,我们三个如今已是主上赐给少主的贴身近卫,亨一的伤不重,但是必须留在少主身边等他醒过来之后再行处置。”
彦卿从利一的话语里陡然明白了几分连横山庄处事的原则,在看着那方正的匾额上“若水院”的三个字,若水生华,心里便不由生出几分感同身受的忧怨。
“先生可要进去看看少主?”
“不,不用了。”彦卿摇摇头,跟着利一继续往前走。
同样是天之骄子,同样是有一个人中龙凤的父亲,院中这个少年又了解他的父亲为他做了多少?怨恨,逃离,似乎伟大的父亲总是难以留住自己孩子的心,优秀的儿子却未必能够理解父亲。从前的他尚且不知道珍惜,又何况这个少年?
作者有话要说:
☆、少主先生
“先生您看可以了吗?”少年恭敬地将手里的作业交到彦卿面前。
彦卿低头略略扫过一遍,点点头:“几个重要的地方都已经点到了,静少的进步十分神速。”
面前这个恭敬端正的少年几乎看不出之前所表现出的乖张戾气,也就在两人独处的时候偶尔会在彦卿面前流露出与年龄不符的厌世,而他就是整个连横山庄的少主人,单名一个静字。
没有提起过他怎么会被关在京都的死牢里面,彦卿便从不过问,就像没有人提及整座山庄主人的姓氏为何,他也不会主动探听。
自从知道自己父亲的死讯后,彦卿就一直是孝服,原本按照守孝三年的礼法,这三年间他不能够入仕、游学、参与典礼,要废寝忘食哀思欲绝得形销骨立,不与外人接触,几乎与世隔绝地度过这三年,前三者他本就不会去做,其二者有违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孝道,只有最后一项,在山庄的这别苑里,除了需要教授学生少庄主静,他没有踏出过这里一步。
失去至亲的痛苦随着时间慢慢淡去,转而将自己满满的心思都放到了这个有父亲却难得见上一面的少年身上。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连横山庄的事务太繁忙,庄主总是将自己的儿子交给无数的师傅先生,一年来也才见过自己的儿子数次,甚至每一次都只是为了考较他,彦卿多多少少也能够理解了少年静当初一心想要离开连横山庄的念头而渐生怜惜。
一晃眼就已经在这深山庄园里呆了近一年,从腊月到了寒冬,教授的课业也从礼记春秋进到了百工天文,幸而少庄主静是一个聪明的学生,学什么都很快。其实彦卿也很惶恐,他并不确定应该给静少这样一个继承人教授什么样的课程,然而少潜传来庄主的话却很奇怪,只是让他随便教,并没有规定内容,他便只得将自己所擅长或不擅长,只要是能够想到的能够教授的都教给这个少年。
“既然如此,那今天下午能休息一下吗?”为了突出授课的严谨,特意撤去了原本的书桌靠椅,采用的是旧制的案台坐席,师徒两人都是跪坐在细密的篾席上的,这时候静少庄主端正跪着挺直腰倒像是有几分恳求的意味。
彦卿原本想加快进度下午再讲一课,犹豫了一下便说:“学业本贵在坚持,但静少如若是觉得最近太累了,休息一下也是可以的。”
“学生不是嫌累。”静从面前的一叠纸张下面抽出一份卷子,“父亲已经开始让静学着处理一些庄外的事务当做考较,这正有一件事情拿不定注意想请教先生。”
彦卿略略看了一眼,似乎是一份账目和一份名单,连横山庄内的人都有各部各分的主事管理,这些都不是他缩擅长的,便也不开口,等着静少继续说下去。
“姜州大旱,稻米欠收,米价上涨,目前我们在姜州的几家铺子还坚持着稻荒前的米价一直没动,可现在我们设在姜州的几个米库都要空了,很快就要无米可卖,如若从其他地方调运,那成本势必上涨,之前几次米价上调已经引起了不少姜州当地门派的骚乱,抢米砸店的事情都发生过好多次。武师父说正好可以趁这次机会将那些门派一举拿下,文师父却说并不是好机会,静昨夜思量了许久,总觉得这事拿不定主意,来问问先生。”
彦卿知道少庄主静除了自己还有其他师父,教授武艺的皆被称之为武师父,连横山庄事物的叫文师父,自己这些严格的算来,也可称之为“杂师父”了。
“静少想取下那些打砸店铺的姜州小门派吗?”
少庄主看着彦卿没有回答,静静等着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所谓大德可以服民,那些人为了抢夺稻米可以随意的伤害别人的性命姜州的百姓又怎么会受到他们的蛊惑,换一种看法,连自己最起码的生存都不能保障的人你又指望他们能有多大能耐会成为连横山庄的祸患?”
看着静少十分赞同的表情,彦卿转了语调又说:“所谓下谋伐城上谋攻心,如果避开门派之间的争斗再看,姜州的百姓因为米荒都吃不饱肚子或者饿死或者逃离姜州,这些苦难原本都是可以避免的。如果我们继续按照之前的米价出售,虽然金钱利润上受到了一定的损失,但是却能够赢得民心,姜州的百姓必然会因为感念我们的恩德而愿意支持我们,背离那些失德的门派,这样不是比直接杀死他们更好吗?”
彦卿讲完回头,才发现少年继承人一直都保持着直跪的姿势静静听他把这些话讲完,垂着眼帘似乎正细细思索着什么,然后一下子抬起头来,说道:“先生,我想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随后重新抽了一张白纸,提笔写下“卖米书”四个字……
少年继承人写的这张“卖米书”是入夜之后才到连横山庄主人手里的,此刻静少的文师父和武师父也都在,他们已经知道了之前那师徒俩谈话的内容,也不说什么,只是偶尔冒出三三两两的叹息声。
攻心?以德服人?
连横山庄身处江湖事端的风口浪尖,那么他就只有拳头一个说话的方式,武力一种征服的手段,跟武夫讲道理,普通老百姓的支持有什么用,能当武林盟主吗?
然而连横山庄的庄主却撤退了那几个叹气的师父,招来兼管姜州事务的主事。
除了当事人没人知那一晚上都讲了些什么,众人只知道耿少潜第二天送往姜州的庄主命令却是各地协助往姜州调米,为少庄主撤换了一批文武师父。
彦卿是在梅花林里煮茶时听到静少告诉他这个消息的,话还没说完他就愣得倒翻了茶杯。
他没有想到庄主那样一个人会采纳他的建议。
“……先生,父亲他真的同意了你的想法。”
“庄主果然不是凡人,这样的胸襟和气魄才是真正做大事的人……”彦卿忍不住有些激动地握住腰间的折扇。
匆匆走过长亭的耿少潜看了一眼一身孝服站在梅花林里的彦卿,听着他这些话,面上却是露出一个讽刺般的笑容。
作者有话要说:
☆、掌柜邵春阳
自从少庄主静开始接触部分连横山庄的事务之后日程越发忙碌起来,然而少庄主却依然每日坚持到彦卿的院落去听课,就好像是一种不能改变的习惯,每天在梅园后面沏一壶茶,谈论那些杂学,时间很快就会过去,彦卿回屋内继续守孝,而少庄主则是匆匆继续其他的课业。
这日,静少听完彦卿的课正往后苑正阁走去,绕过假山流水,走廊上一个转弯,却猛地撞到一个人怀里——
“少庄主小心。”一件满是珠光宝气的华贵衣衫一下闯进眼帘,然后是一双尾梢上挑半眯半笑的丹凤眼,男人一下子抱住撞上来的静少,顺势在他还没长开的小腰上掐了一把。
静少猛地一掌拍开他,这男人显然是不会武功猛地向后一躲,原本站在身侧的褐衣侍卫上前半部化解了静少的掌力。
“少主恕罪——”侍卫一欠身又退了回去。
男人看着衣袖上那一个冒着寒气的霜手印,弹了弹灰,对着少庄主满面怒容的样子又是笑得满面春桃:“许久不见,少庄主内力中的寒气又厉害了。”
所谓:一身金装,满面芙蓉,半壁江山,换个掌柜。说的便是这个见人未语先笑的男人,连横山庄的大掌柜,邵春阳。
大掌柜大约也是连横山庄独有的称呼,连横山庄的大掌柜,邵春阳是连横庄主从姜州一个当铺里用山庄两成的收益定了十年的雇佣契约,十年之后,邵春阳可以自行决定去留。
热衷美色不忌男女,喜好财物不禁金银的邵春阳在与连横庄主定下这叫人诟病的长契之后,便凭着商贾之身跻身江湖最大的势力,并在转眼之间让连横山庄的年盈利增长了一倍,将连横山庄更加抬到了一个叫天下门派仰望的高度。因而江湖又道,这见人便笑满面芙蓉的大掌柜足足价值连横山庄的半壁江山。
然而这能力出众的大掌柜显然和连横山庄优秀的少庄主不太和谐——
“可惜没能把你邵春阳冻住!”静少冷冷看了他一眼。
“大掌柜,主上已经在等你了。”
见到突然出现的侍卫,邵春阳便也不做停留,嬉笑着半躲半绕地他从另一边走了过去。
邵春阳能力出众,连横山庄外的大部分杂事都是由他东奔西走地打理,事多人忙,难得回到山庄里一次,这次在后苑正阁外撞见,自然也是因为他有事要去见连横山庄庄主的缘故。
“邵春阳参见庄主。”
“怎么样?”紫色袍子的男人正坐在罗汉床上,在阳光下折射出五彩光华的鲛绡遮住了一半的视线,只看见男人苍白而关节突出的手腕上缠着一条乌黑油亮的串珠,金色的穗子一直垂到衣摆的上方。
“不出庄主所料,因为我们米铺持续不断地出米,姜州那些背后有江湖门派支持的米商老板都坐不住了,一个个也都开始动摇了。不过官府……”邵春阳一顿,从怀里取出一方薄薄的信封。
“衙门那边怎么说?”
“官家因为姜州饥荒,派来了一个钦差,那人是赵丞相的门生之前有打过几次交道,主要是有一个身份比较特殊的人。”
“嗯?”
“是赵丞相的二儿子,赵志远。”邵春阳将手里的一封密笺递给庄主,“他是赵丞相最宠爱的儿子,听闻是个泼皮无赖般的人物,却是能叫赵丞相如今将许多事情